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德裡克·舒哈特,31歲。經過一個徹夜,山穀裡的氣溫越來越低,黎明時變得格外寒冷。他們踩著生鏽的鐵軌間腐爛的枕木,沿著堤壩一路往前走。瑞德裡克看到亞瑟·伯布裡奇的皮夾克上閃爍著霧氣凝成的水珠。男孩輕快愉悅地邁著大步,仿佛那讓人精疲力竭的整個夜晚,那令他周身血管疼痛不已的神經緊張,以及兩人在山頂上半睡半醒地背靠著背,蜷縮成一團相互取暖,等候那綠色物質形成的雨簾從他們跟前落幕、消失於峽穀的那可怕的兩個鐘頭——仿佛這一切都不曾發生過一般。濃濃的霧籠罩著堤岸兩旁,有的還會彌散到鐵軌上。靄靄的霧氣漫過了他們的膝蓋,空氣裡有股鐵鏽的味道,右邊堤壩一旁的沼澤散發出陣陣腐臭。濃霧幾乎遮擋了所有的視線,但瑞德裡克知道周圍是一片到處堆滿碎石的丘陵平地,那些大山就躲在對麵的黑暗之中。他還知道當太陽升起、晨霧化為露珠的時候,他會在左側的某個地方看到一架墜落的直升機,前方還會出現運礦石的貨車——那意味著接下來要開始真正的工作了。瑞德裡克用手托起背包,好讓裡麵氮氣瓶的瓶底不至於頂著他的脊梁。這畜生可真重,他心想,背著它我怎麼爬?整整一英裡都得四肢貼地呢。行了,潛行者,現在彆抱怨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這些。50萬在等著你呢。為了它再累也值得。50萬堆起來看著一定很爽。如果我把錢給他們那真是該死,給禿鷹的不會超過30元。小流氓呢?一個子兒也沒有。如果老畜生說的有一半是真的,那小流氓一個子兒都甭想得到。他再次望向亞瑟的背影,從眯著的眼縫裡看著這個寬肩窄臀的男孩,他每一步都要跨越兩根枕木。他長著一頭和他姐姐一樣烏黑濃密的頭發,行動時頭發有節奏地上下起伏著。是他自己要來的,瑞德裡克暗想,他自己。為什麼他這麼執著,?99lib?這麼拚命地懇求一定要跟來?還顫抖著,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帶我去吧,舒哈特先生!很多人都主動提出願意帶我,但他們都不夠優秀!我父親……可他現在沒法帶我了!”瑞德裡克強迫自己不去想這些,但他還是被回憶的畫麵擊退了,也許正是這個原因讓他想起了亞瑟的姐姐。他怎麼也想不通,為什麼如此美貌驚人的女子實際上卻是一個塑料做的假貨,一個模型,好比他母親罩衣上的那些扣子——他記得是琥珀色的,半透明,金燦燦。他總想把它們塞進嘴裡吮吸,結果每次都失望透頂,但每次過後又忘記了那種失望——不是忘記,而是拒絕接受記憶教給他的東西。也許是他老爹讓他來找我的,瑞德裡克還想著亞瑟的事。看看他後兜裡裝的東西吧。不對呀,不可能吧。禿鷹了解我,他知道我不喜歡鬨著玩,而且也清楚我進入造訪帶後是個什麼樣。不對,這完全沒道理。他不是第一個來求我的人,也不是第一個在我麵前落淚的,有些人甚至還會下跪。至於攜帶的東西,第一次進造訪帶時他們都會帶槍。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真的是最後一次嗎?這就是你的閉幕,兄弟。結局就是這樣,禿鷹你聽著:這是他的閉幕。沒錯,你要是知道自己的寶貝兒子打算乾嗎,你肯定會舉起拐杖把他揍個稀巴爛。瑞德裡克突然感覺到前方有什麼東西——就在不遠處,大約三四十碼的地方。“停!”他命令亞瑟。男孩聽話地原地立住了。他反應不錯——停下時一隻腳還在空中,他小心地慢慢把腳放了下來。瑞德裡克在他身邊停住了。路麵在此處明顯下沉,完全隱藏在大霧裡。霧中還有彆的東西,一個很大且靜止不動的東西,沒有威脅。瑞德裡克仔細地嗅了嗅空氣,是的,沒有威脅。“走!”他平靜地吩咐道。等亞瑟邁出一步,他才提腳跟上。用眼角的餘光他可以看到亞瑟的臉,雕塑般的麵部輪廓,臉頰上乾乾淨淨的皮膚,還有稀疏的胡須下麵堅毅的雙唇。濃霧先是漫過他們的腰,後來一直淹到了脖子。幾秒鐘後,龐然大物般的運礦貨車影影綽綽地出現在他們前方。“就是這兒。”瑞德裡克說著摘下背包,“原地坐下,抽支煙歇會兒。”亞瑟幫他摘下背包,兩人並排坐在生鏽的鐵軌上。瑞德裡克解開口袋,掏出一個包裹,裡麵裝著三明治和一瓶咖啡。亞瑟把三明治放在背包上麵,瑞德裡克從懷裡取出酒壺,擰開蓋,閉上眼睛慢慢地吸飲了幾口。“想喝點嗎?”他把壺嘴擦乾淨,主動問道,“壯壯膽?”亞瑟被這句話傷到了,他搖搖頭。“我不需要靠這個來壯膽,舒哈特先生。如果可以的話,我寧願喝咖啡。這裡真是潮得要命,對吧?”“是很潮。”瑞德裡克收起酒壺,拿起一個三明治嚼起來,“等霧散了以後,你就可以看到我們周圍全是沼澤。再往前,蚊子可是相當凶猛的。”他給自己倒了點咖啡,不再說話了。咖啡還是熱的,醇厚香濃,這時候喝下去感覺甚至比酒精更讓人舒暢,有一股家的味道,庫塔的味道。不僅僅是單純一個庫塔,而是清晨剛剛從睡夢中醒來、臉上還留著枕頭印的穿睡袍的庫塔。為什麼我要攪進來?他思忖著。為了50萬。我要這些錢做什麼?打算用它買個酒吧還是彆的?你需要錢,這樣以後就不用時時想著錢了。事實就是這樣,迪克說得沒錯。你有一棟房子,一個院子,你在哈蒙特不愁沒工作。是禿鷹給我下了個套,像誘惑新手一樣誘惑了我。“舒哈特先生,”亞瑟突然望著遠方說,“你真的相信這東西能滿足願望嗎?”瑞德裡克愣住了,杯子停在了嘴邊。“不可能!”他心煩意亂地嘀咕道,“你怎麼知道我們來這裡的目的?”亞瑟不好意思地笑了,手指伸進頭發裡撥拉著說道:“嗯,我猜的。我也記不清為什麼會這麼想了。嗯,首先,我爹以前總是不停地金球長金球短,但最近他不說了,開始談論起你,而我知道肯定不光因為你們是朋友這麼簡單。其次,他最近有些古怪。”亞瑟想起一些事來,他笑著搖搖頭,“最後,你跟他在空地上實驗小飛艇時,我便猜到了。”他拍了一下背包,裡麵正裝著那個緊緊卷好的氣球,“我跟蹤了你們,當我看到你們讓裝著石頭的袋子升空、又操縱它降落的時候,我心裡就很明白了。據我所知,金球是留在造訪帶裡的唯——件重物了。”他咬了一口三明治,含著滿嘴的食物含糊不清地說,“我隻是想不通你們打算怎麼把它鉤起來,它可能會很光滑。”瑞德裡克越過杯沿望著他,心想父子倆為什麼會有如此大的差彆。他們倆幾乎沒有共同點,無論是相貌、聲音,還是靈魂。禿鷹的嗓音嘶啞,陰險,令人生厭,可是當他說起金球時,立刻變得激情澎湃,讓人無法忽視。當時他靠在桌子上,是這樣說的:“瑞德,現在隻剩下我們倆了,而且兩人加起來才兩條腿,都長在你身上。除了你還能有誰?那也許是造訪帶裡最值錢的東西,誰配得到它,是那些操縱機械的聰明人嗎?