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 1)

瑞德裡克·舒哈特,28歲,已婚,無固定職業。瑞德裡克·舒哈特躺在一塊墓碑後麵,眼睛越過白蠟樹的枝條望向前麵的小路。巡邏車的探照燈正在墓地裡來回地掃射,不時會有一束燈光照進他眼睛裡,這時他會趕緊眯上眼,屏住呼吸。已經過了兩個小時,路上還是一樣。巡邏車依舊停在那裡,發動機均勻地響著,車上三盞探照燈不斷掃視著這片破舊的墳墓、斜坡、生鏽的十字架和墓碑、茂密的白蠟樹,以及左麵十英尺厚牆的斷壁殘垣。邊界巡邏兵都害怕造訪帶,他們甚至不敢從車裡出來。靠近墓地,他們甚至都不敢開槍。瑞德裡克不時地聽見他們隱約的說話聲,有時還能看到從車窗裡飛出的煙頭,帶著微弱的火星從空中一路劃過,落到公路上。地上很潮濕,剛下過雨,即使穿著防水的連身衣,瑞德裡克依然能感覺到冰冷的濕氣。他小心翼翼地撥開樹枝,轉過頭側耳傾聽。在他右邊的某個地方,離得不是很遠,但也不近,還有其他人也在墓地裡。瑞德裡克聽到那邊的樹葉又在瑟瑟作響,夾帶著腳踩在泥土上的嘎吱聲,接著是重物落地的聲音。他沒有掉轉身子,開始匍匐著往後退,十分小心地緊貼著地上濕漉漉的青草。一束探照光從他頭上掠過,他趕緊停下來,眼睛跟隨光線移動,這時他好像看到黑暗裡有一個人一動不動地坐在十字架群和一座墳墓當中。他就公然地坐在那兒,靠著一座大理石尖碑,一張麵色蒼白、眼睛凹陷的臉正對瑞德裡克。其實,瑞德裡克並沒有真正看清他的模樣,就那麼短短一秒鐘的掃視,也不可能看清楚,但他在想象中添加了這些細節。瑞德裡克又往遠處爬了幾步,摸了摸懷裡的酒壺。他從外套裡掏出帶著金屬熱感的酒壺,把它貼在自己臉上。過了一會兒,他拿著酒壺繼續爬,不再留意其他聲響,也不再東張西望。牆上有一道斷裂的縫隙,伯布裡奇躺在那裡,身上穿著一件鉛製內襯的雨衣,雨衣上赫然露著一個彈孔。他仍然仰麵朝上,兩隻手揪著毛衣領,痛苦地呻吟著。瑞德裡克坐在一邊,打開酒壺蓋。他小心翼翼地抬起伯布裡奇的頭,手心貼在他光禿禿的腦袋上,感覺又黏又汗,很燙手。瑞德裡克把酒壺送到老頭嘴邊。天已經黑了,但是在探照燈微弱的反射下,他看到伯布裡奇眼睛瞪得大大的,目光呆滯,臉上有一圈深色的胡茬兒。伯布裡奇吞了幾口酒,接著緊張地把手探向那個裝著戰利品的麻袋。“你回來了……好人……瑞德。你不會丟下一個老人讓他等死的。”瑞德裡克昂起頭,咕嘟咕嘟吞了一大口酒。“它還在,像是釘在公路上了。”“這絕不是什麼意外。”伯布裡奇喘著氣,激動地說,“一定是有人告密!他們專門在這裡守著我們。”“可能吧。”瑞德裡克說,“再來一口嗎?”“不用,我暫時喝夠了。彆丟下我不管。如果你不扔下我的話,那我還死不了。你用不著難過。你不會丟下我的,對吧,瑞德?”瑞德裡克沒有回答,他正張望著遠處的公路和閃爍的燈光。他可以看到那塊大理石尖碑,但不確定“那個人”是不是坐在那裡。“聽著,瑞德,我不是在開玩笑。你用不著難過。知道老伯布裡奇為什麼至今還能活著嗎?你知道嗎?‘大猩猩鮑勃’翻了船,‘銀行家法老’也翹辮子了,他是多麼出色的潛行者啊,結果還不是死了?還有‘泥漿’、‘四眼’諾曼、卡利根、‘惡棍皮特’這些人都死了,隻有我還活著。為什麼?你知道嗎?”“因為你一直是個卑鄙小人,”瑞德說著,眼睛始終沒有離開公路,“是個狗娘養的。”“卑鄙小人。說得沒錯,如果不這樣的話你就沒辦法生活。