34、綁架(1 / 1)

俠隱 張北海 2822 字 21天前

唐鳳儀午夜那番無意中的透露,讓李天然感到脖子上已經給套了根繩。他這才發現他已經成了嫌疑。藍青峰那邊都還不知這個情。而他跟師叔還一直以為爺兒倆身在暗處。德玖琢磨了會兒,邊塞著旱煙說,情況也沒那麼糟,叫天然跟他再把所有的事兒鬥在一塊兒看看。卓家很清楚了,誰當權,他們靠誰。現在靠的是日本人。羽田是土肥原派來的特務……藍青峰覺得可惜,也沒追問就一掌擊斃了這麼重要的一號人物,那是他的事……咱們當時可不知道,也跟咱們的事無關。咱們隻知道朱潛龍一個人不敢去乾,找來個浪人羽田充當幫凶殺手,就夠了。潛龍這小子是有一夥人。多少人不清楚。是不是全是便衣也不清楚。是不是就是“黑龍門”也不清楚。是這夥人去投靠羽田,還是給羽田收買過來的,也不清楚,也無所謂。全是一夥就是了。山本的事已了。甭去想了。至於藍青峰,肯定在給政府做事。究竟是南京中央,還是本地二十九軍,也不必去亂猜。就算他是延安的人,都無所謂。目前天然是受到猜疑,但也隻是猜疑他跟羽田之死有九-九-藏-書-網關而已,還扯不上太行山莊的事。“所以……”德玖噴著旱煙,“你我還是身在暗處。多留點兒神就是了。”天然說他知道,接著又問師叔該怎麼應付唐鳳儀。德玖想了想,說慢慢敷衍。她夾在當中,說她沒份兒她有份兒。說她有份兒她又沒份兒。她隻是在為自個兒打算。可是,也正是因為她夾在當中,幫不了你忙倒無所謂。危險的是,不小心的話,她可以毀了你……繞在他脖子上那根麻繩,剛鬆了點兒,又緊起來了。禮拜三,羅便丞臨上火車去天津,來電話說他後天二十三號搭“長城丸”,跟張自忠去訪問日本。不過,他打這個電話是要告訴李天然,他上個禮拜在東交民巷參加德國公使館酒會,碰見了鬆室,一直跟他打聽李天然……“你知道這個鬆室孝良是誰嗎?”羅便丞在電話裡叫了起來,“這小子是日本華北駐屯軍駐北平的特務機關長!”李天然知道自己根本無從辯白。本來還以為羽田的死,山本的傷,扯上一點政治陰謀,能給他多一點活動空間,不至於一下子就聯係到朱潛龍身上。可是現在,他覺得反而因此掉進了一個無底無邊的大泥坑。惟一讓他暫時忘記一切的是巧紅。可是那天她提到一件事,讓他又激動又緊張。巧紅說東娘要她趕著做兩件旗袍兒,為的是龍大哥要在東宮宴客。他像是頭上挨了一棒子。這還是第一次有了潛龍在哪兒落腳的消息。緊接著像是頭上又挨了一棒子。巧紅問她能幫什麼忙。“你可千萬,千萬彆去惹這件事。”他趕緊這麼囑咐她。“我又不是無緣無故去惹……”巧紅還在操心,“可是,就我有個機會見她。這層關係不用白不用。”天然琢磨了會兒,“這樣吧。衣裳做好了先不說。等東娘來催,看她是哪天要穿……可千萬彆去問。”“唉……我又不是小孩兒……”天然當天晚上就跟師叔商量。爺兒倆都有點激動,都認為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可是宴客的話,一定有不少人。如何下手?他們也沒商量出什麼結果,隻能先看巧紅那兒能聽到點兒什麼。李天然趁這幾天沒什麼事,也為了不去胡思亂想,就又趕出來兩篇東西。一篇介紹他剛看完,去年美國六個月賣了一百多萬本的Goh the Wind。一篇介紹德國飛艇“興登堡號”五月六日在美東新澤西州爆炸。文字不長,以LIFE上三張精彩照片為主。寫完了,心又開始不定。不是在期待巧紅的消息,就是總覺得暗中有人在盯他。他心裡苦笑,自己跟師叔暗中盯了人家這麼久,現在真有點像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禮拜一早上交了稿子。