哈?是我找到它的,是我!有多少人在那裡趴下了?但被我找到了,我替自己留下了,我不會把它給任何人。但是你也看到了,我現在有心無力。沒彆的人了,隻剩你。我不知拉了多少年輕人進去,足有一所學校那麼多。你知道的,他們全是我的學生……但他們不行。他們要麼缺乏膽量,要麼缺少彆的。好吧,你不相信我,沒關係。你隻想要錢,給你錢。你願意分我多少就多少,我知道你不會虧待我的。或許我還能要回我的腿,我的腿,你懂嗎?造訪帶奪走了我的腿,也許它能把它們還給我。”“什麼?”瑞德裡克從沉思中回過神來,問道。“我說,你介不介意我抽支煙,舒哈特先生?”“哦,不。儘管抽吧,我也要來一支。”他一口吞掉剩下的咖啡,掏出一支煙,一邊把它壓緊,一邊凝視著漸漸變薄的晨霧。神經病,他想,禿鷹腦子有問題,還想要回兩條腿,這個老雜種。那場談話留下了一個後遺症,他也說不好究竟是什麼。並且隨著時間流逝,那種感覺並沒有漸漸淡去,相反卻越積越深。他不明白那感覺到底是什麼,但那感覺卻一直困擾著他,仿佛他從禿鷹那兒受到了什麼感染,不是討厭的疾病,而是恰恰相反……難道是他的勇氣?不,不是勇氣。那是什麼呢?好吧,他告訴自己,讓我們這樣來看:假設我沒有走到今天這一步,假設我剛剛收拾好行囊準備出發,這時我突然被逮捕了……那樣算不算糟糕?當然。為什麼糟糕?因為我損失了錢?不對,跟錢沒關係。因為寶物會落到“嘶喉”和“骨頭”手裡?有這部分原因,這會讓人覺得不舒服。可是我乾嗎要介意?反正到最後也是落到他們手裡。“噝——”亞瑟打了個寒戰,“冷死了。舒哈特先生,你現在能不能給我喝一口?”瑞德裡克默默地掏出酒壺。我沒有立刻同意,他心想,畢竟我拒絕了他二十次,到第二十一次才應承,實在沒法忍受了。我們之間的最後一次談話很簡潔,很有效率。“嗨,瑞德,我帶來了地圖。也許你願意看一眼,怎麼樣?”於是我看著他的眼睛——它們就像兩處瘡口,黃底上麵帶著黑點——然後說道:“給我吧。”事情就這樣簡單。我記得當時我喝醉了,整個星期都在喝酒,著實意誌消沉。啊,該死的!這很重要嗎?我去了,所以現在會在這裡。我乾嗎要為此擔心?我擔心什麼?難道是恐懼?他渾身一顫,聽到一個悠長悲傷的聲音從霧裡傳來。他跳了起來,亞瑟也跟著跳了起來。可是,一切又轉為寂靜,隻有腳下的石子順著斜坡滾落的聲音。“一定是礦石沉降。”亞瑟不確定地小聲說道,聲音幾乎聽不見,“這些礦車有些曆史了,它們在這裡放了很多年。”瑞德裡克朝前麵望去,可什麼也沒看到。他記起來了,那是一個晚上,他被同樣的聲音驚醒,悲傷而悠長。他感覺心跳驟然停止,像是在夢裡一般,隻不過那並不是一個夢,而是猴子在窗邊的小床上尖叫。庫塔也驚醒了,她拉著瑞德裡克的手。兩人的肩膀挨在一起,他能感覺到她肩上大汗淋漓。他倆躺在那兒側耳傾聽,直到猴子止住哭聲,重新回到夢裡。他又等了一會兒,這才起來,走進廚房一口氣喝了半瓶柯納克——他就是從那天晚上開始喝酒的。“是礦石,”亞瑟說,“你知道的,它們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下沉,在潮濕、衝蝕以及各種類似的影響下。”瑞德裡克望著亞瑟那張蒼白的臉,重新坐下來。他的煙不知掉到哪裡去了,於是又點上一根。亞瑟又站了一會兒,不安地環顧四周,然後也坐了下來。“我聽說造訪帶裡有生命,人類。不是造訪者,而是人。好像是造訪者把他們抓來的,結果他們身上產生了變異……他們適應了這裡的新環境。你也聽說了嗎,舒哈特先生?”“是的。”瑞德裡克說,“不過不在這兒。在西北邊的山裡,有一群牧羊人。”原來他傳染給我的是這個,瑞德裡克心想,是他那瘋狂的想法。所以我才會到這裡來。那便是我想在此得到的東西。一種奇怪而嶄新的感覺壓倒了他。但他心裡明白,這種感覺其實一點兒也不陌生,已經在他的內心潛伏了很久,隻不過現在才覺察到而已,所有的一切都是水到渠成。那些看起來荒謬至極的東西,還有那個精神錯亂、滿口胡言的瘋老頭,竟然成了他唯一的希望,他生命僅存的意義。因為他終於明白:在這個世界上他唯一擁有的,幾個月以來他賴以生存的唯一動力,便是對奇跡的期盼。像他這樣的傻瓜,總是把希望拒之門外,踐踏它,嘲笑它,借酒消愁,因為過去他就是這樣生活的。他在還小的時候,除了自己便誰也沒法依靠,而童年時代衡量獨立能力的標準,就是看他從周遭冷漠混亂的環境裡,能夠搶占、攫取多少金錢——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如果不是他掉進了一個無底洞,再多的錢也不夠把他拉出來,靠自己根本無能為力的話,這種情形還會繼續下去。如今,這種期盼——已經不再是期盼,而是對奇跡發生的信念——充溢了他的內心,他驚訝於自己在這片沒有出路、無法穿越的黑暗中竟生存了如此之久。他笑了,在亞瑟的肩膀上捅了一下。“喂,潛行者,相信我們能夠平安無事,好嗎?”亞瑟驚訝地看了他一眼,猶豫地笑了。瑞德裡克把包三明治的蠟紙揉成一團,扔到礦車下麵,接著躺下來,手肘枕在背包上。“好吧,”他說,“讓我們假設金球是真的——你會許什麼願?”“你是說,你相信它?”亞瑟立馬問道。“我信不信都不重要,你先回答我的問題。”瑞德裡克真的很有興趣知道這麼一個年輕人,一個剛從學校出來的愣頭青,會跟金球要些什麼。他看到亞瑟皺起眉頭,撚著胡須,看一眼他又把目光移開的樣子,覺得很開心。“嗯,當然是爸爸的腿,還有家裡一切安好。”“騙人。”瑞德裡克親切地說,“記住了,兄弟,金球隻會滿足你內心深處最隱秘的願望,那些如果不被滿足、你就會完蛋的願望!”亞瑟·伯布裡奇的臉頓時漲得通紅,他抬起頭又看了瑞德裡克一眼,臉變得更紅了。他的眼睛裡盈滿了淚水。瑞德裡克咧開嘴笑了。“我能理解,”他溫和地說道,“行了,這也不關我的事。把你的秘密藏在心裡吧。”他突然想起槍的事,心想在他有空的時候,應該把所有能夠照看好的東西都料理好。“你的後兜裡是什麼?”他隨意地問道。“一把槍。”“你準備拿它乾嗎?”“射擊。”亞瑟激昂地回答。“得了吧。”瑞德裡克坐起來,斬釘截鐵地說,“拿出來吧,造訪帶裡沒有人給你射。把它給我。”亞瑟想說什麼,但還是忍住了。他從口袋裡掏出軍用手槍,握著槍管,把它遞給瑞德裡克。瑞德裡克從帶著溫暖質感的槍柄處接過來,把槍拋向空中,跟著一把接住。“你有手帕之類的東西嗎?我想把它包起來。”他用亞瑟的手帕——很乾淨,還帶著古龍水的味道——把槍包起來,將它放在鐵路的枕木上。“我們暫時把它放在這裡。如果上帝保佑的話,我們回來後再來取它。