其他人都一樣,法老、泥漿……但唯獨我還活著,你知道是為什麼嗎?”“我知道。”瑞德想以此結束對話。“你撒謊,其實你根本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金球’?”“聽過。”“你覺得那是個童話嗎?”“你最好安靜點,省點力氣。”“沒關係,你會帶我出去的。我們一起進過這麼多次造訪帶,你哪能拋下我?我看著你長大的,你父親……”瑞德什麼也沒說,他太想來根煙了。他掏出一根來,把裡麵的煙草揉爛了,倒在手心裡聞起來,結果不起作用。“你必須帶我出去,我是因為你才這樣的,是你不肯帶馬耳他人來的。”馬耳他人想跟他們一起來。他糾纏了一整晚,願意隻拿一小份,還發誓說能弄到一件特製外套。坐在他旁邊、戴著皮手套的伯布裡奇,透過手指縫不停地朝瑞德眨眼,說帶上他吧,我們不會出錯的。也許正因為這樣,瑞德拒絕了。“你變成這樣是因為我們太貪心了,”瑞德冷冰冰地說,“跟帶不帶馬耳他人一點兒關係都沒有。你最好安靜一點。”伯布裡奇呻吟了一陣,又開始用手揪著衣領,痛苦地昂起了頭。“所有東西都可以歸你,”他喘息著說,“隻要彆扔下我。”瑞德裡克看了看表,就快要天亮了,可巡邏車還停在那裡,探照燈依舊不停地在灌木叢上來回掃視,而他們的偽裝吉普車就停在警車附近,警察隨時都可能發現它。“那個金球,”伯布裡奇說,“被我找到了。關於它的傳說很多,我自己也編了一些。據說它可以實現你所有的願望,沒錯,什麼願望都行!如果傳說是真的,那我根本不應該在這裡。我應該在歐洲過著逍遙奢侈的生活,每天在錢堆裡遊泳。”瑞德裡克低頭看了他一眼。在忽明忽暗的藍色光線下,伯布裡奇仰著的臉像死了一樣,但他呆滯的眼睛正盯著瑞德裡克。“永葆青春——屁都沒有!錢——也是屁都沒有!但我得到了健康,還有我的好孩子們,而且我還活著,我去過的那些地方你隻能夢想一下。讓我繼續活著,讓我保持健康,和我的孩子們在一起。”“你就不能閉一下嘴嗎?”瑞德終於忍不住了,“你就像個喋喋不休的婦人。如果可能的話,我一定會帶你出去的。我是為你的迪娜感到難過,她可能要流落街頭了。”“迪娜,”老頭啞著嗓子喃喃地說,“我的小公主,我的美人。他們被寵壞了,瑞德。我從來沒拒絕過他們的任何要求。他們會迷失自我的。亞瑟,我的小阿蒂(亞瑟的昵稱。)。你認識他的,瑞德,你見過有人像他那樣嗎?”“我跟你說了,如果可能我會救你的!”“不!”伯布裡奇固執地說,“無論如何你都要帶我出去!那個金球,你想讓我告訴你它在哪兒嗎?”“說吧。”伯布裡奇又扭動著呻吟起來。“我的腿……看看它們咋樣了?”瑞德裡克伸出手,放到他膝蓋下方的腿上。“我的骨頭……”伯布裡奇哀號著,“那些骨頭還在吧?”“都還在呢。彆號了!”“你撒謊!為什麼騙我?你以為我不知道,以為我什麼也沒看?”實際上他隻能摸到膝蓋骨,往下一直到腳踝,整條腿都變成了一根橡膠棍,都可以拿起來打結了。“膝蓋都是完整的。”瑞德說。“也許你在撒謊,”伯布裡奇難過地說,“算了,沒關係。隻要你帶我出去,我什麼都給你,包括金球。我會畫一張地圖給你,有哪些陷阱都給你一一指出。我什麼都告訴你。”他還另外做了一番承諾,但瑞德裡克根本沒去聽,他一直盯著公路。探照燈已經不再對樹叢來回掃視了,它們停下來,一齊聚焦在尖碑上。透過明亮的藍霧,瑞德裡克看見一個扭曲的黑影在那些十字架當中走來走去。那身影像無頭蒼蠅一樣地移動著,走到探照燈下。