老金不在,跟小蘇聊了會兒。他覺得她這一陣子不像以前那麼活潑了。問她課上得怎麼樣,也隻是有搭沒搭地回一句。電話響了,她接的,說是金主編,找他。金主編說有點兒工作上的事想找他談談,不好當著小蘇麵講,就約他中午吃個便飯,已經訂了桌子,西四馬市大街口上的“稻香村”。奇怪,又是“稻香村”。李天然快十二點起身去赴約。畫報能有什麼事?洋車順著西四大街北上。他過了馬市大街下的車。“稻香村”就在口上。街上可真熱鬨。天兒一好,全出來了。他躲著熙熙攘攘的路人,正要上馬市大街,突然覺得後腰上頂了個硬東西,右肩上搭了隻手,耳邊有個啞啞的聲音說,“彆回頭!是把盒子炮……慢點兒走,上前頭那部車!”他沒回頭,感覺到緊後邊一左一右有兩個人挾持著他。路上人來人往,沒人瞄他們一眼。後車門開了。他覺得後腰上的槍一頂,低頭進了車。還沒抬頭看,頭上就給人套上了一個布兜,身子也給按到座位上。兩聲門響。他兩隻手給抄到身後,“哢嚓”一聲,給反銬了起來。汽車動了。“這是乾嗎?”李天然什麼也看不見,隻感到身體擠在兩個人中間。沒有反應。汽車走一段,拐了個彎,又走一段,又拐了個彎,再又繞了兩三個彎。他已經無法辨認東南西北了。外邊街聲可沒九九藏書網斷過……沒出城……還在城裡……沒人說話。他聽到聞到擦洋火。煙味兒飄了過來。他估計車上連司機一共四個人。車子足足開了繞了半個多鐘頭才停。還是沒人言語。他給帶下了車,給人一拍腿,邁過了門檻。李天然一直在盤算。死的話,隻有認了。吃頓苦,無所謂。就是不能叫人給廢了,像燕子李三那樣,在牢裡給挑了腳後跟的筋。手銬是鐵的,掙不開。可是他自信,就算是給反銬著,就算對方人多有槍,他還是可以拚拚,找幾個陪葬。他又琢磨,隻能隨機應變。看他們什麼打算吧。花了這麼多工夫把他帶到這兒,還蒙了頭,像是要問話。那就問什麼,想辦法答什麼就是了……也聽聽他們問什麼……問什麼有時候比答什麼更能表露說話人的心。他給帶進了間屋子,下頭像是地板。沒走幾步,就給按到一把硬凳子上坐下。接著有人掏他口袋,上衣和褲子裡的東西全給掏了出來。他知道身上沒什麼要緊的,就是些錢,手表,鋼筆,鑰匙鏈,手絹,香煙,打火機,名片……他這麼給反銬著,在硬板凳上坐了半天,也沒人理他。房間裡像是有人,擦過洋火,過會兒又有人“噠”一聲,用他那個銀打火機點煙。又是半天,沒彆的聲音,也沒人走動。外邊也沒聲音傳進來。像是門開了,有人進了屋……“問一句,回一句。問什麼,回什麼。”他點點頭。聲音就在他頭上。“聽話就不叫你吃苦。不老實說……”“吧”,他左臉挨了一巴掌。“這是冷盤兒。熱菜待會兒上。”他沒言語。隔了層布,呼吸的氣給罩住了,滿臉發熱。這一巴掌也夠重。“先說你叫什麼?”口音不熟。“李天然。”“哪兒人?”這還真不好回答……“吧”,左臉又給摑了個耳光。“說是通州……沒去過……”“怎麼說?”“我從小給人收養大的。”“給誰?”“馬凱醫生,‘西山孤兒院’。”“哪年?”“剛民國。”“你多大?”“還沒斷奶。”“一直跟著馬大夫?”天然點頭說是。“住哪兒?”“就住在孤兒院。”“住到什麼時候?”“到中學畢業……”他覺得該說早一點,“民國十七年吧。”“完後又住哪兒?”“完後跟馬大夫一家去了美國。”“什麼時候回來的?”“去年九月。”“美國那案子是怎麼回事兒?”他很簡單地說了一遍。“那你手上有兩下子?”“打打架還湊合。”他肩頭給隻大手掌一抓,立刻感到在用力……不輕……有點勁兒……夠痛……他沒運氣使力,“吭”了一聲。“練過?”“就學校教的體育。”