也許我們要用它跟巡邏兵交火,不過,用這玩意兒跟他們交火……”亞瑟堅決地搖搖頭。“我不是想用它來乾這個。”他難過地說,“裡麵隻有一顆子彈,是為了留給遇到像父親那種情況時用的。”“哦,原來如此。”瑞德裡克盯著他,“好吧,你用不著擔心那個。如果真發生那種事,我會把你拖回來的,我保證。看,霧變薄了。”霧從他們的眼前漸漸散去。堤壩上已經豁然開朗,遠處的霧氣也越來越薄,慢慢地消散,露出了圓圓的、鬱鬱蔥蔥的山頂。山巒間到處可以看到表麵斑駁的死水沼澤,周圍是稀疏的柳木叢。遙望天際,山丘背後是連綿起伏的嫩黃色的山峰,頂上的天空清澈湛藍。亞瑟回頭凝望,發出敬畏的讚歎聲。瑞德裡克也注視良久。東邊的群山看上去黑黢黢的,山那邊翻騰著熟悉的綠波,炫目地閃耀著——那是造訪帶綠色的黎明。瑞德裡克站起身,走到礦車後麵,坐在堤壩上,看著那綠波漸漸暗下去,轉瞬間變成了粉紅色。橙色的太陽從山峰間升起,在山丘上拉下長長的紫色暗影。一切都變得清晰和立體起來,儘收眼底,仿佛近在咫尺。右前方距離兩百碼的位置,瑞德裡克看到了那架直升機。很明顯,它墜落在一處蚊疥點的中心,機身已經被碾成了一張鐵餅。機尾基本上保持原樣,隻有些輕微的彎曲,像一隻黑色的鉤子一樣伸向沼澤。水平穩定器也相對完整,在微風中輕輕轉動,發出清晰的哢哢聲。蚊疥一定威力無比,因為這裡甚至沒有發生過真正的交火,而且在那塊扁平的鐵板上還赫然印著皇家空軍的徽章。瑞德裡克已經很多年沒見過這種徽章了,幾乎忘記了它長什麼樣。瑞德裡克走回來,從包裡取出地圖,把它鋪在堆滿熱乎乎礦石的礦車上。從這裡看不到采石場,它被一座山坡擋住了,坡上都是燒焦的樹。他必須取道兩座山之間的窪地,從右邊繞過這座山坡。旁邊那座山光禿禿的,山上全是棕色的岩石。所有的參照點都——對應,可是瑞德裡克依舊不滿意。雖然聽起來不理性,但多年潛行者的直覺告訴他,從附近的兩處高地之間取道是不明智的。好吧,瑞德裡克想,我們待會兒再考慮這個,等我們到了那裡以後會看得更明朗些。通往窪地的小路橫穿沼澤,旁邊是開闊的平地,從這裡過去應該是安全的。但仔細一看,瑞德裡克在兩座荒山之間發現了一個深灰色的點。他拿起地圖對照,隻見在這個位置上標了一個“X”,旁邊歪歪扭扭地寫著“車夫”兩字,紅色虛線標記的小路通往“X”的右側。這個名字聽起來有些耳熟,但“車夫”到底是誰,長什麼樣,做過些什麼,瑞德裡克通通想不起來。不知道為什麼,他隻記得煙霧繚繞的“甜菜湯”裡一雙雙舉著杯子的糙紅的大手,雷鳴般的笑聲,還有滿口黃牙的咧開的大嘴——一群奇形怪狀的巨人齊聚於酒吧,這便是他第一次走進“甜菜湯”時的印象,也是童年最深刻的記憶之一。我當時帶著什麼過去的?是個空盒子吧我記得。從造訪帶裡出來以後我就直奔那裡,身上濕乎乎的,饑腸轆轆,但是異常興奮,肩上還扛著個袋子。衝進酒吧後,我把袋子甩在歐內斯特麵前的吧台上,氣鼓鼓地四下打量,聽旁邊的人說著俏皮話,等著歐內斯特一一那時他還很年輕,跟現在一樣係著領結——把綠花花的美元數給我。等一下,不對,那會子還不是美鈔,我們用的是方形的皇家貨幣,上麵印著一個披鬥篷、戴王冠的半裸貴婦人。我等了一會兒,把錢收起來,然後出人意料地——甚至連自己都沒想到——從吧台上拾起一個沉甸甸的杯子,砰地把它砸在離我最近的一張笑臉上。想到這時,瑞德裡克嘿嘿地笑起來,他想:也許那個人就是“車夫”?“從這兩座山丘中間穿過沒事吧,舒哈特先生?”亞瑟在他耳邊細聲問道,湊過來一起研究地圖。“我們到那裡以後再走著瞧。”瑞德裡克仍然盯著地圖。另外還有兩處“X”,一處在長了樹的山丘的斜坡上,另一處在岩石上。“獅子狗”和“四眼”,小路就標記在這兩個名字下邊。“到了再走著瞧。”他重複了一遍,把地圖折起來收進口袋。他認真地看著亞瑟。“把背包給我背上。我們還像之前那樣走。”他一邊說著,一邊調整背包的重心,把肩帶弄得更舒適一點,“你走前麵,這樣我可以時刻看到你。彆回頭,把耳朵打開。我的命令就是鐵律。記住待會兒我們有很長的路要靠匍匍前進,千萬彆突然一下子怕把自己弄臟了。如果我讓你把臉埋進爛泥裡,就趕緊照我說的去做,彆跟我頂嘴。把你的夾克扣好,準備好了嗎?”“準備好了。”亞瑟非常緊張,臉上的紅潤也消失了。“我們先走這條路。”瑞德裡克直指距離岩石最近、大約一百步遠的山丘的方向,“明白嗎?出發。”亞瑟歎了口氣,跨過鐵路,開始沿著堤壩一側的斜坡往下走,壩上的小石子跟著他一路刷刷地滾落。“慢點,慢點,”瑞德裡克吩咐道,“用不著這麼著急。”他慢慢地跟在亞瑟身後,根據背包的重感自動調節腿部肌肉,眼睛的餘光留意著亞瑟的一舉一動。他害怕了,瑞德裡克想,他肯定也感覺到了,如果他的感知力能夠媲美他父親,那他一定感覺到了。要是你知道事情會是這樣,“禿鷹”,要是你知道這次我聽取了你的建議……“瑞德,這個地方你絕對不能一個人去。不管你願不願意,一定要帶個人跟著你。我可以找個人給你,必要時可以犧牲他。”是你親口跟我說的。這是我一生中頭一次這樣產生共鳴。好吧,或許結果會一切順利,他想。或許,總會有辦法的。畢竟我不是“禿鷹”伯布裡奇,也許我能想出什麼辦法。“停!”他指揮亞瑟。男孩在齊踝深的腐水中立住了。等瑞德裡克下到他身邊時,沼澤已經吞沒了他的膝蓋。“你看到那塊岩石了嗎?”瑞德裡克問,“那邊,那個山丘下麵。往那兒走。”亞瑟繼續前進,瑞德裡克等他走出十步以後才跟上。泥巴在腳下發出呲呲的聲音。這是一塊死沼——沒有蟲子,沒有沼蛙,甚至連柳樹都乾枯腐爛了。瑞德裡克環視一周,一切暫時看起來都很正常。山丘漸漸地靠近,擋住了依舊低懸的太陽,直到最後遮掩了東邊的整個天空。到了岩石處,瑞德裡克回望堤壩,那裡已經被太陽照得相當敞亮,隻見一列由十節礦車組成的火車停在堤壩上,其中幾節礦車脫軌了,側翻在路麵,而它們上方的堤壩則撒滿了一堆堆鏽紅色的礦石。更遠處,火車北麵采石場的方向,鐵軌上方的空氣微微閃爍,波動起伏,一道道小彩虹在空中綻放又消失。瑞德裡克看著那片微光,吐了一口唾沫,然後轉過身去。“我們走吧。”他說,亞瑟緊繃的臉龐朝他轉過來,“看到那邊的一堆破布了嗎?你看錯方向了!那邊,朝右看!”“好的。”亞瑟說。“嗯,那裡躺著一個叫‘車夫’的家夥,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不聽老人言,所以現在躺在那裡,好讓聰明人知道該怎麼做。以他為鑒,懂嗎?看到那個點了嗎,就是那片柳樹比較繁茂的地方?我們朝那兒走。你走偏了!”兩人並排朝對麵的壩上移動,水越來越淺,很快他們就來到乾燥的、腳下富有彈性的小山丘底下。地圖上依然把這裡標記為實心沼澤。