瑞德裡克看到它撞上了一個很大的十字架,絆了一跤,接著又撞了上去。它繞過十字架,繼續往前走,向前伸展著手臂,五指張開。接著,它突然間消失了,仿佛鑽進了地裡。幾秒鐘後又出現了,像發條玩具似的,倔強地邁著奇怪而非人類的步伐,朝右側越走越遠。忽然間探照燈熄滅了,汽車變速器拉起長長的尖叫,引擎發出轟鳴,車頂的紅藍警示燈透過樹叢亮了起來。巡邏車啟動了,瘋狂地加速著朝鎮上疾馳而去,消失在了牆背後。瑞德裡克吞了一口口水,拉開連身衣的拉鏈。“他們走了。”伯布裡奇興奮地低聲說道,“瑞德,我們也走吧。快!”他翻了個身,摸索著拾起袋子,想要站起來,“走吧,你還等什麼?”瑞德裡克依舊望著那條公路。現在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但就在那邊的某個地方,“那個人”正像台機器一樣肆無忌憚地走著,絆住,跌倒,撞上十字架,纏在灌木叢裡。“好吧,”瑞德大聲說,“我們走!”他攙起伯布裡奇。老頭用左手鉤住他的脖子,瑞德裡克直不起身來,他隻能四肢貼地,拽著地上的濕草帶著老頭從牆上的洞裡爬過去。“走吧,走吧。”伯布裡奇啞著嗓子喃喃地說,“彆擔心,我拿著袋子呢,不會弄丟的,我們走。”瑞德裡克對這條路十分熟悉,可是地上的草又濕又滑,白蠟樹的枝條掃在他臉上,肥壯的老頭又重得要命,像是拖著一具屍體。裝著戰利品的袋子乒乒乓乓地蕩來蕩去,相當礙事。另外,瑞德裡克害怕會碰到“那個人”,他有可能會在黑暗裡的任何一處現身。當他們走上公路時,天依然沒亮,但黎明即將來臨。公路對麵的小樹林裡,棲息的鳥兒隔三岔五地發出一聲明啾。遠處郊外一排黑屋子那裡,天色已經漸漸轉藍,寒冷的晨風從那邊吹了過來。瑞德裡克把伯布裡奇放在路邊,自己像隻大黑蜘蛛似的躥過公路。他迅速地找到吉普車,撥開覆在發動機罩和擋泥板上的樹枝,黑著車燈就把車開到了柏油路上。伯布裡奇還在那兒,一手抓著袋子,另一隻手正撫摸著兩條腿。“快一點,趕快!我的膝蓋,我的膝蓋還在!隻要還能保住我的膝蓋……”瑞德裡克扶起他,牙齒因為用力而咬緊,把他推上了車。伯布裡奇落在後座上,疼得直嚷嚷。他依然抓著那個袋子。瑞德裡克拾起那件鉛製內襯的雨衣把它蓋在老頭身上——伯布裡奇竟然自己把這件衣服脫掉了。瑞德裡克掏出一支手電筒,對著路邊檢查剛剛留下的車痕。痕跡並不多,吉普車從樹林裡開出來的時候壓平了路邊的一些草,但這些草幾小時後又會自動立起來。巡邏車停過的地方留下一大堆煙頭,這讓瑞德裡克想起自己也需要一支煙。他點起一根,但與之相比,他現在更想要的是把車開得飛快,越快越好,趕緊離開這個鬼地方。可是他還不能這麼做,每件事都必須按部就班地來。“怎麼回事?”伯布裡奇在車上抱怨,“你沒把水倒出來,漁具還是乾的。還在等什麼?快過來,把袋子藏起來!”“閉嘴!彆煩我!我們要往南郊走。”“什麼南郊?你瘋了嗎?你會毀了我的膝蓋,你這個雜種!我的膝蓋!”瑞德裡克最後吸了一口煙,把煙蒂收進火柴盒。“彆嘰嘰歪歪的,禿鷹。我們不能直接回城去,前麵有三處道路封鎖,肯定會被攔下來的。”“那又怎麼了?”“他們會發現你腿有問題,那就什麼都完了。”“我的腿怎麼了?我們去釣魚來著,結果我傷了腿,就這麼回事!”“如果他們摸你的腿呢?”“讓他們摸好了。我會大聲地叫喚,讓他們再也不敢摸第二下。”但瑞德裡克已經下定決心。他抬起駕駛座,舉著手電筒,打開了一個暗格。