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H.努南,51歲,外星文化國際研究所哈蒙特分所電子設備供應商主管。理查德·H.努南坐在書桌前,正在一遝標準信紙上寫寫畫畫。他露出一副很有同情心的笑容,頻頻地點著一顆光頭,實際上根本沒有聽來訪者說話。他一心在等一通電話,而此時的來訪者,皮爾曼博士,正在懶洋洋地給他上課,或者想象成自己在給他上課,抑或是在說服自己相信正在給他上課。“我們會牢牢謹記的。”努南終於說道。他在稿紙上又畫了一組五道杠,然後合上了稿紙的封皮,“這的確讓人震驚。”瓦倫丁修長的手指輕輕一彈,把煙灰彈進煙灰缸裡。“會謹記什麼?”他彬彬有禮地問。“什麼?當然是您剛說的一切。”努南背靠在扶手椅上,爽朗地回答,“從頭至尾每一句話。”“我說什麼了?”“那些無關緊要,”努南說,“反正不管您說什麼我們都會記住的。”瓦倫丁(瓦倫丁·皮爾曼博士,諾貝爾獎獲得者)坐在他麵前的扶手椅上,瘦小、纖細而整潔。他穿的羊皮夾克上沒有一個汙點,褲子也熨得一絲不苟,皮夾克裡的襯衫白得醒目,脖子上紮著樸實的深黃色領帶,一雙皮鞋油光鋥亮。他蒼白的薄唇上掛著一絲不懷好意的微笑,眼睛上架著一副巨大的墨鏡,寬闊的額頭上留著一頭剛硬的短發。“在我看來,你什麼也沒做,卻安然領受著大筆的薪水。”他說,“而且除此之外,在我看來,你還是個搞陰謀破壞的人,迪克。”“噓——”努南悄悄說,“拜托,彆這麼大聲。”“事實上,”瓦倫丁繼續說道,“我已經留意你很長時間了。在我看來,你根本不工作。”“等一下!”努南打斷他,朝他晃晃粉嘟嘟的指頭,“你說我不工作是什麼意思?難道有什麼換貨訂單沒被處理嗎?”“我不知道。”瓦倫丁說著,又彈了一遍煙灰,“我們有時候拿到好設備,有時候也拿到不好的設備。拿到好東西的情況更多,但有一點我很清楚,就是我不知道你為此做了些什麼。”“喂,如果不是我的話,”努南反駁道,“拿到好東西的概率要小得多。另外,你們這些科學家總是把好設備弄壞,然後嚷著要換貨,是誰替你們幫忙的?比方說……”這時電話響了,努南半路打住,拿起話筒。“努南先生嗎?”秘書在電話裡問,“又是萊姆肯先生。”“接過來吧。”瓦倫丁站起來,兩根指頭在額頭上一點,表示告彆,接著便走了出去。他個子不高,但身板筆直,比例很好。“努南先生?”電話那頭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是我。”“上班找你可真不容易,努南先生。”“到了一條新船。”“哦,我已經知道了,努南先生。我隻在這裡作短暫停留,有幾個問題必須見麵談一下,我指的是跟三菱電子最近的那份合約,我想從司法的角度討論一下。”“聽候吩咐。”“那麼,如果你不反對,請在一個半小時內到我們的辦公室來,可以嗎?”“好的。一個半小時之內。”理查德·努南掛上電話,站起來摩擦著厚厚的手掌在辦公室裡來回走動。他甚至唱起了流行歌曲,但在一個特彆高音的地方上不去了,他自嘲地笑了笑,隨後拾起帽子,把雨衣搭在胳膊上,走到外麵的接待區。“親愛的,”他對秘書說,“我出去見幾個客戶。你在這裡堅守陣地,我回來時給你帶禮物。”她滿麵笑容。努南給她一個飛吻,出門轉入研究所的走廊,路上幾次被人攔了下來。他從好幾個談話中抽身出來,開玩笑說要其他人在他不在的時候堅守崗位,保持冷靜,最後終於全身而退,在值班警衛的鼻子下晃了晃沒打開的通行證,走出了研究所。城市上空低懸著厚厚的雲層,天氣很悶熱,雨點斷斷續續地往下落,打在人行道上像一顆顆黑色的小星星。努南用雨衣蓋住腦袋和肩膀,急匆匆地經過一排小汽車,直奔他的標致。上車後,他把雨衣扔到後排座位,從西裝口袋裡掏出“過得去”——那是一根黑色的小圓棍,插進儀表板上的塞孔裡,用大拇指一推到底。接著他又左右扭動調整了一下身體,好讓自己在方向盤前坐得更舒適一些,隨後踩下油門。標致車靜靜地開上大街,從造訪區預留帶駛向出口。大雨忽然間傾盆而至,仿佛天上打翻了水桶。道路變得濕滑起來,車子轉彎時總是打滑。努南打開雨刷,減慢了車速。看來,他們已經拿到報告了。他想,接著他們會對我讚不絕口。嗯,我喜歡這樣,我就愛被人稱讚,尤其是來自於萊姆肯先生本人,由他發自內心地稱讚我。真奇怪,不是嗎?為什麼人人都喜歡被稱讚呢,這又不會帶來額外的收入?難道是因為榮耀的關係?我們會因此得到什麼樣的榮耀?“這個人有些名氣,現在有三個人知道他。”好吧,就算四個吧,加上貝利斯。人是多麼可笑的生物啊!我們喜歡讚揚的原因不為彆的,就因為讚揚本身,這就好比小孩子喜歡冰淇淋一樣。真是愚不可及。在自己眼裡,我怎樣才算更好,如果我根本不了解我自己?老好人加胖子理查德·H.努南?等等,那個“H”代表什麼?你自己清楚嗎?再說了也沒有人可問。我不能拿著這個問題去問萊姆肯先生。哦,記起來了!赫伯特,理查特·赫伯特·努南。好家夥,雨真大呀!他開進市中心,突然間想起這個城市近年來的變化。那些巨型的摩天大樓,又有一座正在建造當中。是乾嗎用的?哦,“月神情結”,會聚世界上最好的爵士演出,還有各種表演。一切為了我們光榮的部隊,勇敢的觀光者,尤其是上了年紀的那些人,還有高貴的科學騎士們。與此同時,郊外卻空無一人。沒錯,我很想知道這一切會是個什麼結局。是的,十年前我相信自己可以預見到這些——禁止穿越的警戒線;20英裡寬的非軍事區;除了科學家和士兵,沒有其他人;已被封鎖起來的、地表上可怕的創傷。而且並非隻有我一個人這麼想。所有的講話,所有的法規都是這麼說的!如今你甚至已記不起人類鋼鐵般的決心是如何化成了一攤顫巍巍的果凍。“一方麵,你無法了解它,另一方麵,你也無法否定它。”我想,當潛行者們第一次將“過得去”弄出造訪帶時,一切便開始了。那些小電池,沒錯,我想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尤其是人們發現這些電池會繁殖的時候。原先的創傷似乎不再是創傷了,更像是埋在地下的財寶,地獄的誘惑,潘多拉盒子,抑或是魔鬼。他們想儘辦法利用它。20年來精疲力竭,耗費了數十億,結果依然沒能把這些贓物理出個頭緒。每個人都在打著自己的小算盤,科學家們隻能嚴肅而意味深長地蹙起眉頭:一方麵,你無法了解它,另一方麵,你也無法否定它——既然世界上存在這樣一種東西,當以18度角對它進行X光照射時,會從22度角的位置釋放出準熱電子。隨它去吧!反正我有生之年也看不到結局了。汽車正路過“禿鷹”伯布裡奇的家,由於外麵下著瓢潑大雨,屋子裡的燈都亮著。他看到位於二樓的美人迪娜的房間裡正在開舞會,他們要麼很早就開始了,要麼是從昨晚持續到現在。這是城裡最近流行的一股新風尚——宴會連續幾天地舉行。我們培養的下一代都是要強的孩子,他們對欲望的追求可謂是堅忍不拔。努南把車停在一棟難看的大樓跟前,牆上有一塊不醒目的標牌:“科爾什法律事務所,科爾什和西馬克。”他取出“過得去”,把它裝進口袋,又穿起雨衣,戴上帽子,朝大門奔去。他打門衛跟前經過——門衛正埋頭看報——從鋪著舊地毯的樓梯走上樓。他的鞋子踩在二樓黑暗的走廊上噔噔作響,這條走廊總是彌漫著一股臭味,努南很早以前就不再琢磨這到底是什麼味道了。他猛地推開走廊儘頭的那扇門走了進去。待在前台的不是秘書,而是一個膚色黝黑的不認識的年輕人。年輕人上身隻套著一件襯衣,他正拆開辦公桌上一台替代打字機的電子設備,鼓搗著裡麵的器件。理查德·努南把外套和帽子掛起來,雙手整理了一下頭發,詢問似的看了看年輕人。對方點點頭,努南推開了裡麵辦公室的門。萊姆肯先生靠在大皮沙發上,背後的窗子上拉著窗簾。看到努南進來,他一下子坐起身,瘦骨嶙峋的一張臉皺成了一團,既像是表示歡迎的微笑,又像是抱怨天氣的慍怒,或者像是憋了一個噴嚏。“你來了。進來吧,隨便坐。”努南環顧四周,想找個舒服的位置坐下,但隻看到桌子後麵一張硬邦邦的直背椅。他坐到桌沿上,原本愉快的心情正一點點地消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忽然間他意識到今天迎接他的可不是什麼稱讚,反而恰恰相反。這是個發怒的日子,他冷靜地想,並且做好準備迎接最壞的結果。“請抽煙。”萊姆肯先生說著,身體又陷進沙發裡。“謝謝,我不抽煙。”