這幅地圖舊了,瑞德裡克心想,伯布裡奇很久沒來過這裡,地圖已經過時了。太糟糕了。當然,乾燥的地麵更便於行走,但那片沼澤還在的話會更好。看著亞瑟走吧,他想,他行進的樣子就像是在中央大道上漫步。亞瑟像是重新抖擻起精神來,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他一隻手插在口袋裡,另一隻手像外出散步似的甩動著。瑞德裡克從口袋裡摸出一顆約一盎司(1盎司=28.3495克。)重的螺釘,照著他的頭上扔去。螺釘正中亞瑟的後腦勺,男孩倒抽一口氣,痛苦地抱頭蹲下,跌坐在乾草叢裡。瑞德裡克站在他跟前說:“結果就是這樣,阿蒂,”他教訓道,“要知道,這裡不是馬路,我們也不是在散步!”亞瑟慢慢地直起身,臉上血色全無。“都搞清楚了?”瑞德裡克問。亞瑟嗚咽著點點頭。“很好。下次我會直接扔你臉上,如果你還活著的話。走吧!”這孩子最終有可能會成為一名潛行者,瑞德裡克想,也許人們會叫他“美男阿蒂”。曾經有一個外號叫“美男”的人,名字叫狄克遜,但是現在人們管他叫“倉鼠”。他是唯——個掉進絞肉機還活著出來的潛行者,走運的家夥!這傻瓜至今還以為是伯布裡奇把他救出來的。該死的伯布裡奇的確這麼乾了,但不是把他從攪肉機裡拖出來。他確實把他拖出了造訪帶,這是不爭的事實。伯布裡奇完成了那樣一個英勇的壯舉,如果他不那麼乾的話……所有人都厭倦了他的把戲,有人告訴他:如果隻剩下你一個,你最好彆回來。就是從那時候開始,人們改口稱他“禿鷹”,而之前他的外號叫“贏家”。瑞德裡克感到有一股微弱的氣流從左邊麵頰上撫過,他不假思索地立刻喊道:“快停下!”他朝左邊伸出一隻手,氣流更強了。就在他們和堤壩之間的某個地方存在著一個蚊疥點,也可能這個蚊疥點順著堤壩一路延伸:這可以解釋壩上的礦車為什麼會被掀翻。亞瑟像棵樹一樣一動不動地靜止在那裡,他甚至都沒有回頭。“往右邊去,走吧。”是的,他本來可以成為一名優秀的潛行者。該死!我在為他感到遺憾嗎?這就是我想要的。有誰替我遺憾過?我想應該有吧,基裡爾就為我遺憾過,還有迪克·努南。當然,跟同情我相比,他可能對庫塔更感興趣,不過這兩點並不衝突。隻是我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需要同情的,我總是無法兩全。瑞德裡克終於看穿了擺在麵前的選擇:要麼是這個男孩,要麼是他的猴子。顯然,根本沒有什麼真正的選擇,除非奇跡真的發生,一個聲音從內心告訴他——瑞德裡克惶恐地拚命壓製著這個聲音。他們來到那堆灰色的布塚跟前,“車夫”已經連殘骸都不剩了。不遠處的乾草叢裡躺著一根長長的、完全鏽爛的棍子,那是一根探雷針。過去很多潛行者都使用探雷針,是從部隊供應商手中秘密買進的。當時的潛行者依賴探雷針就跟依賴上帝一樣,但是後來短短幾天內就有兩個人死於地下爆破,探雷針的曆史也跟著一起終結了。這個“車夫”究竟是誰?他是跟著禿鷹來的還是孤身一人?為什麼他們都往采石場來?為什麼我從來沒有聽說過任何消息?見鬼,天這麼熱!這才剛剛大清早,我能想象過一會兒會變成什麼樣。前麵五步以外的亞瑟正擦拭著額頭上的汗水。瑞德裡克眯起眼睛看了一眼太陽,它依然掛在低空中。突然他意識到這裡的乾草踩在腳下不是沙沙作響,而是像玉米麵一般嘎吱嘎吱的,而且也不再是那種剛韌、堅挺的感覺,而是十分柔軟、鬆脆——草在他們的腳下支離破碎,就像鍋上的灰屑。他看到亞瑟留下的清晰的腳印,於是趕緊撲倒在地,跟著大喊一聲:“快趴下!”瑞德裡克一頭紮進草叢,他臉下的青草瞬間化為灰燼。太不走運了,他緊咬牙關,趴在地上儘量保持不動,雖然心裡明白他們被困了,可仍然期盼能夠化險為夷。熱浪還在不斷加劇,讓他苦不堪言。他被熱氣團團包圍,就像浸在沸水中的一張薄紙。汗水流進他的眼睛,瑞德裡克向亞瑟發出遲到的命令:“彆動!挺住!”自己也開始忍受起煎熬來。本來他可以挺住的,一切終將過去,雖然會出一身大汗但總算安然無恙,可是亞瑟沒能扛住。不知道是他沒聽見瑞德裡克的呼喊,還是因為害怕喪失了理智,也可能是他經受的烘烤比瑞德裡克更為猛烈——反正他失控地落荒而逃,伴隨著喉嚨深處發出的一聲尖叫,本能地朝後方奔去——那正是萬不可取的方向。瑞德裡克費力地挺起身子,兩手拖住他的一隻腳踝,亞瑟猛地撲倒在地,激起一片塵土。他嘶聲尖叫著,拚命地掙紮,另一隻腳踹在瑞德裡克的臉上。疼痛中的瑞德裡克來不及多想,撲到他身上,火辣辣的臉挨著他的皮夾克,雙手揪著他的頭發,腳和膝蓋在亞瑟的小腿、屁股和地麵上拚命地亂蹬一通,使勁想把男孩摁在地上。他聽到自己從身體裡發出一陣低沉的號叫,聲嘶力竭地怒吼道:“躺下,你這個混蛋,躺著彆動,否則我要殺了你!”猛烈的熱浪朝他們席卷而來,亞瑟的衣服躥出了火苗,鞋子和夾克的皮革被燙得起泡裂開,而瑞德裡克則頭抵著地上的草灰,胸口壓著男孩的腦袋想讓他低下頭來。他快忍受不住了,拚命的嘶吼讓他肺都快炸了。瑞德裡克記不清這一切是如何結束的,隻知道自己又可以呼吸了,空氣變回了原來的空氣,而不再是灼燒喉嚨的蒸汽。同時他還意識到,在可怕的熱浪卷土重來之前必須趕緊離開。他鬆開終於乖乖躺下不動的亞瑟,用一隻胳膊抱住兩條腿,另一隻胳膊撐著身體匍匍前進,兩眼死死地盯著那一線沒被燒到的草地。雖然這塊草地已經乾枯,貼上去會如芒在背,但它卻是活生生的,並且此時此刻宛如世界上最偉大的生命源泉。瑞德裡克感到嘴裡的草灰硌著他的牙齒,灼燒的臉上還在散發熱量,也許是因為眉毛和睫毛都被燒掉了,汗水直接灌進他的眼睛裡。亞瑟橫躺在身後,他的夾克已經化為碎屑四處飛散。瑞德裡克一雙被燙得半熟的手痛得要命,背上的背包不停地硌著被燒傷的脖子。疼痛和缺氧讓他以為自己完全被燒焦了,撐不下去了,恐懼卻使得他更賣力地調動自己的手肘和膝蓋。到那兒就好了,往前一點點,堅持,瑞德,堅持,你行的,就這樣,再走一點點……他終於久久地躺在沼澤裡,臉和手浸在冰冷的鏽水中,享受著這腐臭的涼意帶來的無比暢快。真想那樣躺一輩子,可是他強迫自己掙紮著撐起來,扔掉背包朝亞瑟爬去。男孩依然靜靜地趴在離沼澤大約30英尺的地方,瑞德裡克把他翻過身來。沒錯,他之前是個漂亮的男孩,可現在英俊的麵容變成了一張深灰色的、粘著血跡和草灰的烤糊的麵具。瑞德裡克帶著惡趣味短暫地研究了一番這麵具上的溝溝坎坎——那是石頭和樹棍留下的痕跡,接著他站起來,從腋下托起亞瑟,把他朝水邊拽去。亞瑟重重地呼吸著,不時發出一聲哀吟。瑞德裡克將他臉朝下地扔進最深的水坑,自己也挨著他一並倒下,再次體驗起那濕潤的愉悅,那冰涼的愛撫。亞瑟嗆了幾口水,身子蠕動起來,他用手撐起身體,抬起頭來。