他說:“把東西給我。”座位下的油箱是假的,瑞德裡克把袋子塞到裡麵,隻聽到袋子裡的東西丁零當啷。“我冒不起這個險,”他低聲說,“我沒這個權利。”他把蓋子放下來,在上麵鋪上一層沒用的東西和破布,再把駕駛座歸回原位。伯布裡奇不停地呻吟和哀號著,求他快一點兒,又一次向他許諾金球的事。伯布裡奇在座位上痛得翻來覆去,焦急地看著天邊漸漸亮起來。瑞德裡克沒去管他,而是撕開一袋裝著魚的水袋子,把水澆在漁具上,再把魚倒進桶子裡,最後把袋子折起來收進口袋。一切都安排妥當,現在兩個釣魚人要結束這場不太順利的旅程,回家了。瑞德裡克坐到方向盤前,發動了汽車。駛向拐角的路上他一直沒有打開車燈,高大的十英尺厚牆在他們的左麵一路延伸,把造訪帶圍了起來。右麵偶爾可以看到幾間荒廢的農家小屋,小屋牆漆斑駁,窗戶被木條封著口。瑞德裡克在黑暗中依然看得很清楚,何況這時候已經不那麼黑了,而且他知道很快就會碰上那個東西。因此,當那個彎曲的身影有節奏地邁步出現在汽車前方時,他甚至都沒有減速,而是在方向盤前弓起了身子。“那個人”正走在大路中間——和他們一樣,正朝城裡的方向走去。瑞德裡克從左邊經過。“聖母瑪麗亞!”伯布裡奇在後座上喃喃說道,“瑞德,你剛才看到了嗎?”“看到了。”“上帝啊!那正是我們想要的!”伯布裡奇突然大聲地祈禱起來。“閉嘴!”瑞德裡奇朝他吼道。再往前一點,右邊有一個拐角。瑞德裡克減慢車速,盯著右邊那排低矮沉陷的屋子和柵欄。他看到破舊的變壓器房,拿東西撐起的電線杆,還有排水溝上腐敗的木橋。瑞德裡克轉動方向盤,汽車搖晃著轉彎了。“你要去哪兒?”伯布裡奇帶著哭腔問,“你會毀了我的膝蓋的,王八蛋!”瑞德裡克嗖地轉過身,給了老頭一個耳光,老頭臉上的胡茬兒把他的掌心都戳痛了。伯布裡奇先是氣急敗壞,隨後一陣沉默。汽車一路顛簸,昨晚下了雨,輪子在泥巴上一個勁地打滑。瑞德裡克打開車燈,晃來晃去的白色車燈照亮了路上的舊車痕、泥水坑,以及路邊腐爛傾斜的柵欄。伯布裡奇流著眼淚,鼻子一抽一抽地哽咽著。他不再向瑞德裡克許願,而是變成了抱怨和威脅,隻不過聲音很細很輕,瑞德裡克隻聽到一些零零碎碎的詞語,關於他的腿啦膝蓋啦他親愛的阿蒂啦之類的。之後,他終於安靜下來。郊外的這片村莊位於城市西麵,這裡曾經是避暑屋、花園和果園,還有市政官員們和工廠老板們的夏日彆墅。原先這裡到處綠茵茵的,是一塊好地方,有靜謐的湖泊、乾淨的沙灘和養眼的白樺林,還有養了魚的池塘。工廠的惡臭和汙染沒有殃及這片青翠的林間空地,城市的衛生管道工程係統也沒有架到這裡來。可如今,一切都被荒置了,他們經過的地方隻有一處還住著人——黃色的燈光透過拉起的簾子從窗戶裡漏出來,晾在繩子上的衣服被雨淋濕了,一條大狗衝出來朝他們一通狂吠,還跟著車輪濺起的泥巴追了他們一段。瑞德裡克小心翼翼地把車開過一座搖搖晃晃的破橋。可以看到通往西部高速的岔道口時,他把車停下來,熄滅了引擎。他從車上下來,都沒有回頭看伯布裡奇一眼,就徑直朝前走去。瑞德裡克把手伸進連身衣潮濕的口袋。天已經亮了,周圍的一切依舊潮濕、安靜。他走向高速公路,越過灌木叢向前眺望。站在這個有利的位置,能夠輕易地看到前麵的警察檢查站:那是一座移動小車屋,有三扇窗,都亮著燈。巡邏車就停在檢查站旁邊,車上沒人。瑞德裡克站在那裡觀察了一會兒,檢查站裡沒有動靜,估計那些警衛經過一夜巡邏,又冷又累,正在拖車裡叼著煙休息暖和呢。“一群混蛋。”瑞德裡克輕聲說。