萊姆肯先生點點頭,仿佛努南最壞的猜測已被證實。他將十根手指合並成塔尖的形狀,放在眼前仔細地端詳了一陣。“我想今天我們先不討論跟三菱電子公司的法律事務。”最後萊姆肯先生終於說道。他在開玩笑。理查德·努南做出一個欣然的微笑。“隨便你。”坐在桌子上可真難受,他的腳懸空著,夠不到地麵。“我很抱歉地告訴你,理查德,你的報告給上麵留下了極好的印象。”“嗯。”努南應道。後麵要進入正題了,他想。“他們甚至提議要給你頒發勳章,”萊姆肯先生繼續說,“不過,我說服他們再等一等。而且,我是對的。”他把視線從十根手指上移開,轉過來看著努南,“你想問為什麼我會這麼謹慎嗎?”“也許你有什麼理由。”努南咕噥著說。“是的,我有理由。你的報告產生了哪些結果,理查德?大都會那幫人被清除掉了,你居功甚偉;綠花幫被逮了個正著,乾得漂亮,也是你的功勞;卡西莫多,流浪音樂家,還有一幫人,我記不得名字了,也都自行解散,因為知道一切都完了,自己隨時可能被逮捕。這些都是事實,全部通過其他渠道獲得了證實。戰場已經清理乾淨,這是你的勝利,理查德。敵人落荒而逃,損失慘重。我說的這些都沒錯吧?”“不管怎樣,”努南小心翼翼地回答,“過去三個月裡,從哈蒙特造訪帶流失物品的現象被遏製了。至少根據我的消息是這樣。”“敵人撤退了,是不是這樣?”“好吧,如果你堅持這樣比方的話,可以說是的。”“不!關鍵是有這麼一個敵人永遠不會撤退,我對此確信無疑。匆忙地提交報告,理查德,顯示出你還不夠成熟。這就是我建議推遲獎勵你的原因。”讓你和你的獎勵見鬼去吧!努南搖晃著一條腿,悶悶不樂地盯著擦得鋥亮的鞋尖,心裡想,把你的獎勵擱到屋頂的蜘蛛網上去吧!我唯一需要的就是你的一通說教。用不著你給我上課,我也知道自己在和誰打交道。彆跟我談什麼敵人,有什麼事直截了當地說好了——什麼時間,什麼地方,我哪裡搞砸了,那些雜種準備偷什麼,他們在哪些地方挑出了什麼毛病——彆來這套屁話,我又不是愣頭青,我已經年過半百了。而且,我坐在這裡也不是為了得什麼狗屁勳章,或者聽你們的指揮!“你聽過有關‘金球’的事嗎?”萊姆肯先生突然問。拜托,金球跟這些有什麼關係!努南怒氣衝衝地想,去你媽的拐彎抹角!“金球是一個傳說,”他悶著嗓子報告,“是造訪帶裡一個形狀、構造跟金色的球一樣的神秘物品,可以實現人們的願望。”“任何願望嗎?”“按照這個傳說的正統版本,任何願望都可以。不過,還有很多其他版本。”“好吧。你聽說過‘死亡之燈’嗎?”“八年前有一個叫斯特芬·諾曼的潛行者,外號‘四眼’,從造訪帶裡弄出了一個裝置,據判斷是某種對地球生物有致命性的射線放射係統。‘四眼’想把這個裝置賣給研究所,但是雙方在價錢上沒談攏。‘四眼’又一次進入造訪帶,結果再也沒有出來。現在這個裝置在哪兒誰也不知道,研究所裡的人談起它至今都捶胸頓足。大都會的修,你認識的,他願意為這個東西出任何價錢。”“就這些嗎?”萊姆肯先生問。“就這些了。”努南故意打量了一遍房間。陳設簡單得無聊,沒什麼可看的。“好吧。那麼,你聽說過‘龍蝦眼’嗎?”“什麼眼?”“龍蝦眼。龍蝦,知道吧,有鉗子的。”萊姆肯用手指做了個鉗子一樣的動作。“從沒聽說過。”努南皺起眉頭回答。“那‘咯咯響的餐巾’呢?”努南從桌子上跳下來,手插在口袋裡走到萊姆肯跟前。“關於這些我什麼都不知道。你呢?”“不幸的是,我也一樣。既不了解什麼‘龍蝦眼’也不了解‘咯咯響的餐巾’。不過,它們的確存在。”“在我的造訪帶裡?”努南問。“坐下,坐下。”萊姆肯先生揮揮手說,“我們的談話才剛開始。坐下吧。”努南繞過桌子,坐到硬邦邦的直背椅上。他到底想乾嗎?努南不安地想。這些新玩意兒究竟是什麼?也許他們是在彆的造訪帶裡發現了這些東西,然後這頭蠢驢想借此來愚弄我?他一直不喜歡我,這個老鬼,他總忘不了諷刺我。“讓我們繼續剛才的小測試。”萊姆肯掀開一邊的窗簾,朝窗外了一眼,“傾盆大雨,我喜歡這樣。”他放下窗簾,坐回沙發上,眼睛盯著天花板問道,“老伯布裡奇最近怎麼樣?”“伯布裡奇?‘禿鷹’伯布裡奇一直處於我們的監視之下。他是個瘸子,生活富裕,跟造訪帶沒有瓜葛。他擁有四家酒吧和一所舞蹈學校,另外,他為駐軍官員和遊客們組織郊遊。他的女兒迪娜生活放蕩,兒子亞瑟剛從法學院畢業。”萊姆肯先生滿意地點了點頭,“馬耳他的克利翁在做什麼?”“他是少數幾個比較活躍的潛行者之一。他和卡西莫多那幫人攪在一起,現在通過我把偷來的贓物賣給研究所。我暫時由他去——遲早有人會收拾他。最近他經常喝酒,我懷疑他活不了多久。”“他和伯布裡奇有聯係吧?”“他在追求迪娜,但沒成功。”“很好。”萊姆肯先生說,“關於瑞德·舒哈特,你知道哪些?”“他上個月剛出獄,經濟上沒什麼困難。他想移民,但是他……”努南沉默了片刻,“呃,他有些家庭問題。他沒時間進造訪帶。”“就這些嗎?”“就這些了。”“不多呀。”萊姆肯先生說,“‘幸運’卡特的情況呢?”“他已經很多年沒做過潛行者了。如今在賣二手車,他有一家店,做汽車和‘過得去’的交換生意。有四個孩子,妻子去年死了,還有一個繼母。”萊姆肯點點頭。“嗯。老一輩當中有誰被我落下的嗎?”他換了一種具有親和力的語氣問。“你忘了喬納森·邁爾斯,外號‘仙人掌’的。他現在住在醫院裡,得了癌症,時日無多。還有古塔林。”“對了,對了,古塔林怎樣?”“他還是老樣子。他和另外兩人組成一夥,每次一進造訪帶就待上幾天,碰到什麼就破壞什麼。他原先的組織,戰鬥天使,已經解散了。”“為什麼?”“呃,你還記得吧,他們以前回收贓物,之後古塔林再把東西送回造訪帶——魔鬼的東西歸魔鬼。現在沒東西可買了,另外,研究所的新所長派警察盯著他們。”“我知道了。”萊姆肯先生說,“年輕人什麼狀況?”“呃,年輕人嘛,他們都是來來往往。有五六個有些經驗,但最近沒有人買賣贓物,他們也沒什麼壯誌。我在一點點調教他們。我想在我的造訪帶裡,潛行活動基本上已經絕跡了,長官。老一輩都退休了,年輕的不了解門道,而且,交易的魅力也在減退。科技取代了人工,現在出現了機器人潛行者。”“是的,是的,我聽說了。但是機器要消耗過多的能量,我沒說錯吧?”“那隻是時間問題,它們很快就會物有所值。”“多久?”“五六年吧。”萊姆肯先生又點了點頭。“順便說一句,你可能不知道,我們的敵人開始雇用自動化潛行者了。”“在我的造訪帶裡?”努南警惕地問。“你這兒也有。他們以瑞克帕裡斯為基地,用直升機翻越蛇峽穀,將設備運到黑湖和圓石山的山麓。”“但那是造訪帶的外圍,”努南有些懷疑,“那裡空蕩蕩的。他們能找到什麼?”“很少,非常少,但還是找到了。不管怎樣,我隻是告訴你一聲,和你沒什麼關係。那我們總結一下吧,現在在哈蒙特已經幾乎沒有專業的潛行者了,留下來的人和造訪帶也再沒有牽連。年輕一代毫無目標,而且正處於被馴服的過程中。敵人已經被粉碎、驅散了,如今正潛伏在某處舔舐傷口。暫時沒有贓物,即使有贓物出現,也沒有買主。哈蒙特造訪帶內的物品非法流動三個月前就停止了。對嗎?”努南沒有回答。等一會兒,等一會兒他要開始責備我了,努南心想。漏洞出在哪兒?肯定是一個很大的漏洞。好吧,趕緊吧,你這個老烏龜,彆在這兒拖拖拉拉。“我沒聽見你的回答。”萊姆肯先生把一隻手貼在皺巴巴、毛茸茸的耳朵上說。“行了,長官,”努南嚴肅地說,“夠了。你已經兜了半天圈子,現在打開天窗說亮話吧。”萊姆肯先生含含糊糊地哼了一聲。“很明顯,你沒什麼要替自己說的了。”他用一種出人意料的難過語氣說道,“你站在那裡給我聽好了,你知道前天我是什麼心情嗎?”他頓了一下,站起來朝保險櫃走去,“簡而言之,過去兩個月裡,根據我們獲得的消息,敵人們從各個造訪帶裡獲得了超過六千件物品。”他在保險櫃前停下,拍拍油漆過的櫃沿,突然轉過身麵對努南。“彆用幻覺來自我安慰!”他朝他吼道,“伯布裡奇的指紋!馬耳他人的指紋!‘鼻子’本·哈勒維的指紋,這個人你連提都懶得提!還有印度人黑勒施和俾格米人茲米格的指紋!你就是這樣來訓練你的年輕人的?!手鐲!大頭針!白色陀螺!還有更厲害的——什麼‘龍蝦眼’‘母狗撥浪鼓’‘咯咯響的餐巾’,管它們是什麼!都見鬼去吧!”他又停頓了一會兒,走回沙發,雙手合十,禮貌地問道:“關於這些你是怎麼想的,理查德?”努南掏出手帕擦了擦脖子上的汗。“我什麼也沒想,”他如實回答,“請原諒,長官,我有點……讓我喘口氣……伯布裡奇……伯布裡奇已經完全跟造訪帶脫離乾係了!