他瞪大了眼睛,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隻是貪婪地大口呼吸空氣,咳嗽著,吐出口裡的水。接著,他恢複了意識,目光落在瑞德裡克身上。“可……惡!”他搖晃起腦袋,甩得臟水四濺,“剛才那是什麼,舒哈特先生?”“死亡。”瑞德裡克嘟噥著,又咳嗽起來。他摸摸自己的臉,很痛。他的鼻子腫了,但奇怪的是眉毛和睫毛居然還在,而且手上的皮膚也毫發無傷,隻是紅彤彤的。亞瑟也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自己的臉。那可怕的麵具這時也剝落了,他的臉——同樣出乎意料地——竟然也完好無損。他額頭上多了一個包和幾道擦痕,下嘴唇開裂了,但所有零件都在,都好端端的。“我從來沒聽說過這個。”亞瑟一邊說著,一邊朝身後望去。瑞德裡克也同時回過頭去。隻見那片灰色的草叢灰燼上留下了數條痕跡,他驚訝地發現那條他匍甸著將兩人從死亡線上拉回來的可怕的、似乎沒有儘頭的路竟然是如此之短,從燒儘的草叢一邊到另一邊隻有僅僅二三十碼,可是當時他就像隻熱鍋上的螞蟻,在看不見路的黑暗和驚懼中胡亂地爬了很多彎路,感謝上帝,總算沒走錯方向。本來有可能會闖進左邊的蚊疥點,或者完全掉轉頭去。不,這種事情絕不會發生在他身上,他可不是什麼愣頭青。而且如果不是因為這個笨蛋,這一切原本都可以避免,如果要說負傷的話,最多也就腳上多幾個水泡。他看了一眼亞瑟。這孩子正在洗臉,碰到傷口時痛得直哼哼。瑞德裡克站起身,衣服貼著灼傷的皮膚,疼得他皺起了眉頭。他走到一塊乾燥的地方去檢查背包,包裡的情況實在是一團糟,背包的前扣已經燒熔了,急救箱裡的藥瓶也炸開了,濕掉的地方散發出消毒水的味道。瑞德裡克打開背包,開始清理裡麵的玻璃和塑料碎片,這時他聽到亞瑟說:“謝謝你,舒哈特先生!你救了我的命!”瑞德裡克沒吭聲。謝謝!你嚇蒙了,所以我不得不救你。“都是我的錯。我聽到你命令我躺著彆動,但我實在太害怕了,空氣變得那麼灼熱,我當時嚇昏了頭。我真的很怕痛,舒哈特先生。”“你乾嗎還不起來?”瑞德裡克瞅都不瞅他一眼地說道,“那隻不過是場前奏。起來,磨磨蹭蹭做什麼?”背包壓在灼傷的肩膀上,疼得瑞德裡克又皺了一下眉頭。他把手臂穿過背帶,感覺燙傷處的皮膚好像都皺了起來。怕痛了?是嗎?去你媽的,跟你的疼痛一起滾蛋吧!他看看四周,還好,他們沒有偏離那條小路。現在該朝橫著屍體的那兩座山前進了。該死的山就聳立在前麵,狗娘養的,突伸著就像惡魔頭上的兩隻角,而該死的窪地就在它們之間。瑞德裡克吸入一口空氣。這該死的窪地,還真是個麻煩。混蛋!“看到那兩座山之間的窪地了嗎?”他問。“看到了。”“徑直朝那兒走,前進!”亞瑟用手背在臉上抹了一把,跋涉著穿過水坑行動起來。他蹣跚地走著,看起來遠沒有先前那樣挺拔勻稱了,他駝著背,走得非常小心。我又搭救了一個,瑞德裡克心想,一共幾個了,五個還是六個?真奇怪,這是為什麼?他跟我一點兒關係都沒有,我用不著對他負責。聽著,瑞德,你乾嗎要救他?因為他你差點連自己的命都搭進去了。現在我腦子很清醒,我知道是為什麼,救他是對的,沒有他咱一個人乾不了,他就是我換取猴子的人質。不是因為他是條生命我才救他,我救的是自己的探雷針,我的萬能鑰匙。要是再經曆一次剛才的熱浪,我照樣這麼想。我像對待自己的身軀一樣把他從死亡線上拉出來,甚至都沒想到要拋棄他,儘管當時我把一切都拋諸腦後了——萬能鑰匙,還有猴子。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我畢竟還是一個好人。庫塔一直這麼看我,基裡爾也這麼說過,還有理查德,他也經常提起。他們發現了一個好人!行了,彆想了,他對自己說。凡事你得先三思而後行,懂嗎,好好先生?我還留著他有用呢,攪肉機就得靠他了,瑞德裡克冷峻而清醒地思忖道。除了攪肉機,其他都好辦。“停!”眼前就是窪地,亞瑟已經到那兒了,他看著瑞德裡克,等待指示。窪地的表麵上覆蓋著一層腐臭的綠色黏液,在陽光下油乎乎地反射出光芒。一片蒸汽從液麵上冉冉升起,兩山之間最濃,30英尺開外就什麼也看不見了,而且還發出陣陣惡臭。“那裡麵真的很臭,但是千萬不要退縮。”亞瑟的喉嚨裡鼓動了一下,後退了幾步。瑞德裡克抖了抖身子準備行動了,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團浸在除臭劑裡的棉花,將它塞進鼻孔,又給了亞瑟一些。“謝謝,舒哈特先生。沒有其他陸路可走嗎?”亞瑟怯生生地問。瑞德裡克默默地揪住他的頭發,擰著他的頭朝石山上那堆布塚的方向轉去。“那個是‘四眼’,”瑞德裡克說,“而左邊那座山上,你從這裡看不見,還躺著‘獅子狗’,也是這副模樣。現在你明白了嗎?往前走!”黏液裡麵熱乎乎、黏兮兮的。剛開始他們還能在齊腰深的黏液裡直起身走,值得慶幸的是底下是岩石,路還挺平,但很快瑞德裡克就聽到兩邊傳來熟悉的隆隆作響的聲音。左邊山上除了強烈的陽光外什麼也沒有,但是在右邊山坡的陰涼處,搖曳著一束淡紫色的光線。“身子壓低!”他悄悄地一邊說,一邊彎下腰來,“壓低,蠢貨!”亞瑟戰戰兢兢地彎下腰,接著空中傳來一聲炸雷。一道錯綜複雜的閃電在他們頭頂上炸開,但明亮的日光幾乎掩蓋了閃電的光芒。亞瑟蹲下身,隻露出肩膀和腦袋在黏液上。瑞德裡克的耳朵裡灌滿了雷聲,他回過頭看到一個紅色的亮點迅速消融在亂石間的陰暗裡,緊接著又是一聲驚雷。“往前走!往前走!”他大聲地叫道,但雷聲蓋過了他的聲音。他倆一前一後蹲著向前移動,隻露出一個腦袋。驚雷每響一聲,瑞德裡克便看見亞瑟長長的頭發跟著豎起來,同時感到仿佛數千根針紮在自己臉上。“往前走!”他不斷地重複著,“往前走!”耳朵裡再也聽不到其他聲音。有一瞬間他看到亞瑟的側麵——隻見他向外突出的眼睛裡流露出驚恐,蒼白的嘴唇在不停地顫抖,臉頰發綠並且大汗淋漓。後來,閃電在空中越來越低,他們不得不低下腦袋。綠色的黏液膠住了他的嘴巴,呼吸也變得困難起來。瑞德裡克貪婪地吞著空氣,他扯出鼻子裡的棉花,發現臭味不見了,四周充滿了強烈的新鮮空氣的味道。可能是水蒸氣越來越厚,也可能是因為他兩眼發黑,那兩座山一齊消失在視線裡,他唯一能夠看到的是亞瑟那沾滿綠色黏液的腦袋,還有黃色蒸汽形成的滾滾烏雲。我能過去,我能過去的,瑞德裡克想,這又不是第一次。我整個一生都是如此,陷在泥淖裡,並且頭上電閃雷鳴,從來沒有改變過。這些黏滑的東西從何而來?在一個地方碰到這麼多的黏液真是要命!“禿鷹”伯布裡奇做到了:他穿過了這些東西,把它甩到了腦後。