他在口袋裡找到一隻指節銅環,於是把手指伸進橢圓形的環洞裡,套著冰冷的金屬捏緊了拳頭。他把身子縮起來禦寒,手依然放在口袋裡,折了回來。吉普車停在灌木叢裡,車身稍稍歪向一邊。這是一片安靜、迷失的土地,也許近十年來都沒有人朝它看過一眼。看見瑞德裡克回到車上,伯布裡奇坐了起來,望著他,張開了嘴。他看起來比平時更老了,滿臉皺紋,頭發掉光了,胡子拉碴,還有一口爛牙。他倆一聲不吭地互相對視著,接著,伯布裡奇毫不含糊地說:“那張地圖……所有陷阱,一切的一切……你會找到它的。你用不著難過。”瑞德裡克靜靜地聽著,一動不動。後來,他鬆開手指,讓指節銅環掉回口袋。“好吧,你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虛弱地躺在那裡,懂嗎?大聲地呻吟,彆讓人碰你。”他握住方向盤,發動了汽車。事情進展得很順利,吉普車遵照指示,采用正確的信號緩緩地開過移動車屋,沒有人出來檢查。隨後汽車加速,從南端朝鎮上飛馳而去。現在是早上六點,街上空無一人,人行道上濕漉漉的,看起來黑亮亮的。路口的信號燈孤獨地閃爍著,根本沒派上用場。他們開車經過一家窗戶很大的麵包房,裡麵燈光明亮,瑞德裡克被烤麵包那股溫暖且香甜無比的味道饞得口水直流。“我快餓死了。”瑞德裡克說。他把兩隻手按在方向盤上,借此伸展僵直的肌肉。“你說什麼?”伯布裡奇驚慌地問。“我說,我快餓死了。去哪兒?回家還是直接去找‘屠夫’?”“去找‘屠夫’,趕快!”伯布裡奇怒吼道。他把身子探過來,在瑞德裡奇的脖子後麵喘著粗氣,“直接去他家裡,快!他還欠我700元錢呢。你就不能再開快一點?現在的速度簡直就像蝸牛爬!”他開始虛弱而憤怒地詛咒,語無倫次,氣喘籲籲,直罵得一陣咳嗽才停下來。瑞德裡克沒理他。他正在全速行駛,既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去應付這隻禿鷹。他希望儘快結束這一切,然後趕在去大都會赴約前睡上個把小時。他把車開上第十六號大街,駛過兩個街口,停在一棟灰色的兩層結構的住宅前。“屠夫”自己開門迎了出來。他剛剛起床,正準備去浴室。他穿著一件帶金色流蘇的華麗睡袍,手上拿著一隻杯子,裡麵裝著他的假牙。他的頭發亂蓬蓬的,眼睛上還有兩道黑眼圈。“哦,係(是)瑞德嗎?你還火(好)吧?”“把你的假牙戴好,咱們走!”“哦,哦。”他一邊點頭一邊跑回客廳,拖著腳上的波斯拖鞋,匆匆忙忙地鑽進浴室。“是誰?”他從浴室裡問道。“伯布裡奇。”“怎麼了?”“他的腿。”瑞德裡克聽到浴室裡一陣流水聲、鼻息聲、濺水聲,還有什麼東西滾落到地上的聲音。他精疲力竭地把自己摔進沙發,點起一根香煙。客廳很漂亮,屠夫在裝修上一點兒也不含糊。他是一個技術相當了得、很受歡迎的外科醫生,不僅在本市,就是在全國醫學界裡都很有影響。當然,他跟潛行者攪在一起並不是為了錢。他愛好從造訪帶裡收集各種贓物,用於醫學上的實踐研究;他還研究受傷的潛行者,以及之前聞所未聞的各種人體疾病、損害和創傷,從中獲取知識。他因此而備受讚譽,作為地球上第一個研究人類外星疾病的專家而名揚四海。不過,他也不反對以此獲利,並且還掙了大筆大筆的錢。“他的腿有什麼特殊的問題嗎?”屠夫從浴室裡出來,脖子上搭著一條大大的毛巾,一邊問,一邊仔細地用毛巾角擦乾十根靈巧的手指。“他落到‘果凍’上了。”瑞德裡克說。屠夫吹了聲口哨。