他的每一步我都清清楚楚!他在湖邊安排野餐和酒會,收入頗豐,根本不缺錢。對不起我知道我有些失態,但是我敢保證自從伯布裡奇出院以來,我一直都盯著他。”“我用不著把你繼續留在這裡了。”萊姆肯先生說,“現在我給你一個星期,一星期後你過來告訴我,那些東西是怎樣從造訪帶落到伯布裡奇——還有其他人手裡的。再見。”努南起身,朝萊姆肯點點頭,一邊擦著脖子上的汗,一邊走出了辦公室。接待室裡那個黑黝黝的年輕人正抽著煙,若有所思地盯著壞掉的電子設備的內膽。他瞟了努南一眼,眼神空空的,仿佛直達心底。理查德·努南把帽子扣在頭上,抓起雨衣走出門去。在我身上從未發生過這樣的事情——他的思緒漫無邊際,一片混亂——我必須……“鼻子”本·哈勒維……他居然還給自己弄了個外號!什麼時候的事?他不過是個小混混,一個妄自尊大的小混混。不對,出現了一些新情況!你這個沒腿的蠢驢,伯布裡奇,這回真是栽在你手上了,讓我措手不及呀。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就像上次在新加坡一樣,被人把臉擺在桌子上,然後對著牆一頓猛摔。努南坐進車裡,一下子找不到儀表板上的點火開關,腦子裡一片空白。雨水順著帽子滴到他的衣襟上,他把帽子取下來,看也不看就扔向後座。擋風玻璃上雨流如注,理查德·努南覺得這會妨礙他思考下一步的問題。他在自己的腦袋上來了一拳,感覺好些了,立刻想起儀表板上沒有點火開關,車上也沒有,因為那個“過得去”——永續電池——就在他的口袋裡。笨蛋,隻要從口袋裡掏出這玩意兒,把它插進塞孔,至少就可以開動汽車了。把車開得離這棟房子遠遠的,到那個老雜種從窗口看不到的地方去!努南伸手去掏“過得去”,半路上僵住了——我知道該從誰下手了,我要從他開始,等著看好戲吧,我下手的辦法誰也想不到,絕對讓人驚喜。他打開雨刷,把車開上大馬路。前麵幾乎什麼也看不清,但他慢慢地平靜下來。好吧,就像在新加坡時那樣處理吧,畢竟那一次結局不壞。雖然被人把臉撂在桌子上不好受,但那又怎麼了?情況有可能更糟呢,說不定是彆的部位被擺在桌子上,甚至可能不是桌子,而是其他帶釘子的東西。好吧,回到正題上,我的小店鋪在哪兒?屁都看不清,哦,在這兒呢。現在不是營業時間,但“五分鐘”和大都會一樣燈火通明。理查德·努南走進混合著煙草、香水和不新鮮的香檳氣味的明亮屋子裡,像隻落水狗一樣使勁甩掉身上的水。老本尼還沒換上製服,他舉著叉子,正坐在櫃台那兒吃東西。“太太”將一對大胸脯攤在櫃台上的一堆空杯子當中,在一旁看著他吃。昨晚關門以後店鋪還沒來得及打掃。努南走進來時,“太太”轉過她那張化著濃妝的大臉,看到努南時,先是有些生氣,隨即換成了職業性的微笑。“嗨!”她用獨特低沉的噪音招呼道,“是努南先生大駕光臨呀!是不是想咱這兒的姑娘了?”本尼依舊埋頭吃飯,他耳聾得一點聲音也聽不見了。“你好呀,美女。我麵前就有一個真正的女人,乾嗎還要彆的姑娘?”本尼終於留意到努南。他那張布滿藍色和紫色疤痕的可怕的臉上擠出一個歡迎的微笑。“你好,老板!怎麼冒雨過來了?”努南笑著回應他,揮了揮手。他不大喜歡跟本尼說話——跟耳朵不好的人說話得吼著說。“我的會計在哪兒,夥計?”他問。“在他的房間裡。”“太太”回答,“他明天要繳稅。”“哦,那些個稅務。好吧,太太,按我的喜好一切照舊。我一會兒回來。”努南沿著走廊往裡走,腳踩在厚厚的人造地毯上悄無聲息,旁邊是掛著門簾的隔間——相鄰屋子之間的牆壁上都掛著一幅花卉圖案的彩畫——走到靜悄悄的走廊儘頭,他沒有敲門就直接推開一扇包著皮革的大門。摩蘇爾·基蒂坐在桌子跟前,正對著鏡子檢查鼻子上發炎的瘡口,他對明天要繳稅這事根本不放在心上,空蕩蕩的桌子上隻放著一瓶汞劑藥膏和一杯清酒。摩蘇爾·基蒂抬起一雙充血的眼睛看到努南,立刻跳了起來,鏡子摔到地上。他抱怨起這場該死的雨以及他的風濕病,努南一聲不吭地坐到他對麵的椅子上,靜靜地看著他,隨後說道:“你怎麼不去把門鎖上呢,夥計?”摩蘇爾朝門口跑去,一雙扁平足踩在地板上叭叭作響。他鎖上門,回到桌子前,毛發濃密的腦袋對著努南,一臉忠誠地盯著他的嘴唇。努南繼續半眯著眼睛看摩蘇爾,忽然想起摩蘇爾·基蒂的真名叫拉斐爾。摩蘇爾以一對硬邦邦的大鐵拳著稱,那對紫青的拳頭連接著毛茸茸的手臂,長長的汗毛像是一副袖套。他稱自己為“基蒂”,因為他深信這是偉大的蒙古王的傳統名稱。拉斐爾,行吧,拉斐爾寶貝,我們開始吧。“情況怎麼樣?”努南柔聲問道。“有條不紊,老板。”拉斐爾-摩蘇爾迅速地回答。“你搞定總部那件事了嗎?”“花了150元,皆大歡喜。”“這錢由你自己掏。是你惹的禍,夥計,小心一點就不會這樣。”摩蘇爾苦著一張臉,無奈地雙手一攤,表示接受了。“大廳裡的地板該換掉了。”努南說。“我會做的。”努南撅著嘴巴沒說話。“贓物呢?”他壓低嗓門問。“還有一點。”摩蘇爾也跟著壓低聲音。“拿來看看。”摩蘇爾奔到保險櫃前,取出一個包裹,當著努南的麵在桌子上打開。努南用一根指頭在一堆黑色水珠間扒拉,他拾起一隻手鐲,從各個角度檢查了一番,又把它放回去。“都在這兒了嗎?”“他們沒送東西來。”摩蘇爾內疚地說。“他們沒送東西來。”努南重複道。他照著摩蘇爾的小腿使儘全力猛踢了一腳。摩蘇爾一聲慘叫,本能地彎腰去捂受傷的地方,但隨即又直起身來立正站好。努南跳過來,一邊翻著白眼,罵著粗話,一邊抓著摩蘇爾的領子一頓拳打腳踢。摩蘇爾鬼哭狼嚎,像匹受驚的馬兒一樣仰著頭往後退,直到跌進沙發裡。“兩頭做事,嗯?你這個王八蛋!”努南逼視著他惶恐的眼睛,“‘禿鷹’伯布裡奇那兒的贓物堆積如山,而你就給我這點破玩意兒?”他故意對準摩蘇爾鼻子上的瘡口,往他臉上給了一拳,“我會把你送進監獄,讓你住在大糞裡啃乾麵包,讓你恨不得自己沒有生出來!”他又在摩蘇爾發炎的鼻子上猛擊了一拳,“伯布裡奇是從哪兒得到那些贓物的?為什麼他們把東西給他,而不是給你?是誰送來的東西?為什麼我一無所知?你到底是為誰工作,你這個肮臟的豬玀?快說!”摩蘇爾嘴巴一張一合卻發不出聲音。努南放開他,坐回椅子裡,把腳搭起放在桌麵上。“嗯?”他問。摩蘇爾把流出來的血吸回鼻子,說道:“說實話,老板,到底怎麼了?‘禿鷹’手上有什麼?他什麼也沒有,沒有誰手上有贓物。”“什麼?你還想跟我爭?”努南把腳從桌子上放下來,輕聲地說。“不,不,老板,我講的都是實話。”摩蘇爾趕緊解釋,“我怎麼會跟你爭?做夢都不敢。”“我要解雇你,”努南威脅道,“你不知道該怎麼辦事。他媽的,我要你乾嗎?像你這樣的家夥一毛錢一打,我要個真正能辦事的。”“等一下,老板,”摩蘇爾懇切地說,鼻血抹得臉上到處都是,“你乾嗎突然打我?讓我們先把事情搞清楚。”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鼻子,“你說伯布裡奇弄到了一大堆贓物?我不知道,肯定有人在向你撒謊。現在沒人手頭有贓物。畢竟,如今隻有小混混才進造訪帶,而且都是空手而歸。不可能,老板,有人對你撒謊了。”努南悄悄地觀察他。看樣子摩蘇爾真的什麼都不知道。他不值得為這事撒謊,說到底——“禿鷹”伯布裡奇開出的報酬可不怎麼樣。“那些野餐,有利可圖嗎?”“野餐?我不覺得,那賺不了多少錢。不過,現在鎮上也沒什麼賺錢的事了。”“野餐在哪兒舉行?”“哪兒?你知道的好多地方。白山呀熱泉呀,還有彩虹湖。”“客人都是些什麼人?”“客人?”摩蘇爾吸吸鼻子,眨了眨眼睛,推心置腹地說道,“如果你想親自掌管這樁生意,老板,我不建議這麼乾。你做不過‘禿鷹’的。”“為什麼?”“‘禿鷹’的客戶,第一是藍盔部隊的人。”摩蘇爾伸出手指數起來,“第二,是指揮所裡的軍官。第三,是‘大都會’、‘白百合’和‘廣場’的遊客。而且,他獲得了很好的廣告效應,就連本地人都去找他。說實話,老板,插手這樁生意不劃算,你知道的,他可不會為了姑娘們付咱那麼多錢。”“連本地人都去他那裡?”“基本上是年輕人。”“嗯,野餐都做些什麼?”“做什麼?我們坐汽車到達目的地,懂吧?到那兒以後,一切都已經安排妥當——桌子、帳篷、音樂。大家都很滿意。官員們一般都帶著姑娘,遊客們會跑去看一看造訪帶——如果是在熱泉,造訪帶就在硫黃山穀的另一邊,近在咫尺。‘禿鷹’在那附近扔了很多馬骨頭,遊客們就用望遠鏡去找。”“那本地人呢?”“本地人?