“四眼”長眠在右邊,“獅子狗”長眠在左邊,所以“禿鷹”選擇走他們中間的路穿了過去,擺脫了泥淖。都是你咎由自取,他對自己說,所有步“禿鷹”後塵的人都要脖子埋在泥淖裡行走,難道你不知道?世界上有太多的“禿鷹”,所以再沒有一塊清淨的地方。努南是個傻子。他說,瑞德裡克,瑞德,你破壞了平衡,摧毀了秩序。瑞德,在任何秩序、任何製度之下你都不開心。碰到壞的你不開心,碰到好的你也不開心。正因為有你這樣的人,所以地球上才建不起天堂。可你知道些什麼,死胖子?你在哪兒見過什麼好的製度?你什麼時候見我在好製度底下待過?他踩到一塊石頭,腳底一滑,掉進黏液裡。等他爬起來時,看到亞瑟那張嚇壞了的臉就在麵前。一瞬間他感到不寒而栗,以為自己迷失了方向。不過幸好沒有,他立刻意識到他們該往那邊走,那邊有黑黢黢的岩石尖挺立在黏液上頭。儘管在黃色的濃霧裡什麼也看不見,但他還是意識到了這一點。“停下!”他大聲地說,“往右走!到那塊岩石的右邊去!”他聽不見自己的聲音,隻好趕上亞瑟,抓住他的肩膀把方向指給他:一直往那塊岩石的右邊走,始終把頭低下。你會為此付出代價的,他心想。走到岩石跟前,剛好一道閃電擊中了它,岩石刹那間四分五裂,亞瑟趕緊把頭潛了下去。你會為此付出代價的,瑞德裡克心裡一邊重複著這句話,一邊迅速地低下頭,用力劃動四肢。他又聽到轟隆隆一聲雷鳴。該死的,我要把你的魂魄從身體裡搖出來!就在這一瞬間,他突然問自己:我在說誰?不知道。但是必須有人要為此付出代價。必須有誰!等著吧,隻要讓我拿到金球,等我拿到金球,我可不是禿鷹,我會從你那兒得到我想要的一切!當他們相互攙扶著、搖搖晃晃地爬上乾燥的陸地、踩在被太陽烤得發燙的碎石上時,兩人都已經七葷八素,奄奄一息了。瑞德裡克看見一輛表麵斑駁的皮卡車,車軸陷在土裡,想到他們可以在卡車的影子下休息。兩人爬到蔭蔽處,亞瑟仰麵躺下,用顫抖的手指解開夾克,而瑞德裡克則背著背包靠在卡車車身上,借著一旁的岩石把手擦乾,接著把手伸進夾克。“給我也來一口。”亞瑟說,“我也要。”瑞德裡克很驚訝他還能用這麼響亮的聲音說話。他抿了一口酒,閉上眼睛,把酒壺遞給亞瑟。就這麼簡單,他精疲力竭地暗自心想,我們過來了。就連這個我們都闖過來了。現在到了該算賬的時候了。你以為我忘了?不可能,我都記著呢。你以為我會感謝你讓我還活著,沒把我淹死?門兒都沒有!你們都玩完了,懂嗎?我一個也不會落下。從現在開始,一切由我說了算。我,瑞德裡克·舒哈特,到現在還頭腦清醒,四肢健全著呢,我要讓所有人都聽我的。至於你們這些人,“禿鷹”,“癩蛤蟆”,造訪者,“骨頭”,科特布萊德,吸血鬼,為富不仁者,“嘶喉”,一個個西裝革履,道貌岸然,提著公文包跟我侃侃而談,擺出一副行善的樣子,為我提供工作的機會,所有這些連同你們的永續電池、永動機、蚊疥點和虛偽的承諾——我全都受夠了!你們牽著我的鼻子已經夠久了。我一生都被你們牽著鼻子走,而且還得意揚揚地自以為是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在生活,傻瓜!你們一直都在慫恿我,而且相互勾結,牽著我的鼻子,拖著我,把我拽進監獄和酒吧。我已經受夠了!他鬆開背包的肩帶,從亞瑟手裡拿回酒壺。“我從沒想過……”亞瑟帶著難以置信的口吻說道,“我甚至都無法想象。當然,我知道會有死亡和烈火這些,但是像那種東西,我們回去時怎麼辦?”瑞德裡克沒聽他講話,那東西講什麼都不重要了。他本來也不重要,但至少之前還算個人,而現在充其量也就是把會說話的鑰匙,一個打開通往金球之路的鑰匙。就讓他說好了。“如果我們有點水,至少還可以洗洗臉。”亞瑟說。瑞德裡克不耐煩地看了他一眼,隻見他的頭發亂糟糟地結成一團,臉上糊滿了已經乾掉的黏液,上麵還有幾個手指印,整個人身上也有一層結了殼的黏液。瑞德裡克既沒有絲毫的同情,也沒有任何觸動,什麼都沒有。一把會說話的鑰匙而已。他背過身去,一片沉悶的空地——像是一塊廢棄的建築工地——無精打采地出現在他們麵前。這裡到處都是碎磚塊,地上撒滿了白灰,在炫目的陽光下顯得格外打眼。這時的太陽亮得發白,毒辣得令人難以忍受。從這裡可以看到采石場的遠端——同樣白得耀眼,而且,從這個距離上看顯得非常平整。采石場近端這邊有很多裂口,還堆著大大的圓石。有一條路通向采石場,路邊有一間為挖掘工人準備的小屋子,在旁邊白色岩石的襯托下,它就像一塊突出的紅斑。那是唯一的地標,他們必須得朝那兒走,之後全靠運氣來引導。亞瑟撐起身子,手伸到卡車底下,從裡麵撿出一個生鏽的鐵皮罐頭。“舒哈特先生,你看!”他興奮地說,“肯定是我爸爸留下的。下麵還有一些。”瑞德裡克沒理他。這可不對,他冷冷地想,現在最好彆想著你爸爸,你最好什麼都彆提。不過反過來說,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他起身想站起來,結果痛得立馬又蹲下了:他的衣服粘著身體,粘在被燒傷的皮膚上,起來時就像某些地方被撕裂了,宛如從傷口上扯下一塊乾了的繃帶。亞瑟起身時同樣也痛得直哼哼,他可憐巴巴地看了瑞德裡克一眼。很明顯他想要抱怨幾句,結果沒敢開口,隻是用一種哽咽的聲音說道:“你覺得我還能再喝一口嗎,舒哈特先生?”瑞德裡克把藏在內衣底下的酒壺掏了出來。“你有沒有看到那兩塊岩石之間的紅點?”“看到了。”亞瑟回答,身體跟著顫抖了一下。“朝那兒直走,走吧。”亞瑟伸開胳膊,挺直肩膀,愁眉苦臉地看了看四周,說道:“我真想洗個澡,身上到處黏糊糊的。”瑞德裡克沒吭聲,默默地等著他。亞瑟失望地看了他一眼,無奈地點點頭。剛要出發時,他突然停下了。“背包!你忘記拿背包了,舒哈特先生。”“走!”瑞德裡克命令道。他不想解釋,也不想撒謊,沒這個必要。反正他橫豎是要走的,也沒有彆的地方可去,不走也得走。亞瑟行動起來,他彎腰拖著兩條腿,一邊往前走一邊想把臉上烤乾的黏液摘下來。他看起來那麼瘦,那麼小,孤零零的,就像一隻濕漉漉的小流浪貓。瑞德裡克跟在他後麵,剛一走出陰涼處,就立刻感到太陽的毒辣和刺眼。他把手擋在眼睛上麵,後悔沒有帶上墨鏡。每走一步都揚起一片白色的塵土,灰塵落在他的鞋子上,散發出一陣令人難以忍受的臭味。準確地說,這臭味更像是來自亞瑟——簡直沒法在他身後行走。過了好一會兒,瑞德裡克才意識到這股臭味原來是從自己身上發出的。這氣味實在太惡心了,但聞起來卻有些熟悉——那是過去刮北風時,工廠的煙霧被帶進城裡,充斥在空氣中的味道。當他的父親紅著一雙眼睛,饑餓陰沉地回到家時,身上也有這股味道。