“唉,伯布裡奇完了。真不幸,他可是個有名的潛行者。”“沒事。”瑞德裡克靠在椅子上說,“你可以給他安一雙假腿,靠這雙假腿他還能瘸著進造訪帶呢。”“那好吧。”屠夫完全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等我一會兒,我去穿衣服。”他換衣服時打了個電話——可能是打給他的診所,讓那邊把手術要用的東西準備好。瑞德裡克躺在沙發上沒動,繼續抽煙,唯一的大動作就是掏出酒壺。他隻抿了一小口,因為酒壺基本上已經見底了。他儘量什麼都不去想,隻是靜靜地等候。兩人一起走進車裡。瑞德裡克坐進駕駛座,“屠夫”坐在他旁邊。“屠夫”一上車就轉向後座,觸診伯布裡奇的兩條腿。伯布裡奇拚命忍耐著,痛得直嚷嚷,開始向他許諾金球的事,還反複提及他去世的妻子和可憐的孩子們,央求醫生至少要保住他的膝蓋。車開到診所門口,“屠夫”見醫護人員沒守在走道上,便大聲地咒罵起來,車還沒停穩就跳了下去,一頭衝進診所。瑞德裡克又點起一支煙,這時,伯布裡奇突然說話了,吐詞還相當清晰、冷靜,他終於完全平靜下來,“你想害死我。我不會忘記的。”“但我沒有害死你。”瑞德裡克說。“是的,你沒有……”伯布裡奇沉默了一會兒,“我會連這一起記著的。”“你儘管記著吧。如果咱倆反過來,當然你也不會想害死我,”瑞德裡克轉過頭看著伯布裡奇,老頭緊張地抖動了一下嘴唇,“但是你會就這樣把我拋下……你會把我一個人丟在造訪帶,把我扔在水裡,就像你對‘四眼’那樣。”“‘四眼’的死完全是因為他自己。”伯布裡奇垂頭喪氣地辯解道,“跟我沒關係,是他自己倒黴。”“王八蛋!”瑞德裡克冷冷地說完,轉過身子,“你就是個雜種!”睡眼惺忪的醫護人員們朝汽車衝了過來,一邊跑一邊打開擔架。瑞德裡克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看著他們把伯布裡奇從後座抬起來,挪到擔架上。伯布裡奇一動不動地仰躺著,雙手交疊在胸前,凝望著天空,那雙被“果凍”殘忍腐蝕掉的大腳不自然地翻轉著。造訪剛發生不久他便加入了尋寶的行列,是那批潛行者裡碩果僅存的一位,那時候造訪帶還不叫造訪帶,也沒有什麼研究所、圍牆和聯合國武裝部隊,整座城市都被恐懼所包圍,而其他國家和地區還以為這又是什麼報紙的惡作劇。當時瑞德裡克還隻有十歲,伯布裡奇則是個強壯又靈敏的中年人——喜歡喝不要錢的酒,喜歡與人爭吵,喜歡在角落裡勾搭輕浮的姑娘們。那時候他絲毫不關心自己的孩子,是個地地道道的王八蛋,一喝醉了就打老婆取樂,弄得家裡雞犬不寧,周圍人都能聽到。他一直打她,直到她去世。瑞德裡克掉轉車頭,不顧信號燈的指示,飛快地往家裡開去。他朝著街上寥寥無幾的行人使勁地按喇叭,一路上全是急轉彎。他把車停在車庫前麵下車時看到管理員穿過小公園朝他走來。和往常一樣,管理員看起來心情不佳,臉色陰沉,眼睛浮腫,一副憤世嫉俗的樣子,好像他不是走在水泥地上,而是踩在糞肥裡。“早上好。”瑞德裡克禮貌地和他打招呼。管理員走到距他兩尺的地方停下來,用大拇指指著肩膀後麵問:“那是你自己動手做的嗎?”不難想象這是他今天開口的第一句話。“你指什麼?”“那些秋千,是你安上去的嗎?”“是我。”“乾什麼用的?”瑞德裡克沒理會他,轉過去給車庫開鎖。管理員又追問道:“我問你為什麼要安秋千?是誰讓你做的?”“我女兒。”瑞德裡克平靜地回答,一邊拉起車庫的卷閘門。