嗯,當然,本地人對這個不感興趣,他們有彆的方式自娛自樂。”“伯布裡奇做什麼?”“伯布裡奇?伯布裡奇……和其他人一樣。”“那你呢?”“我?我也和其他人一樣。我盯著姑娘們保證她們不受傷……還有……嗯……基本上,和大家一樣。”“野餐持續多長時間?”“看情況,有時候三天,有時候一個星期。”“那,這樣一次愉快的旅行得花費多少?”努南嘴上問著,心裡卻在想著另外的事。摩蘇爾回答了他,但努南沒仔細聽。乾得不錯,努南心想。幾天幾夜,在那種環境下,即使有意識地盯梢也根本看不住伯布裡奇。但有一點他還是不明白:伯布裡奇沒了腿,而且那裡是山穀。不對,那兒肯定有什麼彆的東西。“本地人當中有誰是常客?”“本地人?我跟你說了,基本上都是年輕人。你知道的,像哈勒維、拉其巴、‘小雞’特薩法,還有那個茲米格——馬耳他人也經常去。一個可愛的小團體,他們稱野餐為‘星期日學校’,‘我們去星期日學校上學嗎?’他們是這麼說的。這些人挖空心思取悅年紀大的女人,可以賺不少錢。有些從歐洲來的老女人……”“星期日學校……”努南重複道。他突然生出一個奇怪的想法——學校……他站起來。“行了,”他說,“去他媽的野餐,那不適合我們摻和。我跟你直說了吧:‘禿鷹’那裡有贓物,那可是我們的業務,夥計。去找出來,摩蘇爾,找出來,不然我就把你丟去喂狗。他從哪兒弄到這些東西的,誰給他的,搞清楚這些,然後我們比他多出價百分之二十。明白了嗎?”“明白了,老板。”摩蘇爾也跟著站起來,立得直直的,鮮血淋漓的臉上寫滿了忠誠。“動起來!用用腦子,你這頭蠢驢!”努南咆哮著離開了。回到酒吧,努南很快喝完開胃酒,和“太太”就世風日下的問題閒聊了一會兒,暗示說他想要擴大生意。說到重點時他壓低了聲音,谘詢她該拿本尼怎麼辦——老家夥年紀大了,還耳背,做事反應不過來,而且也不像以前那樣好相處。已經六點了,他感覺餓了。他的腦海裡突然浮現出一個想法,雖然不知道緣何而起,但卻解釋了許多事情。事實上,此時此刻很多事都已漸漸明朗,而先前讓他對這樁生意感到驚慌失措的那股神秘氛圍也消退了,隻剩下對自己的失望,因為在這之前他竟然沒有想到這種可能性。最重要的是,這個想法在他腦海裡翻來覆去,讓他不得安寧。努南跟“太太”說了聲再見,和本尼握了握手,直奔“甜菜湯”而去。問題就在於我們沒有注意到時光在流逝,他想。見鬼的時光,我們沒發現一切都在改變。我們知道事物是變化的,小時候彆人就告訴我們事物是變化的,而且很多時候我們也會親眼驗證事物的改變,但就在變化到來時我們卻完全沒法認識到這一刻,或者還在其他地方尋找變化。新的潛行者誕生了,他們受益於人工智能。老一輩的潛行者都是些臟兮兮、陰沉沉的家夥,他們靠著騾子般的執拗,趴在造訪帶的地麵上一寸一寸地爬行,為自己賺取一點點可憐的養老錢。而新生的潛行者是係著真絲領帶的花花公子,他們是工程師,坐在離造訪帶大約一英裡遠的地方,嘴裡叼著香煙,手上舉著佳釀,要做的僅僅是坐在那裡操縱屏幕——一個拿薪水的紳士。多麼符合邏輯的畫麵呀!太合邏輯了,簡直想不出還有彆的選項。不過,也不排除其他可能——比方說,星期日學校。忽然,無緣無故地湧起一股絕望,一下子將他吞沒了。根本就是白費工夫,毫無意義!天啦,他想,我們什麼也乾不了!我們根本沒能力遏製這種破壞,他驚慌地想。並不是因為我們做得不夠好,也不是因為那些人更聰明更厲害,而是因為世界本身就是這樣,生活在世界上的人類本身就是這樣。即使造訪從未發生過,也同樣還是會出現彆的事情,狗改不了吃屎。“甜菜湯”裡亮著燈,散發出好聞的香味。“甜菜湯”也變了,沒有人跳舞,也沒了樂子。古塔林再也不來光顧,對這裡完全失去了興趣。瑞德裡克·舒哈特可能露過麵,做個鬼臉就離開了。歐內斯特還被關在監獄裡,現在這裡由他的妻子經營。她建立了一個穩定的客戶群,整個研究所的人都在這裡吃午飯,連高級軍官也包括在內。這裡的包廂很舒適,食物也很好,價格公道,啤酒泡沫豐富,是個不錯的老式酒館。努南看到瓦倫丁·皮爾曼坐在其中一間包廂裡。這位諾貝爾獎獲得者正一邊喝著咖啡,一邊讀一本疊起來的雜誌。努南走了過去。“我可以坐這兒嗎?”瓦倫丁抬起墨鏡看了看他。“啊,坐吧。”他說。“稍等一下,我先去洗個手。”努南想起了摩蘇爾的鼻子。努南是這裡的熟客。當他回到瓦倫丁的包廂時,桌子上已經擺了一碟熱騰騰的香腸和一杯啤酒——不冷也不熱,正合他意。瓦倫丁放下手中的雜誌,吸了一口咖啡。“聽著,瓦倫丁,”努南切下一塊肉,說道,“你是怎麼想的,這一切結局會怎樣?”“什麼?”“造訪。造訪帶,潛行者,軍事產業園區,所有這一切,該如何結束?”瓦倫丁透過漆黑的鏡片,對他注視良久。“從哪兒說起,講具體點。”“呃,就說地球上咱們這塊地方吧。”“那得看我們運氣好不好。我們現在知道,大體上來講造訪沒給咱們這兒留下什麼後遺症。當然,也不排除在火中取栗的時候,有可能會帶出其他一些東西,從而不僅徹底毀掉我們自己的生活,還會毀掉整個地球人類的生活——那就是遭遇了厄運。不過,你必須承認,這種威脅時刻懸在人類的頭頂上。”他咯咯笑起來,“你瞧,我已經不習慣談論一般意義上的人類了。人類作為一個整體太凝固了,始終一成不變。”“你是這麼想的?也許你是對的,誰知道呢。”“說真的,理查德,”瓦倫丁顯然正在興頭上,他繼續說道,“造訪對你的生活造成了哪些影響?你是個生意人。你現在知道宇宙中除了人類之外,至少還存在著另外一種理性生物。那又怎樣?”“我該說什麼呢?”努南喃喃地說。他後悔發起了這場對話,根本沒什麼可討論的。“對我有哪些影響?呃,多年來我一直忐忑不安,沒有安全感。沒,他們的確來了又馬上走了,但如果他們再次造訪,並且決定留下來呢?作為一個生意人,我不得不認真考慮這些問題:他們究竟是誰?他們怎樣生活?他們需要什麼?最起碼我得考慮如何調整自己的產品,我得時刻準備著。假設對於他們來說,我根本就是多餘的呢?”他越說越激動,“假設我們都是多餘的呢?聽著,瓦倫丁,既然我們談到這裡,究竟有沒有答案可以回答這些問題?他們是誰?他們想乾什麼?他們會不會回來?”“答案是有的,”瓦倫丁笑著說,“多著呢,隨便你挑。”“你自己是怎麼想的?”“說實話,我從不允許自己浪費時間去琢磨這些問題。對於我來說,造訪的主要意義在於它是一次特有的事件,讓我們在認識的過程中跳躍了幾個階段,就像經曆了一次未來技術之旅,又像是在牛頓的實驗室裡造出了量子發生器。”“牛頓根本什麼都不懂。”“你錯了,牛頓是一個眼光相當敏銳的人。”“是嗎?好吧,管他的呢。你怎麼看待造訪?可以不用那麼嚴肅地回答。”“那好,我告訴你。但我必須先提醒你,理查德,你的問題隸屬於宿主學的範疇。宿主學是科幻和形式邏輯的非自然混合,它以人類心理學同樣適用於外星智慧生物這一偽前提為基礎。”“為什麼是偽前提?”努南問。“因為生物學家們曾試圖把人類心理學運用於動物身上,結果搞得一塌糊塗;研究對象至少還是地球上的動物。”“請原諒,但這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我們現在談論的是理性生物的心理。”“沒錯。如果我們知道理性是什麼的話,那一切就都好辦了。”“難道我們不知道?”努南有些驚訝。“不管你信還是不信,我們的確不知道。通常我們采用這樣一個沒什麼價值的定義:理性是能將人和動物區分開來的人類活動的一部分。你想,試著區分狗主人和一條什麼都懂、就是不會說話的狗會是什麼樣?事實上,通過對上麵提到的人類活動的細致入微的觀察,這個沒有價值的定義能引出其他更巧妙的定義,例如,理性是讓生物體做出非理性或反常態行為的能力。”“是的,這說的就是我們,就是我,還有那些跟我一樣的人。”努南十分讚同。“真遺憾。再聽聽這個假設的定義:理性是一種還沒有完全成形的複雜的本能。這意味著本能行為總是有目的,並且是天生的。從現在開始再經曆一百萬年,我們的本能會成熟起來,人類將不再犯錯,也許那才稱得上理性。到了那時候,如果宇宙應該有什麼變化的話,那應當是人類都會滅絕——正是因為我們忘記了要怎麼犯錯,也就是說,忘記了如何不按規則出牌,去探尋各種道路。”“為什麼你把理性貶得這麼低呢?”“那好,再聽一個定義,一個非常高尚、非常尊貴的定義:理性是利用自然環境的力量而不破壞自然環境的一種能力。”努南做了個鬼臉,搖搖頭。“不好,這不能形容我們。