這時小瑞德裡克會趕緊躲進遠遠的角落,怯生生地看著父親脫下身上的工作服,把它扔給母親,接著脫下已經磨舊的大靴子,猛地擲在地上,然後光著一雙腳走進浴室,身後留下一串黏糊糊的腳印。他要在浴室裡待很長時間,不停小聲地嘀嘀咕咕,拍打自己的身體,弄得水花四濺,最後用震得整個屋子都發抖的嗓門大喊道:“瑪麗亞!你睡著了嗎?”他隻有耐心地等待,直到父親洗完澡,坐在已經擺好一瓶酒、一碗濃湯和一瓶番茄醬的餐桌前,等他享用完碗裡的湯,開始吃豬肉和豆子時,他才敢躡手躡腳地從角落裡出來,爬到父親的膝蓋上,問他那天又把哪個工頭或工程師浸到硫酸裡去了。周圍的一切都如此炙熱,酷熱乾燥、精疲力竭加上關節皮膚上的水泡摩擦帶來的疼痛讓他頭暈目眩。仿佛他的意識已經被蒸騰的熱氣所包圍,身上的皮膚在對他哀號,向他乞求安寧、水和陰涼。模糊不清的記憶一起擠進膨脹的腦子裡,你推我搡,翻來覆去,同在他半睜半合的眼前熊熊燃燒的白熱世界交織在一起,都是那樣痛苦,都會喚起他的自憐或仇恨。他努力地與這混沌搏鬥,想從過往的記憶中喚來一些美好的幻想,找到一種溫柔或喜悅的感覺。他從記憶深處挖出庫塔清新的笑臉,那是少女時代的庫塔,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她的臉剛一出現,隨即便被斑駁的鐵鏽吞噬,接著扭曲、變形成了猴子陰鬱的麵孔,臉上覆蓋著棕色的粗毛。他拚命想記起基裡爾,那個聖徒般的男人,他雷厲風行的做派,他的音容笑貌,他承諾過的前所未有的非凡時代和神奇的地方,於是基裡爾出現了。可是緊接著,一張銀色的蜘蛛網在太陽表麵撕裂,基裡爾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嘶喉”用他那一眨不眨的天使般的眼睛盯著瑞德裡克,寬闊白皙的手掌上拿著一隻瓷容器……那些黑暗的思想在他的潛意識裡化膿腐爛,衝破意誌千方百計設置的屏障,將僅存在記憶裡的一丁點美好也熄滅了,仿佛除了那些醜陋、邪惡的麵孔,再也沒有任何真善美存在過。一直以來,他都沒有放棄過潛行者這份職業。完全是不知不覺地,他便在自己的神經係統裡記下了這些重要的信息:左手邊不危及安全的距離之外有一堆舊木板,上麵有一個“快活鬼魂”——它安靜地潛伏著,耗儘了精力,所以不用理它;右手邊有一陣“輕風”,並且再走幾步,他看到一片光滑如鏡的蚊疥,像海星一樣長著很多觸手——它隔得很遠,構不成威脅——在蚊疥的中心躺著一隻被擠扁的鳥,這是一幕罕見的景象,因為很少有鳥飛進造訪帶;緊挨著路邊有兩個被人扔下的空盒子——顯然是“禿鷹”在返程的路上丟下的,恐懼最終還是戰勝了貪婪。瑞德裡克把這些都看在眼裡,統統加以考慮,隻要亞瑟一隻腳邁錯方向,他的嘴就會立即張開,喉嚨裡自動飛出刺耳的警告。一台機器,他想,你讓我變成了一台機器。采石場邊上的碎石堆離他們越來越近,他可以看到小木屋的紅屋頂上斑斑鏽跡形成的奇妙圖案。瑞德裡克心想:伯布裡奇,你這個傻子。雖然你很精明,但依然是個傻子。你怎麼可以相信我呢?你認識我這麼久了,應該比我更了解我自己呀,肯定是因為你越老越糊塗了。可是我該說什麼呢,我一輩子都在跟傻子打交道。然後他想象著當“禿鷹”知道是亞瑟,他的寶貝亞瑟,唯一的兒子,他的幸福和驕傲跟著瑞德進了造訪帶,而不是其他可以隨便犧牲的小混混時,臉上會是什麼表情。他想象著他的模樣,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亞瑟受驚地轉過身來看著他,瑞德裡克一邊繼續放聲大笑,一邊打手勢讓他接著走。之後,一張張臉像走馬燈似的從他的意識裡閃過。一切都必須改變,不是一兩條生命,也不是一兩樁命運——鏈接在這個腐朽、惡臭的世界上的每一個環節都必須改變。走著走著,亞瑟在通往采石場的陡坡前停住了,他伸長脖子,使勁地朝下方和遠處望去。瑞德裡克也跟著一起張望,但他看的不是亞瑟注意的地方。通往采石場的路就從他們腳下開始,很多年以前這條路就已經被各種重型車輛的輪胎和履帶壓得稀爛。往右有一道白色的陡坡,地麵被高溫曬得到處都開裂了。旁邊的另一道斜坡隻挖了一半,在岩石和碎石堆裡停著一輛推土機,鏟鬥耷拉在路邊上。而且和預想的一樣,路上幾乎什麼也看不到,除了像粗粗的蠟燭一樣從斜坡的鋸齒形邊緣垂下的歪歪扭扭的黑色鐘乳石,以及像被人撒了瀝青似的留在地上的眾多黑點。這些黑點僅是剩下來的一部分,曾經有過多少已經說不清了。也許每個黑點都代表著一個人,或者代表了“禿鷹”的一個願望。那邊那個點是希望能從7號雜岩基底安然無恙地活著回來;那個大一些的點是希望能毫發無傷地將“扭動磁鐵”帶出造訪帶;而那個冰柱是既不像父親也不像母親的生活奢侈的迪娜·伯布裡奇的化身;還有那邊那個點是亞瑟·伯布裡奇,阿蒂,這個英俊的孩子同樣不像他的父母,他是他們的幸福和驕傲。“我們成功了!”亞瑟非常激動,“舒哈特先生,我們最終還是成功了,對吧?”他燦爛地笑了,蹲下身子,使儘全力將兩顆拳頭砸在地上。一頭亂糟糟的頭發滑稽地豎起來,乾結成塊的臟東西四下飛濺。直到這時,瑞德裡克才小心翼翼、十分慎重地將目光投向“金球”,隱隱地害怕會出現另外的結果——他怕金球會令他失望,會引發質疑,將好不容易爬上雲端的他重新摔回肮臟的泥淖。金球並不是金色的,而是更接近於銅的赤紅色,並且非常光滑,在太陽下閃耀著鈍飩的光澤。它靜靜地躺在采石場裡側的牆角下,愜意地藏在一堆岩石中間。即使隔了這麼遠,瑞德裡克依然看得出它的體積和分量有多大,並且在那個位置卡得有多緊。沒有什麼讓人產生失望或質疑的跡象,但同樣也沒有可以激發希望的東西。不知為什麼,他首先想到的是這個球也許是空心的,而且曝曬在太陽底下,摸上去肯定會很燙。顯然它自身並沒有發光,也沒有像許多傳說講的那樣,會浮起來在空中起舞。它就躺在原先滾落的地方。也許它是從某個大得嚇人的口袋裡掉出來的,也可能是幾個巨人玩遊戲時不小心把它弄丟了,滾落在這裡。絕不是有人特意把它放在這裡的,而是像所有那些空盒子、手鐲、電池和其他造訪留下的垃圾一樣,被人隨意落下了,和其他東西一起散落在造訪帶裡。但同時它還有些非同一般的地方。瑞德裡克盯著它看得越久,就越明顯地感到這樣做讓人十分愉悅,他很想走上前去觸摸它,拍拍它,並且突然間覺得或許應該坐在它旁邊,甚至背靠著它會更好。就這樣閉上眼睛,思考,回憶,或者乾脆打個盹兒休息一下,做一個夢……亞瑟一下子蹦起來,解開拉鏈脫掉外套,啪地把衣服摔在腳下,揚起一片白色的土渣。他嘴裡叫嚷著,扮起鬼臉,先是揮舞著手臂,接著把手背到身後,蹦蹦跳跳地朝坡下衝去了。