“我不是問你的女兒,”管理員抬高了嗓音,“那是另一個問題。我問是誰允許你這麼做的?誰讓你插手公園的?”瑞德裡克轉過身,盯著管理員的鼻梁,後者蒼白的鼻子上布滿了毛細血管。管理員退後了幾步,聲音放柔和了些:“你是不是把小公園重新漆過了?我跟你說過多少次……”“彆來煩我,我不會搬的。”瑞德裡克回到車裡,發動引擎。手把在方向盤上時,他發現自己的指節都發白了。於是他從車窗裡伸出頭來,毫不客氣地說:“如果非逼著我搬,你這個人渣,那最好給我小心點!”他把車開進車庫,打開裡麵的燈,關上大門。接著他從假油箱裡拖出戰利品,整理好車子,把袋子放進一個舊柳條籃子裡,把漁具——依然是濕的,上麵還掛著青草和樹葉——放在籃子上,再把伯布裡奇咋晚從一家郊外商店裡買來的魚放在最上邊。出於習慣,他又檢查了一遍汽車。右邊的擋泥板上粘著一根扁平的煙頭,瑞德裡克把它拿了下來——是一支瑞士煙。他想了一下,把煙頭收進火柴盒,那裡麵已經有三根煙頭了。他上樓的時候誰也沒碰到。走到自家門口準備掏鑰匙時,門突然打開了。他挎著沉甸甸的籃子側身走進屋裡,頓時為這股溫暖而熟悉的家的氣息而陶醉了。庫塔伸開雙臂摟住他的脖子,一頭紮進他懷裡。隔著連身衣和厚厚的外套,依然可以聽到她劇烈的心跳。他沒有急著把她推開,而是耐心地候在那兒,等她平靜下來,儘管剛才他還前所未有地感覺那麼精疲力竭。“好了。”她終於放開他,嗓音沙啞地輕聲說道。她打開門廳裡的燈,轉身走進廚房。“我很快就把咖啡煮好。”她在廚房裡說。“我帶了些魚回來。”他刻意用一種爽朗的語氣說道,“能不能炸一下?我餓了。”她走出來,蓬鬆的頭發遮住了臉。他把籃子放在地上,跟她一起取出裝魚的網兜,兩人提著網兜走進廚房,把魚倒進池子裡。“去洗漱吧,”她說,“等你弄完了,魚也做好了。”“‘猴子’還好吧?”瑞德裡克一邊脫靴子一邊問。“她整晚上嘮叨個不停,”庫塔說,“我好不容易才把她哄上床。她一直在問,爸爸去哪兒了?爸爸去哪兒了?不管什麼時候她都想要爸爸。”她在廚房裡安靜靈巧地轉來轉去,身姿靈動且優雅。爐上鍋裡的水在沸騰,刀在她手裡飛快地切著片,黃油在最大的鍋裡吱吱地融化,剛煮出來的咖啡在空氣裡散發出誘人的芳香。瑞德裡克光著腳走進門廳,把籃子提進儲藏室。他朝臥室裡看了一眼,“猴子”還在酣睡,揉成一團的毯子垂到了地上。她的小睡袍卷了起來,看樣子睡得溫暖而舒適,她像隻小動物似的重重地呼吸著。瑞德裡克忍不住想要愛撫她背後那身暖融融的金色汗毛,他曾無數次為這身汗毛絲絨般的觸感及其長度而驚歎。他真想把“猴子”抱起來,但又擔心這樣會弄醒她——另外,他身上臟得要命,而且剛剛和造訪帶裡的死神擦肩而過。他回到廚房,在餐桌前坐下。“給我倒杯咖啡吧,我待會兒再洗澡。”桌上摞著一堆晚間郵件:《哈蒙特新聞》《體育》《花花公子》等一大堆的雜誌,還有一本灰色厚封麵的《外星文化國際研究所報告(第56期)》。瑞德裡克接過庫塔遞來的熱騰騰的咖啡,隨手拿起了《報告》。裡麵穿插著潦草的手書文字和標記、一些設計圖,還有從各個奇怪的角度拍攝的那些熟悉的物品的照片。其中有一篇基裡爾死後發表的文章:《磁流阱型號-77b的意外屬性》。作者姓名“帕諾夫”用黑框框了起來,下麵有一行小字:“基裡爾·A·帕諾夫博士,蘇聯人,在4月19日的一次實驗中離奇死亡。”瑞德裡克把雜誌扔到一邊,抿了一口咖啡,不小心燙到嘴巴。他開口問道:“有人來過嗎?”