這個怎麼樣:‘人,與動物相對,是一種對知識具有不確定需求的生物。’我在什麼地方看到過。”“我也看到過。”瓦倫丁說,“但這個定義的問題在於一般意義上的人——當你提到‘我們’和‘不是我們’的時候,腦子裡想的那個人——會很輕易地摒棄對知識的需求。我甚至不相信需求真的存在。我們有理解的需求,而且不需要通過知識。舉個例子,假設有上帝存在,這就是一個極度純粹的機會,讓我們既能理解所有的事物,同時又對其一無所知。它為人類提供了一個極其簡單的認識世界的係統,並且能在這個係統的基礎上解釋所有現象。這樣的路徑不要求任何知識,隻需要一些記錄好的慣用提法加上所謂的直覺和常識。”“等一下。”努南說。他喝完啤酒,把杯子啪地放回桌子上,“彆扯遠了,讓我們回到剛才的話題。人類遭遇了外星生物,該如何確定大家都是理性的生物呢?”“這我沒辦法回答。”瓦倫丁樂嗬嗬地說,“關於這個問題,我所了解的一切最終都會陷入一個惡性循環。如果我們能聯係上它們,那它們就是理性的。反過來說,如果它們是理性的,那就可以跟我們聯係。總而言之,如果一種外星生物能有幸擁有人類的心理,那它就是理性的。大概是這樣。”“你又來這一套。我猜你們這些人的文件架上擺滿了這些理論。”“猴子也能把東西放進文件架。”瓦倫丁回答。“不,等一下。”不知什麼原因,努南忽然覺得自己上當了,“如果你真像所說的那樣一無所知……算了,去他媽的理性。很明顯,這就是一塊讓人脫不了身的爛泥潭。好吧,還是說說造訪吧,你是怎麼看待造訪的?”“很榮幸與你分享,試想一下野餐吧。”努南渾身一震。“你說什麼?”“野餐。想象一片森林,一條鄉間小路,一片草地,一輛車駛來,從鄉間小路開到草地上,一群年輕人從車上下來,帶著瓶瓶罐罐,幾籃子食物,還有收音機和照相機。他們點燃篝火,搭起帳篷,打開音樂,森林裡的野獸、小鳥和昆蟲在漫漫長夜裡膽戰心驚地注視著他們。第二天早上他們離開了,森林裡的動物從藏身的巢穴裡爬出來,又看到了什麼——灑在草地上的汽油;散落在四周的舊火花塞和舊過濾器;破布條,燒完的燈泡,落在地上的活動扳手;池塘裡的浮油;當然,還有一般的垃圾——蘋果核、糖紙、篝火的灰燼、易拉罐、瓶子、某人的手帕、某人的小刀、撕爛的報紙、硬幣、從彆的草地上摘來的枯萎的花。”“我明白了,一次路邊野餐。”“完全正確。一次路邊野餐,在宇宙裡的某條小路上。而你卻問它們會不會回來。”“讓我抽支煙。該死的偽科學!不知道為什麼我設想的竟然完全不同。”“那是你的自由。”“這是否意味著它們甚至根本沒有發現我們?”“為什麼這麼說?”“呃,反正就是根本沒注意我們?”“知道嗎,如果我是你的話,絕不會為此心神不寧。”努南吸了口煙,咳嗽起來,跟著把煙扔掉了。“我不管,”他固執地說,“不可能是這樣。你們這些該死的科學家!你是從哪兒產生這種藐視人類的想法的?為什麼你老是想貶低人類?”“等等,”瓦倫丁說,“聽著:‘你問我什麼使人類變得偉大?’”他引用道,“‘因他改造了自然?因他駕馭了宇宙的力量?因他在短短的時間內征服了地球,開啟了通往宇宙的窗口?不!儘管如此,但真正的原因卻在於他生存至今,並且還打算在將來繼續生存下去。’”接下來一陣沉默。努南陷入了沉思。“彆灰心,”瓦倫丁安慰他道,“野餐隻是我個人的理論,甚至根本還算不上理論,隻不過是一個畫麵而已。虔誠的宿主學家們為了人類的虛榮心,給出的理論要親切悅耳得多。比方說,造訪還沒有真正發生,但這一天終究會到來。一個高度理性的文明將代表它們文明的製品裝在容器裡,投擲到地球上,希望我們能學習它們的製品,實現技術上的巨大飛躍,然後發出回應的信號,宣告我們已經準備好同它們接觸了。這個你聽著喜歡吧?”“好多了。”努南說,“這讓我看到科學家裡畢竟還有些可敬的人。”“還有一種說法。說造訪的確發生了,但它絕不會結束。我們一直在接觸,連說話也是一種接觸,隻不過我們自己沒有覺察而已。造訪者就生活在造訪帶裡,它們在仔細地觀察我們,同時為我們準備‘未來世界的非常奇跡’。”“現在我明白了,至少這能解釋工廠廢墟裡的神秘活動。順便說一句,你的‘野餐說’可解釋不了。”“為什麼解釋不了?其中一個女孩有可能把她最心愛的發條泰迪熊落在草地上了。”“得了吧。那可真是了不起的泰迪熊,可以讓周圍的土地都為之顫抖!不過反過來說,也許真是誰的泰迪呢。要不要來杯啤酒?羅薩莉,給宿主學家們上兩杯啤酒!知道嗎,這真是一次愉快的交談,”努南對瓦倫丁說,“讓我清除了舊思想,簡直是醍醐灌頂。要知道,你不停地工作來工作去,結果就喪失了洞察事物的原因及其發展趨勢的能力,也不知道該怎樣去撫慰自己波濤洶湧的內心。”啤酒來了,努南喝了一口,盯著表麵的泡沫。而瓦倫丁則打量著杯子,一副嫌棄的樣子。“你不喜歡?”“我一般不喝酒。”瓦倫丁猶豫地說。“真的?”“見鬼!”瓦倫丁把啤酒杯從跟前移開,“既然這樣,你乾嗎不幫我點一杯科涅克白蘭地?”“羅薩莉!”努南大聲招呼道,終於又振奮起來。科涅克端上來了。努南開口道:“但是你真的不該繼續那樣,我不是講你的‘野餐說’——那個太過頭了。但就算我們接受了接觸前兆這一說法,我還是不太滿意。我能理解手鐲和盒子,但為什麼還有‘女巫的果凍’、蚊疥點和讓人惡心的絨毛?”“對不起,”瓦倫丁拾起一片檸檬,“我不太明白你們的專業術語。什麼‘疥’?”努南笑了。“那是民間俗稱,潛行者的黑話,也是行話。蚊疥點是重力提升的地區。”“啊,重力集中點,定向重力。關於這個我可以一連講上好幾個鐘頭,不過你會一句話也聽不懂。”“為什麼我會聽不懂?要知道,我可是個工程師。”“因為連我自己都不懂。我有一套方程組,但沒辦法解釋。‘女巫的果凍’,那是指膠狀氣體嗎?”“正是這個。你有沒有聽說過柯裡根實驗室發生的慘禍?”“聽說過一點。”“那些白癡將一個裝著‘果凍’的瓷容器放進一間高度絕緣和隔離的專用房間——他們自以為已經隔離了。結果當機械手打開容器時,就如同水流過篩子一樣,果凍經由金屬和塑料跑了出來,流經之處所有的東西全都化作了果凍。35人在這場災禍中喪生,致殘人數超過了100,整棟建築毀於一旦。你到那地方去過嗎?裝備先進得不可思議!如今果凍滲到了地下室和下麵的樓層。多麼了不起的接觸前兆!”瓦倫丁扮了個鬼臉,“是的,這些我都知道。但你必須承認,理查德,造訪者和這一切毫無關係。它們怎麼可能知道我們有軍事產業園?”“它們應該知道。”努南堅持己見。“它們可能會回答,軍事產業園早就應該廢除了。”“沒錯。那正是它們應該注意的地方,如果它們真有那麼強大。”“你的意思是希望它們乾涉人類的內部事務?”“呃,”努南說,“我想我們扯得太遠了。不說這個了,還是回到剛開始的討論吧。這一切將如何結束?嗯,就說你吧,比方說,你是一個科學家,你會不會希望從造訪帶裡發現某種根本法則,從此改變地球的科學、技術還有我們的生活方式?”瓦倫丁聳聳肩。“你選錯了目標,理查德。我不喜歡沉迷於空想。在麵對嚴肅的問題時,我傾向於回到健康、謹慎的懷疑論上。根據我們目前斬獲的東西,可能性的整個範圍都擴大了,對此我沒什麼特彆要說的。”“好吧,那我們換個角度。你怎麼看待已斬獲的東西?”“你會發現這有一點點滑稽。我們發現了大量的奇跡,有時候我們甚至還學會了如何利用這些奇跡為人類服務。一隻猴子掘下紅色按鈕得到一根香蕉,掘下白色按鈕得到一個椅子,但它不知道沒有按鈕的話該怎麼拿到香蕉和椅子,而且也搞不清按鈕和水果之間是如何產生聯係的。就拿‘過得去’來說吧,我們學會了怎樣利用這些東西,甚至還研究出在一定的環境下讓它們像細胞分裂一樣進行繁殖,可是,我們至今連一個‘過得去’也造不出。我們不知道它們的工作原理,而且現有的證據顯示,要弄懂它還需很長一段時間。“我是這樣看的。有一類東西我們已經找到了其用途,我們利用它們,但十之八九利用的方式和造訪者不同。我敢肯定絕大多數情況下我們都是在用高射炮打蚊子,但至少還是利用上了一些東西——那些‘過得去’,還有手鐲,促進了人類的發展進程。還有各種各樣的類生物體,引發了醫學上的革命。我們造出了新型的鎮靜劑和礦物肥料,後者是農業上的一次革命。可是,我乾嗎給你列舉這些?你起碼知道得不比我少——我注意到你佩戴了一隻手鐲。這些東西都是有益的。即使我們不能忘記在幾何學的世界裡,任何棍子都有兩頭,但不能否認人類在某種程度上已經從中受益。”“還有那些不好的應用呢?”