他再也沒有看瑞德裡克一眼,他已經完全忘掉了瑞德裡克,忘掉了所有的一切。他直接朝著自己的夢想奔去了。一個乳臭未乾的大學生,一個除了零用錢以外再也沒見過更多錢的小男孩,一個帶著酒氣回家就要被人狠狠教訓的人,目標是要成為有名的律師,以後是內閣大臣,再以後的終極目標是要成為總統。瑞德裡克迎著刺目的陽光斜睨著一雙向外突出的眼睛,靜靜地看著他去了。瑞德裡克十分鎮定,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他知道自己不能袖手旁觀,但靜觀其變沒關係,於是他便這麼做了,沒覺得有什麼特彆不對,除了內心深處仿佛有一隻小蟲開始蠢蠢欲動,在他心裡扭來扭去。男孩還在一路蹦蹦跳跳地踏著拍子往下走,腳下揚起一片白灰,他扯著嗓子大叫歡欣雀躍喜氣洋洋——喊出來的既不是什麼歌也不是什麼咒語。瑞德裡克心想,這一定是曆史上第一次有人像前往舞會一樣衝向采石場。剛開始他沒有留意這把會說話的鑰匙喊的是什麼,但隨後像是有什麼東西讓他心底一顫,他聽到這樣的聲音:“但願每個人都快樂……自由……想要多少要多少……大家都到這裡來……讓所有人都興致勃勃,滿載而歸……自由……快樂……自由!”之後聲音戛然而止,好似一個碩大的拳頭正好擊中了他的麵門。瑞德裡克看到潛伏在挖土機鏟鬥影子裡的“透明的虛空”一把將亞瑟擒住,跟著把他拋入空中,慢慢地、慢慢地把他擰成了麻花,就像一個家庭主婦在擰乾衣服。瑞德裡克清楚地看見一隻臟兮兮的鞋子從他抽搐的腿上脫落,被拋向采石場上空。瑞德裡克轉過身,癱坐在地上。他腦子裡一片空白,仿佛連自己也感覺不到了。身邊是一陣漫長的寂靜,尤其是在他身後,在那條小路上。後來他想到了酒壺,這時候喝酒並不能帶來特彆的愉悅,但卻可以起到療傷的作用。他擰開壺蓋,一小口一小口地吞著,有生以來第一次希望壺裡裝著的是冷水而不是酒。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多多少少恢複了一些連貫的意識。嗯,行了,他不情願地想,路障清除了。他可以現在就下去,當然,最好還是再等一會兒,“攪肉機”有可能會使詐,反正他還有一些東西要思考。思考是一項非常規練習,是個麻煩。到底什麼才算“思考”?思考意味著找出漏洞,虛張聲勢,蒙蔽彆人——但這些在這裡都不管用。好吧。猴子,他父親……讓他們來償還,汲取這些王八蛋的靈魂,讓這些狗娘養的也嘗嘗我受過的苦……不,不是這樣,瑞德…我是說,就是這樣,但“這樣”指的是什麼?我需要的是什麼?那是罵人,不是思考。一個不祥的預感讓他膽戰心寒,於是他迅速跳過了還沒有來得及解決的諸多爭論,生氣地對自己說:“就是這麼回事,瑞德,如果你想不清楚就不能離開這裡,你會挨著金球暴死在這裡,葬身火海,然後化為泥土,但就是不能離開。”上帝,要說的話都跑哪兒去了?我的思想都跑哪兒去了?他啪啪地在自己頭上給了幾下。我這輩子就從來沒有過一個思想!等等,等等,基裡爾曾經說過類似的話。基裡爾!他興奮地在記憶中搜索,那些話語也跟著浮出水麵,有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但沒有一個是對的,因為基裡爾就沒留下過什麼話。他留下了一些畫麵,模糊而親切,但完全不像是真的。卑鄙下流,背信棄義!他們陷我於不義,讓我啞口無言,這些個雜種!混混——我生來就是個混混,現在變成了老混混。這不對,你聽到我說的了嗎?以後應該一勞永逸地明令禁止這樣。人生下來就是為了思考——他終於來了,老基裡爾——隻有我不相信這點。我原來不相信,現在也不相信。我不知道人生來是做什麼的,我出生了,所以如今我在這裡。人隻要吃得下的,什麼都吃。希望我們這些人都身體健康,他們那些人都不得好死。誰是我們?誰是他們?如果我高興了,伯布裡奇就不高興;如果伯布裡奇高興了,“四眼”就不高興;如果“嘶喉”高興了,其他人就全都不高興;要是事情對“嘶喉”不利,像他那種總以為自己能夠應付的傻瓜再也找不出第二個。天啦,這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戰鬥!我一輩子都在跟科特布萊德上尉鬥,而他一輩子都在跟“嘶喉”鬥。他隻不過希望我能放棄偷獵,可是我有一家子需要養活,怎麼可能做到?讓我找工作?我不想為你們工作,你們的工作讓我惡心,懂嗎?我是這樣想的:如果誰和你們共事,那他就得從頭到尾替你們當中的某一個工作,除了奴隸什麼也不是。而我一直就想做我自己,特立獨行,那樣我就能唾棄你們所有人,唾棄你們的無聊和絕望。他喝完最後一點白蘭地,使出全身力氣把空酒壺摔在地上。酒壺砸中地麵後彈起,在太陽下閃耀著,滾到一邊去了。他很快便忘了這個,手遮著眼睛坐在那裡,竭儘全力既不去理解什麼,也不去思考什麼,僅僅想看清楚事情本來的樣子,但他看到的都是一張張臉,臉,臉,更多的臉……此外還有鈔票、酒瓶、死人留下的一團團衣塚,以及一行行數字。他知道必須要摧毀這一切,並且也渴望摧毀它,但估計當這一切全部消失時,留下的也隻有一片光禿禿的平地了。這種挫敗和失望的感覺讓他更想背靠著金球。他站起來,下意識地拍拍褲子上的灰塵,開始向下朝采石場走去。太陽烘烤著大地,一些紅色的斑點在他眼前飄來蕩去。采石場上方的空氣輕輕地顫動著,微光裡的金球就像波浪中的浮標一樣上下起伏。他從挖土機的鏟鬥旁邊經過,因為迷信而抬起腳走路,確保不踩到地上的斑點。接著,他在碎石堆裡艱難跋涉,穿過采石場朝閃爍舞動的金球走去。他渾身是汗,氣喘籲籲,但與此同時,一股寒意在他身上遊走,就像昏天暗地地經曆了一場宿醉,讓他直打哆嗦,嘴裡的粉塵硌得牙疼。他停下來想要思考一番,結果隻是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這樣的祈禱:“你也看到了,我就是個畜生。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們沒告訴我要說什麼。我也不懂得思考,那些狗雜種沒讓我學會怎樣思考。但如果你真的……無所不能……無所不知……那就請你自己弄明白吧!請看看我的心底,我知道你需要的都在那裡,肯定是這樣。我從未將自己的靈魂出賣給任何人!它還屬於我自己,還是個人哪!抽取我內心所盼吧……隻要不是那些肮臟的東西!真見鬼,我腦子裡一片空白,隻記得他說的那些話……‘但願每個人都快樂、自由,願所有人都興致勃勃,滿載而歸!’”
4(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