“那就能傷了四個美國大個兒?”“我也差點兒給打死……”他突然想到該露點什麼……哪怕是為了另一檔子事,“你我胸脯。”他的上衣和襯衫給扒到半腰……“下邊兒腰上還有……”他心裡頭慘笑,沒想到羽田和潛龍賞給他那三個彈疤,在這兒派上了用場。衣服給人拉上了。有人又輕輕“噠”一聲點了支煙。“怎麼找到你這份兒工作?”“馬大夫給介紹的。”他覺得這麼個問法,倒真是在查詢他的來曆。“以前不認識姓藍的?”“不認識。”“你們常有來往?”“不常。”“他那些朋友,都見過誰?”“一個沒見過。”“砰!……”右臉挨了一拳頭。耳朵嗡嗡在響。他舔了舔嘴唇,知道流血了……“一個沒見過?”“一個沒見過。”“砰!”……又是一拳。“還是沒見過。”他又舔了舔,血還不少。“你是裝傻,還是應酬多?”肚子上猛然挨了一棍子。他哼了一聲,彎下了腰,忍著痛……“想起來沒?”“給起個頭兒。”他知道這麼說又得挨棍子。果然,腰上又給捅了一棍。“媽的!起個頭兒?陪你唱戲?”又一棍掄到他肚子上。他忍著痛,知道還是不能運氣使力,不能叫他們發現身上有功夫。“想起來沒?”“沒……誰都沒見過……”他上半身痛得厲害,心裡反而落下一塊石頭。眼睛還給蒙著,多半不會給打死。這幾掌幾拳幾棍,不過是在發發威風,嚇唬嚇唬人……“你認識的有誰?”“就他家裡的人,跟他畫報裡的人。”“外邊兒?”李天然說有馬大夫一家,羅便丞,唐鳳儀,還有卓世禮。“就這麼幾位?”“就這幾位。”房間靜了片刻。他喉嚨發乾,咽著帶血的口水,輕輕微微活動他反銬的雙手……聽他們這麼問,還可以應付……“你每月掙多少錢?”“五十。”“怎麼這兒有兩百多?”“舍不得花。”“吧”一個耳光,“在美國都敢鬨事,來這兒還會老實?”他沒言語,這不是一個需要回答的問題。屋子又靜了會兒。他隱隱聽到陣陣耳語,借機移了下身子,活動一下筋骨。下胸痛得厲害。“彆動!”屋子又靜了下來……半天,半天,都沒聲音。不像有人。他慢慢起身,站了會兒。沒動靜。全出去了。他活動了下大腿,伸了伸背後的手指,雙腕有點麻。他又扭了扭上身,肋骨,特彆是胸口下麵,痛得像針在紮。他坐了下來。真想抽支煙……他聽到後頭房門開了。“有個老頭兒上過你家好幾回,是誰?”“哦……老九?也姓李,在孤兒院打過雜兒。”他說完了自己都覺得驚訝,倒不是他們也知道有個德玖,而是他這麼快就胡謅出一篇話。“他找你乾嗎?”“找點活兒做……馬大夫那兒也去過……掙點兒錢。”問話的像是又出去了。他這一坐一等,又是好半天。頭上罩的布兜,隻能透進一點點亮。靠嘴的那兒,已經給流的血和呼吸弄濕了。他運了會兒氣,開始想彆的事,從他第一眼瞧見巧紅,一幕一幕地回想到前幾天,心情好了點兒……房門很響地開了。沒人說話,隻是有個人把他提了起來,往他上衣口袋塞東西。接著就給拉出了屋子,定了一段,給帶上了車。他覺得空氣一涼。這回好像沒上回那麼久,可是也繞了半天才停,背後的手銬給開了。“老實點兒……沒準兒還有下回。”他給推出車外,倒在地上。他還沒來得及起身,汽車一加油門,開走了。他在地上喘了幾口氣,坐直了,摘下來布兜,眨了眨眼。天可全黑了。李天然慢慢站了起來,活動了下手腳和身子,整理了下衣服。雙手有點麻,臉是腫了,嘴角有片乾血,左邊肋骨一動就痛,像是有幾根針在刺。四周一片黑,他摸出來香煙,可是掏來掏去,沒找到他那個銀打火機。他丟了煙卷兒,順著土道,按著左胸,朝著前頭那片暗光走過去。漸漸有了燈,漸漸有了街聲。這才看出是在哪兒。左邊前頭那座黑壓壓的龐然大物是平則門。他摸出了手表。九點了。