“沒錯,比方說‘過得去’在軍工產業上的用途,但那不是我想說明的。任何一件有益的物品,其作用或多或少都經過了研究或解釋。我們的科學技術阻礙了我們。大概50年內,我們將學會如何製造這些東西,解決現在麵臨的難題。另外一類東西則更加複雜,因為我們還沒有找到應用它們的方法,而且它們的性質在我們現有的認知框架內完全沒法理解,例如磁流阱。我們知道那些東西是磁流阱,帕諾夫已經巧妙地證實了這一點,但我們搞不清如此強大的磁場源頭在哪裡,是什麼讓它們具備這樣的超穩定性。我們對其一無所知,隻能編織一些先前從未設想過的有關宇宙特性的奇妙理論來解釋。還有K-23,你管它叫什麼,那些用來製作珠寶的漂亮的黑色珠子?”“黑色水花。”“就是它,黑色水花,真是個好名字。嘿,你知道這種東西的特性。如果你用一束光線照射這些珠子,會發現光線的傳播有延遲,其延遲程度取決於珠子的重量、大小和其他一些參數。而且,透過來的光線總比進去的光線在單位量上要少。這東西是什麼?為什麼會這樣?有一種離奇的理論,說這些黑色水花來自其他的宇宙空間,這些宇宙與我們的宇宙不同,它們在我們這個宇宙的影響下發生了卷曲。”瓦倫丁重重地歎了口氣,“簡而言之,即使從純科學的觀點出發,雖然它們具有基礎性的重大意義,但這類東西對於今天的人類生活來說顯然還無用武之地。它們是天堂賜予的答案,用來回答那些我們還無法提出的問題。也許牛頓不曾想到過激光,但他至少一定相信這種東西有可能存在,而且對他的科學展望產生了深刻的影響。我不想逐一細說,可是像磁流阱、K-23和白色指環這類東西都跟我們近代發展的大部分理論格格不入,它們帶來了全新的理念。此外還有第三類東西。”“是的,”努南說,“‘女巫的果凍’以及另外一些物品。”“不,不對。那些還屬於第一類或第二類。我說的這類東西是我們徹徹底底一無所知,或者隻是道聽途說過的。是那些潛行者從我們眼皮底下盜走,不知道賣給了什麼人,或者乾脆藏起來的東西。這些東西他們平時從不提起,已經成為傳說或是半傳說,例如‘許願機’、‘流浪者迪克’,還有‘快活鬼魂’。”“等一下!這都是些什麼?‘許願機’我還能理解,但是……”瓦倫丁哈哈大笑。“你瞧,我們也有自己的行話。‘流浪者迪克’——那是假想中的發條泰迪熊,它們在老廠房裡肆意撒野。‘快活鬼魂’是一種危險的湍流,發生在造訪帶的某些地方。”“我還是頭一次聽說。”“你知道的,理查德,我們在造訪帶裡四處挖掘了20多年,但至今了解的東西還不到它蘊藏的千分之一。如果你想討論造訪帶對人類產生的影響……順便說一句,看來我們還得另外再加一類,第四類。不是說物品,而是指影響。這一類很遺憾地被忽略了,儘管在我看來,這方麵實在應該好好研究研究。要知道,當我想起那些事實的時候,理查德,有時候真的讓我毛骨悚然。”“僵屍。”努南說。“什麼?哦,不,那隻是令人費解而已。該怎麼說呢……至少,那還可以想象。我是說有時候無緣無故事情便開始發生,那些無形的、非生物的現象。”“哦,你是指移民。”“沒錯。統計學是一門非常精確的科學,你知道,雖然它是針對隨機事件的。另外,它還是一門很有說服力的、完美的科學。”瓦倫丁像是喝醉了,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他滿麵潮紅,眉毛在墨鏡上方高高揚起,額頭皺得像塊搓衣板。“我真喜歡不喝酒的人。”努南說。“彆轉移話題!聽著,該怎麼說呢?真的很奇怪。”瓦倫丁扶了扶眼鏡,一口吞下半杯酒,繼續說道,“我們不清楚在造訪發生的那一刻,可憐的哈蒙特市民究竟遭遇了什麼。不過這時候其中一人決定要遷走,一個很典型的小鎮人,一個理發師。他的父親和祖父也都是理發師。他搬走了,說是去底特律。他在那裡重新開了一家理發店,結果天下大亂。他的客戶當中超過90%的人在短短一年內死於非命:有死於車禍的,有從窗口掉下去的,有被黑幫或劫匪謀殺的,有落水溺亡的,諸如此類。底特律及其近郊也遭遇了一連串的自然災害,台風和龍卷風,還有一些自18世紀以來就再沒出現過的災難,突然間席卷而來。所有這類事情,這些災難,隻要有來自造訪帶的居民移居到某個城市或地區,就必然會在那裡發生。城市受災的次數與移民的數量直接成正比。請注意,隻有真正經曆過造訪的移民才能引發這種效應。那些造訪後出生的人對災害和事故的統計沒有影響。你在這裡生活了十多年,但你是在造訪發生以後才遷入的,所以即使你再遷居到梵蒂岡也沒問題。這該怎麼解釋呢?我們該否定哪個,統計學還是常識?”瓦倫丁抓起杯子,一口喝完剩下的酒。理查德·努南撓撓腦袋。“呣……沒錯,是這樣。我以前也聽說過這些,可是我,呃,說得委婉點,覺得那也太誇張了。確實,從我們高度發達的科學的觀點來看……”“或者,再舉個例子,造訪帶的誘變作用。”瓦倫丁打斷了努南的話。他取下眼鏡,用那雙近視的黑眼睛盯著努南,“隻要跟造訪帶長時間打交道的人都會產生變化,既有顯性的,也有遺傳性的。你知道潛行者生下的孩子什麼樣,也知道潛行者自己身上會發生什麼。原因呢?突變因子在哪兒?造訪帶裡沒有放射物。雖然造訪帶的空氣和土壤有其自身特殊的化學結構,但完全未顯示出有突變的危險。這種情況我該怎麼辦——相信魔法?相信邪眼?”“我很理解。不過,坦白說,和你的統計學相比,我更擔心那些還魂的屍體。尤其是因為我不知道什麼統計學,但卻親眼見過僵屍,而且還聞到過它的氣味。”瓦倫丁擺擺手表示否定。“呸,僵屍!理查德,你真該為自己感到羞愧。不管怎麼說,你是個受過教育的人。首先,它們不是屍體,而是印模——在骨架基礎上的再現,屬於傀儡。而且我向你保證,從基本法則的角度來看,你講的這些印模並不比永續電池更令人詫異。隻不過‘過得去’違反的是熱力學第一定律,而印模違反的是第二定律。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我們就像原始人,想象不出有什麼東西比鬼魂更可怕。其實違背因果律要比群魔亂舞可怕得多,比《魯本斯坦》裡的怪物要可怕得多。是《魯本斯坦》還是《華倫斯坦》?”“弗蘭肯斯坦。”“對,《弗蘭肯斯坦》。雪萊夫人,詩人的妻子,也可能是女兒……”他突然笑道,“我們的印模有一個奇怪的特性,它有自律生存能力。比方說,如果你砍下它們身體的某個部位,這個部位可以單獨繼續存活,不需要任何生理液來培育。最近他們弄了這麼個東西到研究所裡,博伊德的一個實驗室助理告訴我的。”說完,瓦倫丁哈哈大笑起來。“我們是不是該回家了,瓦倫丁?”努南看了一眼手表,問道,“我還有一些重要的事情要做。”“走吧。”瓦倫丁費勁地想把臉伸進眼鏡,最後還是不得不雙手扶住框架,把眼鏡架在鼻子上,“你有車嗎?”“有。我可以開車送你。”兩人結完賬朝門口走去。瓦倫丁一路招呼,問候著那些實驗室的工作人員,他們都好奇地看著這個物理界的頂尖人物。走到大門口,和滿麵笑容的門衛打招呼時,他不小心碰掉了眼鏡,三個人爭先恐後地搶著去撿。“明天我要做個實驗。知道嗎,一個有趣的實驗……”瓦倫丁一邊鑽進標致車一邊說道。他繼續描述這個實驗。努南一直把他送到科學園。他們也害怕,回到車裡後努南心想,知識分子也一樣被嚇壞了。本該如此,他們麵臨的恐懼本來就應該比我們這些普通人加起來還多。我們一無所知,而他們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東西還不懂。他們探向無底洞,而且清楚自己彆無選擇,必須要跳進去。儘管膽戰心驚,但還是必須要下去,於是他們真的縱身落下。可是,他們該如何在洞底尋找,又能找到什麼呢?最關鍵的是,他們還能不能爬出來?而與此同時,我們這些凡人,卻對此視而不見。聽著,也許事情就應該這樣。讓它順其自然好了,我們可以依靠自己挺過去。瓦倫丁說得沒錯:人類最英雄的事跡就是生存至今並且還要繼續生存下去。但如果可以的話,努南依然會叫那些造訪者下地獄。為什麼他們不到彆的地方去野餐?比方說月亮,或者火星?你們這些沒心沒肺的垃圾,他心裡想,跟剩下的人一樣,就算你們知道怎樣卷曲宇宙……這麼說來,原來他們隻是舉行了一次野餐,一次野餐。該以哪種方式對待這些野餐者才好呢?他行駛在濕亮的街麵上,心裡還在琢磨。怎樣處理才是最聰明的辦法?就像力學上一樣,遵循最小作用量法則。如果我都想不出一個好辦法來對付那個沒腿的狗雜種,那我那該死的工程學學位還有個屁用?努南把車停在一棟公寓樓前,瑞德裡克·舒哈特就住在這裡。他坐在車上盤算著該怎樣先發製人,過了一會兒,他取下“過得去”,從車裡走出來,這時才發現公寓裡好像一個人都沒有。幾乎所有的窗戶都是黑黢黢的,公園裡也沒人,甚至連公園裡的燈都是滅的。這讓他想到自己即將看到的東西,不禁渾身一顫。他甚至考慮是不是該給舒哈特打電話,約他在車裡或是哪個安靜的酒吧裡說話,但最後還是否定了這個想法。原因有很多。另外,他對自己說,千萬彆表現得跟沉船上四處逃竄的老鼠一樣狼狽。努南走進正門,慢吞吞地爬上未經打掃的樓梯。四周靜悄悄的,對著樓道的房門大多數都虛掩著或者直接敞開,公寓裡彌漫著一股塵土的氣味。他走到瑞德裡克的家門口停下來,整理了一下頭發,深深地歎了口氣,這才按響門鈴。門後一片寂靜,接著“哢嗒”一聲響,門鎖開了。他都沒有聽到腳步聲。“猴子”,舒哈特的女兒,站在門口。一道明亮的光線從門廳落進樓道裡,起初努南隻看見小女孩的身影。他心想,過去幾個月裡她真是一下長大了許多。“猴子”走回門廳,這時他才看清楚她的臉。努南突然感覺嗓子裡乾得很。“你好,瑪麗亞,”他說,儘量想表現得親切一點兒,“還好嗎,猴子?”她沒說話,悄無聲息地從門口回到客廳,皺起眉頭望著他,仿佛不認識他似的。說實話,他也認不出她。都是造訪帶的錯,他想。見鬼!“誰來了?”庫塔從廚房裡伸出頭來問,“哦,天啦,是迪克!你跑到哪兒去了?知道嗎,瑞德裡克回來了!”她趕緊跑過來,一邊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把手擦乾。她還和從前一樣迷人、結實、精力充沛,隻是看上去有些緊張,她的臉比以前瘦了,眼神看起來有些……焦躁?也許吧。他在她臉上吻了一下,把雨衣和帽子遞給她。“對不起,對不起。我實在是抽不出空過來。他在家嗎?”“他在。”庫塔說,“正和彆人談事呢。那個人應該馬上要走了,他們已經談了很久。進來吧,迪克。”他在客廳裡走了幾步來到起居室門口。桌子跟前坐著一個老人,一個印模。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身體稍稍傾斜。燈罩裡透出來的粉紅色光線落在他寬闊而灰暗的臉上,照出他那沒有牙齒的癟嘴和死氣沉沉的眼睛。努南立刻嗅出了那股氣味。雖然這股味道隻在最初的幾天裡出現過,之後就完全消失了,但理查德·努南還是憑記憶辨了出來——那種從土裡帶出來的強烈的惡臭。“我們可以到廚房裡去,”庫塔飛快地說,“我正在燒菜,咱一邊聊聊吧。”“好的,沒問題。”他高興地說,“這麼長日子不見了,但願你沒忘記我喜歡在餐前來一杯。”他們走進廚房。庫塔打開冰箱,努南坐在餐桌前四下張望。和往常一樣,廚房裡乾乾淨淨,一片鋥亮,爐上的鍋子和水壺冒著騰騰的熱氣——這是個半自動式的新爐子,說明他們並不缺錢。“那麼,他還好吧?”努南問。“老樣子。他在監獄裡瘦了些,但我現在正把他喂胖。”“他頭發還是紅色的?”“沒錯!”“還是一樣的急性子?”“那還能怎樣?他這個脾氣到死也改不了。”庫塔給他倒了一杯血腥瑪麗,伏特加的清液像是浮在番茄汁上麵似的。“是不是過了點兒?”“剛剛好。”努南端起來一飲而儘。他發現這是今天他喝到的第一杯真正的酒,“現在感覺好多了。”“你一切都好吧?”庫塔問,“為什麼這麼長時間都沒來過?”“還不是因為該死的生意。我每星期都想著要過來一趟,至少也要打個電話,但一開始是要去瑞克帕裡斯出差,接著又發生了一件大事,再後來我聽說瑞德裡克回來了,心想該給你們留點時間獨處。我真是不明白,庫塔。有時候我會問自己,咱們這樣東奔西跑到底是為什麼,是為了掙錢嗎?可是為了掙錢整天這樣忙來忙去,那要錢做什麼用呢?”庫塔弄得鍋蓋丁零當啷響,她從架子上拿起一包香煙,坐到努南對麵,低垂著眼睛。努南掏出打火機,幫她把香煙點上。又一次,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二次,看到她的雙手在顫抖。上一次是瑞德裡克被判刑以後,努南過來送錢給她——剛開始她身無分文,生活相當窘迫,而周圍鄰居又沒一個人願意借錢給她。後來突然之間家裡就有錢了,而且從各方麵來看,還不是小數。對於這些錢的來源努南心知肚明,但他還是繼續來探望她們,給“猴子”帶些糖果和玩具,陪庫塔喝一晚上咖啡,跟她一起替瑞德裡克規劃快樂的新生活。那時候,聽她說完自己的遭遇,他會跑到鄰居家去試圖說理,解釋,連哄帶騙,最後耗儘了耐心,甚至開始威脅他們:“要知道瑞德還會回來的,到時候他會把你們撕成兩半!”結果都不頂用。“你女朋友還好吧?”庫塔問。“什麼女朋友?”“有一次你帶過來的那個,金頭發的。”“那不是我的女朋友!那是我的秘書。她結過婚,又離了。”“你應該找個人結婚,迪克。要不要我幫你找一個?”努南本想給予一個標準回答:“好吧,我正等著‘猴子’長大呢。”但還是打住了,因為這一套已經不管用了。“我需要的是秘書,而不是妻子。”他含含糊糊地說,“你乾嗎不離開你的紅發魔鬼,過來給我當秘書呢?你以前乾得很好,老哈裡斯還經常提起你。”“我就知道。為了拒絕他我不知道費了多少力。”“哦,真的嗎?”努南假裝驚訝地問,“那個哈裡斯!”“上帝呀!”庫塔說,“我永遠不可能接受他。我隻擔心被瑞德發現。”“猴子”無聲無息地走進來,在門口猶豫了一下。她看看鍋子,又看看理查德,最後走到媽媽身邊,背過臉靠在她身上。“嗨,猴子,”理查德·努南熱情地招呼道,“想吃巧克力嗎?”他從背心口袋裡掏出一塊外麵包著塑料袋的巧克力,伸手遞給小女孩。她沒有接。庫塔從他手裡接過巧克力,放在桌子上。她的嘴唇顯得格外蒼白。“嘿,庫塔,知道嗎,我打算搬家。”他語氣爽朗地說道,“我已經厭倦了住旅館的生活,而且現在住的地方離研究所太遠了。”“她懂得的東西越來越少,幾乎什麼都搞不清了。”庫塔淡淡地說。他沒吭聲,兩隻手捧起杯子,茫然地轉動著。“你沒問我們過得怎樣,”她繼續說道,“這樣做很對。你是我們的老朋友了,迪克,我們對你沒什麼可隱瞞的。而且再怎麼說,想保密也不可能。”“你們去看過醫生嗎?”他問的時候都不敢把頭抬起來。“去了。但醫生也束手無策。其中一個說……”她半路打住了。他也一起陷入了沉默。對此實在沒什麼好說的,而且他也不願意去想這些。忽然間他冒出一個可怕的想法:這是一次侵略,不是什麼路邊野餐,也不是什麼接觸前兆,這是一次侵略。它們改變不了我們,所以就侵入到我們孩子的身體裡,按照它們的形象去改變我們的孩子。他頓時感到不寒而栗,但接著又想起在一本火紅封麵的書上看到過類似的觀點,才稍微舒坦了一些——你可以任意想象,但真實的生活永遠不是你想象中的樣子。“其中一個說她已經不是人類了。”“無稽之談!”努南違心地說,“你們應該去找一個真正的專家,去拜訪一下詹姆士·卡特菲爾德吧。想要我跟他打個招呼嗎?我可以幫你們約見。”“你是說‘屠夫’嗎?”她神經質地笑起來,“彆費心了。謝謝你,迪克,說這話的人就是他。我想這都是命吧。”當努南終於有勇氣抬起頭來時,“猴子”已經走了,庫塔僵直地坐在那裡,半張著嘴,眼神空洞洞的,長長的煙灰掛在煙頭上。他把杯子推過去給她。“拜托,再給我來一杯。給你自己也倒一杯吧,我們一起喝。”煙灰掉到地上,她四下打量想找個地方扔煙頭,最後把它扔進了垃圾桶。“為什麼會這樣?我真的不明白!我們又不是城裡最壞的壞蛋。”努南以為庫塔接下來會哭,可是她沒有。她打開冰箱,拿出伏特加和果汁,又從壁櫃上取下另一隻杯子。“彆放棄希望,世界上沒什麼事情不能解決。相信我,庫塔,我認識一些大人物,能幫上忙的我都會去做。”他是真心的,並且已經開始在腦海裡翻閱自己在各個城市中的聯係人名單。印象中他似乎聽說過類似的情況,而且事情的結局好像還挺讓人歡喜,他隻要能記起故事發生的地方和醫生的名字就好了。可是這時候他想到了萊姆肯先生,接著又想起自己為什麼要對庫塔好,於是便什麼也不願意再想了。他把腦海裡的那些社會關係統統趕走,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放鬆下來,一心等著他的飲料。客廳裡傳來拖遝的腳步聲和噔噔的步履聲,接著他聽到“禿鷹”伯布裡奇那刺耳的聲音,這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厭惡。