他想到自己現在這副德性,肯定叫路上的人起疑,就儘快在阜成門大街上,半垂著頭,攔了輛洋車。他先借了個火,點了支煙,按著左胸,深深吞了進去,半天才深深吐了出來。整個臉隱隱作痛。肋骨像是針在紮。家裡沒人。師叔又不知道上哪兒去了。李天然倒了杯酒,撥了個電話給馬大夫,才去清洗,換了身大褂。德玖先回來,瞧見他模樣,嚇了一跳。天然說了個大概,詳情待會兒馬大夫過來再交代。馬大夫看見他也吃了一驚,遞給他一份麗莎準備的熏火腿三明治和一根香蕉。李天然整天沒吃東西了,按著左邊胸腰,咬了一大口,向馬大夫一擠腫腫的眼,“像是馬姬上學帶的午餐……”馬大夫等他吃完了,給他褪了衣服,從頭到腳檢查了一遍,“臉上不礙事,有點淤血……”就隻用碘酒在傷口附近擦了擦……“左邊肋骨像是斷了,至少兩根,右邊也帶傷……”他從藥包取出好幾卷紗布,把他的腰胸給繞上好幾圈包緊,“先給你這麼包著,彆動,彆碰,明天上我那兒給你照張X光……肋骨傷,痛是痛,可是自己會好……你就老老實實地休息一兩個禮拜吧……晚上痛,吃兩顆阿司匹靈……”順手給了他一小瓶。李天然慢慢一步一步從金士貽那個電話說起。馬大夫和德玖都沒插嘴。說完了,三個人悶悶喝著酒。“這批人像是便衣……地痞流氓不會有汽車。”馬大夫點上了煙鬥。“我看……”德玖也在點他的煙袋鍋,“像是卓十一指示的,瞧你不順眼。”“沒拿我錢,手表也沒拿,就摸走了一個打火機……問了半天,沒一句像是在辦什麼案子……”“他們有點是在……fishing,中文怎麼說?釣魚?”馬大夫咬著煙鬥,“可是有句話得注意……那句‘你見過姓藍的哪些朋友?’……是這麼問的嗎?”李天然點點頭,“差不多。我當時也有點奇怪。”馬大夫的分析是,這些人不管是奉誰的命令而來,後頭多半是日本人。這很像他們乾的事。綁你架的這幾個小子,多半是幾個給日本收買了的便衣。這也是為什麼要蒙你的頭,也沒帶你去總局,分局,偵緝隊……你形容的那個宅院,很像是他們的私窩。“他們也好像還不知道我是誰,到底要乾嗎。”“這多半是因為他們目前隻在辦理羽田和山本的案子。你得趕緊告訴藍老,顯然他們在注意他了。”馬大夫繼續推測,今天這件事多半和北平警察局無關,隻是幾個敗類便衣,說不定就是朱潛龍手下那批,也說不定就是什麼“黑龍門”那批……能問出點什麼,算是立了個功。問不出什麼,也算是替主子,不管主子是龍大哥,卓十一,還是日本人,效了點勞……揍你一頓又算得了什麼……“這麼說……”半天沒吭聲的德玖插了一句,“那邊還不知道我們要找誰?”“我想是這樣。不是的話,天然,你今天早就沒命了。”李天然一下子笑出了聲。這一動把他痛得直皺眉,“這倒是有意思。我們的事兒還沒個影兒,反叫他們猜疑我是個抗日分子。”“憑你這半年乾的這些事兒,”馬大夫微微一笑,“也沒怎麼冤枉你吧?”“對了,”德玖突然問,“要不要報個警?”“唔……”馬大夫瞄了天然一眼,“這倒是個好問題……”他喝了口酒,“我覺得應該去報,一來表示你清白無辜,二來表示你沒什麼要隱瞞,三來也順便警告這批渾蛋不能再有下回……”他又抿了一口,“內左一分局就在王府井大街。這麼辦好了,你明天先來照張X光,我再用‘協和’的名義給你出個傷勢診斷書,帶著去……不用瞞,一五一十,全抖出來……”馬大夫把車留給了天然,叫他早上先接了老劉去醫院,再讓老劉陪他去報警。李天然覺得很幸運,這批小子還不知道有個巧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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