“嘿,瑞德!你的庫塔好像在款待誰。我看到一頂帽子。如果我是你,就不會讓他們單獨待著。”接著是瑞德的聲音:“小心你的假腿,禿鷹。給我閉嘴,大門就在那兒,彆忘了出去。我吃晚飯的時間到了。”“見鬼,連個玩笑都開不起。”“我們已經把這輩子的玩笑都開完了。行了,趕緊走吧!”門鎖打開了,聲音遠了,顯然他們已經到了走道上。伯布裡奇小聲說了些什麼,瑞德裡克接著說:“就這樣吧,我們已經談完了。”伯布裡奇又嘀咕了幾句,瑞德裡克變得不悅起來,“我說了就這樣!”接著門砰地關上了,客廳裡傳來重重的急促的腳步聲,瑞德裡克出現在廚房門口。努南站起來迎接他,兩人熱情地握手。“我就知道是你,”瑞德裡克用一雙生動的綠眼睛看著努南說,“你又長胖了,死胖子!繼續減肥,懂嗎?我看你日子過得挺滋潤嘛。庫塔,親愛的,也給我來一杯。我得趕上你們。”“我們還沒開始呢。誰能走在你前麵呀?”瑞德裡克放聲大笑,在努南的肩上來了一拳。“咱走著瞧,看到底誰領先誰落後。來吧,現在開始。我們乾嗎待在廚房裡?庫塔,把晚飯端過來。”他把手伸進冰箱,取出一個貼著閃亮標簽的瓶子。“咱們要享用一頓大餐,”他宣布,“得好好款待咱最好的朋友理查德·努南,因為他在朋友需要幫助的時候沒有袖手旁觀,雖然一點兒忙也沒幫上。隻可惜古塔林不在這裡。”“乾嗎不打個電話叫他?”努南建議。瑞德裡克搖搖他鮮豔的紅腦袋。“他今晚待的地方沒鋪電話線。走吧。”他走進起居室,砰地把酒瓶放在桌子上。“讓我們慶祝一下,老爸!”他對那個一動不動的老頭說,“這位是理查德·努南,咱們的朋友!迪克,這是我爸爸,老舒哈特。”理查德·努南腦子裡一團亂麻,他咧著嘴笑到了耳根,朝著印模的方向揮手說道:“很高興見到你,舒哈特先生。你好嗎?要知道,我們以前還碰過麵呢,瑞德,”他對在吧台裡的小舒哈特說,“我們見過一次麵,是的,不過時間很短。”“坐吧。”瑞德裡克指著老頭對麵的椅子說,“如果你想跟他說話就大聲說吧,他什麼也聽不見。”他擺好杯子,迅速地打開酒瓶,接著轉過來對努南說:“你來倒。給老爸倒一點就好,隻要蓋住底。”努南不慌不忙地倒酒。老頭坐在原來的位置上,直勾勾地瞪著牆壁。努南把杯子移到他跟前,他也毫無反應。努南已經適應了當前的新情況——這隻不過是個遊戲,一個可怕而殘酷的遊戲。瑞德正玩著遊戲,而他加入了進來,就跟他這輩子總在參與彆人的遊戲一樣——有可怕的、殘酷的、可恥的,還有比這更危險的。瑞德裡克舉起杯子說:“喂,我們是不是開始了?”努南泰然地看了一眼老頭。瑞德裡克不耐煩地碰著他的杯子催促道:“開始啦,開始啦!”努南點點頭,氣定神閒。接著,兩人喝起來。瑞德裡克兩眼炯炯發光,開始用他那激昂而略顯造作的口吻說起話來。“這就對了,兄弟!再也彆想讓我進監獄。要知道回家是一件多麼美好的事!我現在有錢,我給自己挑了一棟嶄新的小彆墅,還帶花園和禿鷹的房子一樣好。你知道嗎,我以前曾想過要移民,還在監獄的時候就下了決心。我是說,咱乾嗎要守著這座肮臟的三流城市?我想,乾脆讓這鬼地方荒廢得了。後來我出獄了,誰知驚喜等著我呢——竟然禁止移民了!難道過去兩年裡咱們這兒突然爆發了瘟疫?”他說啊說啊,努南一直在旁邊點頭,抿著威士忌,不時發出幾聲同情的感歎或是反問幾句。接著他開始問起彆墅的事情——什麼樣的彆墅,在什麼位置,花了多少錢——然後兩人吵了起來。努南堅持說那棟彆墅太貴了,而且地理位置不便利。他掏出通訊錄來翻看,找到一棟廢舊彆墅的地址,售價非常便宜,而且翻修幾乎不花錢,因為他可以申請移民,一旦遭拒肯定能獲得賠償金,剛好可以抵作裝修。“看來你還涉及了禁移民業務嘛。”“我什麼都涉及那麼一點點。”努南眨眨眼睛回答。“我懂,我懂。我聽說了你所有的事情。”努南睜大眼睛露出一副吃驚的樣子,手指壓在緊閉的嘴唇上,然後朝著廚房的方向點點頭。“行了,彆擔心,人人都知道。”瑞德裡克說,“錢不嫌多,我對這一點深有體會。不過,讓摩蘇爾給你當家,聽到這個消息我差點笑得滾到地上?簡直就是惹禍上身。他是個精神病,知道嗎?我打小就認識他。”然後他不說話了,朝老頭望了一眼,臉上抽動了一下。在這張長滿雀斑的堅韌的臉上,努南驚訝地看到了一絲柔情,還有一般發自肺腑的真愛。看著他,努南想起博伊德實驗室的工作人員為了印模而來時的情景。當時來了兩個實驗室助理,都是強壯的年輕人,跟運動員一樣結實,還有一個市立醫院的醫生,帶著兩個勤雜工,一看就是那種平時專門抬擔架、壓製歇斯底裡病人的粗人。其中一個實驗室助理後來告訴他,那個“紅腦袋”剛開始好像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因為他允許他們進入公寓給他的父親作檢查。他們本來可以把老頭帶走的,因為瑞德裡克好像以為他們會把老頭帶進醫院觀察,可是那兩個愚蠢的勤雜工,在一行人進行交涉時隻顧盯著庫塔,看她清洗廚房的窗戶,結果叫他們進來時,兩人像搬木頭似的抓著老頭,還把他掉到了地上。瑞德裡克勃然大怒,於是那個蠢驢醫生主動跟他解釋起事情的經過來。瑞德裡克聽了大概一兩分鐘,然後突然像顆氫彈一樣毫無征兆地爆發了。講這事的實驗室助理忘了最後在大街上是怎樣收場的,反正這個紅發魔鬼把他們一行五人一個不剩地全部趕下樓,有兩個昏倒在路邊,而瑞德裡克追著另外三人跑了四個路口,返回以後又把研究所汽車上的窗戶全都砸了個稀巴爛——司機看到這種架勢趕緊跑了。“我在這個吧台上學會了調一種新的雞尾酒,”瑞德裡克一邊倒威士忌一邊說,“名字叫‘女巫的果凍’,我待會兒給你調一杯,等我們吃完晚飯,兄弟。這玩意兒不能空腹喝,那對身體不好:一杯就能讓你四肢麻木。我不在乎你說什麼,迪克,我今天打算好好地款待你。我們會懷念那些美好的舊時光和‘甜菜湯’的。可憐的老歐尼還被關在牢裡,你知道吧?”他喝完酒,用手背擦擦嘴巴,漫不經心地問道,“研究所裡有什麼新情況?他們還在處理‘女巫的果凍’嗎?你知道,我現在有些跟不上科學的形勢。”努南理解瑞德裡克為什麼會聊起這個話題,他沮喪地攤了攤手,“你不是開玩笑吧?你知道那個‘果凍’搞出了什麼嗎?有沒有聽說過柯裡根實驗室?有這麼個小型的私人廠商……他們想辦法弄到了一些‘果凍’……”他把那次災難的經過告訴了瑞德裡克,同時也披露了一個令人震驚的事實——殘局一直無法收拾,而且也一直沒搞清實驗室是從哪裡弄到這玩意兒的。瑞德裡克聽著,裝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嘖嘖咂舌地搖了搖頭。他斷然地往兩人的杯子裡又倒了更多的威士忌。“他們活該,這幫吸血鬼!我希望他們全都憋死。”兩人喝著酒。瑞德裡克又朝他父親看了一眼,臉上再次掠過一絲顫動。“庫塔!”他喊道,“你是不是想讓我們再多餓一會兒?”他告訴努南,“知道嗎,為了你她要大顯身手呢。她想做你最喜歡吃的蟹肉沙拉,她剛買了材料,就怕你哪天萬一過來。對了,研究所現在怎麼樣?有沒有什麼新發現?我聽說你們現在廣泛采用機器人工作,但是收獲也不多。”努南聊起了研究所裡的事,就在他講話的時候,“猴子”靜悄悄地走到桌邊老頭的身旁。她站在那兒,把毛茸茸的小爪子搭在桌子上,然後完全是天真無邪地靠在印模身上,腦袋倚著他的肩膀。努南看著眼前兩個因為造訪帶而誕生的怪物,嘴上繼續閒聊,心裡卻暗自思忖:天啦,還會有什麼?在覺醒之前,我們還要遭受哪些悲劇?難道這還不夠嗎?可是他明白,悲劇遠遠不止這些。他知道,成千上萬的人還被蒙在鼓裡,而且他們寧願什麼也不知道,即使知道了真相,也隻會唏噓個五分鐘,然後又回到自己的軌道上。是時間離開了,他突然冒出一個強烈的想法。見鬼去吧,伯布裡奇!見鬼去吧,萊姆肯!見鬼去吧,這該死的一家!“你乾嗎老盯著他們?”瑞德裡克輕聲地問,“彆擔心,她不會受到傷害的。有人甚至說這樣有益健康。”“是的,我知道。”努南說著,喝乾了杯裡的酒。庫塔進來,吩咐瑞德裡克布置飯桌,她端上來一隻大大的銀碗,裡麵裝著努南最愛的沙拉。“好啦,朋友們,”瑞德裡克宣布,“現在讓我們準備享用大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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