“古塔林來過。”庫塔遲疑了幾秒鐘,回答道。她站在爐子邊上,看著他說,“他喝得全身臭烘烘的,我想辦法讓他清醒了。”“‘猴子’什麼反應?”“那還用說嘛,她不想讓他走,又哭又鬨的。我告訴他,古塔林叔叔不太舒服。結果她對我說,古塔林叔叔又喝醉了。”瑞德裡克哈哈大笑起來。他又嘗了一口咖啡,接著問道:“鄰居們怎麼樣?”回答之前庫塔又猶豫了一下。“和平時一樣。”她最後說道,“行了,我都不想講。”她厭煩地擺擺手,“咋天晚上樓下的女人上來敲門,怒目圓睜,來勢洶洶的,問我們乾嗎三更半夜在浴室裡鋸東西。”“那個危險的老賤人!”瑞德裡克咬牙切齒地說,“聽著,也許我們真的該搬家,在鄉下哪個地方買棟房子,比如說荒廢的農家小院,周圍沒有其他人。”“那‘猴子’怎麼辦?”“天啦!你認為憑我們兩個不能讓她幸福嗎?”庫塔搖搖頭,“她喜歡跟孩子們玩,這裡的孩子們也喜歡她。這不是他們的錯……”“是的,不是他們的錯。”“講這些都沒用!”庫塔說,“有人打電話找你,但是沒留下姓名。我告訴他你出去釣魚了。”瑞德裡克放下杯子站起來,“好的。我去洗澡,還有好多事要辦呢。”他把自己關在浴室裡,把衣服扔進桶子,把指節銅環、剩下的螺釘螺母和香煙一起放在架子上。他在滾燙的熱水下淋了很久,用一塊粗海綿使勁地擦拭身體,直到整個身子擦得通紅才關掉淋浴,坐到浴缸邊上抽起煙來。水管嘩嘩地響,庫塔在廚房裡乒乒乓乓地準備餐具,一股煎魚的香味飄了過來。庫塔在外麵敲門,為他拿來了乾淨的內衣褲。“快點!”她命令道,“魚要涼了。”她完全恢複了常態——又變回愛發號施令的庫塔了。瑞德裡克一邊穿衣服,一邊哈哈地笑著。他套上短褲和T恤,回到餐桌前麵。“那我開吃了。”他坐下說道。“你把內衣放進桶子裡了嗎?”“嗯。”他含著滿嘴的食物應道,“這魚真不錯。”“你往桶裡放水了嗎?”“沒有。對不起,長宮,下次一定注意,長官。你就不能坐一會兒嗎?少操點心!”他抓住她的手,想把她拉到自己腿上,可是庫塔掙開他,坐到了對麵。“你這是在冷淡你的丈夫。”瑞德裡克說,嘴裡又是滿滿一大口,“你是不是太挑剔了點兒?”“你現在說自己是丈夫了。你就是個空口袋,根本算不上什麼丈夫,除非先把口袋填滿。”“如果我做到了怎麼辦?”瑞德裡克問,“奇跡也是會發生的,你知道。”“在你身上我還沒見過那種奇跡。要喝一杯嗎?”瑞德裡克猶豫地玩著手裡的叉子。“不用了,謝謝。”他看了看表,站起來說道,“我得走了。把我的正裝拿出來,在第一個抽屜裡,襯衫和領帶。”享受著光腳踩在地板上的清涼感覺,他走進儲藏室,把門銷插上。他係起橡皮圍裙,戴上長至手肘的橡皮手套,開始把戰利品一件件清出來擺到桌子上——兩個空盒子;一盒大頭針;九節電池;三隻手鐲;一些鐵環狀的東西,像是手鐲,但是白色金屬造的,比手鐲更輕更大,直徑一英寸左右;裝在塑料箱子裡的16個黑色水珠;兩塊保存極好的拳頭大小的海綿;三個癢癢劑:一瓶碳酸黏土;袋子裡還有一個用纖維棉仔細包裹的很重的瓷製容器,不過瑞德裡克沒去碰它。他一邊抽著煙,一邊檢閱這滿桌子的財寶。隨後他打開一個抽屜,從裡麵拿出一張紙、一截鉛筆和一個計算器。他嘴角叼著煙,斜睨著嫋嫋升起的煙霧,在紙上寫下一連串數字。數字一共分成三列,他把前兩列加在一起,得到的數字很有吸引力。他把煙頭扔進煙灰缸,小心翼翼地打開盒子,把裡麵的大頭針倒在紙上。燈光下的大頭針看起來微微泛藍,有時還閃爍出其他顏色——黃色、紅色和綠色。他拾起一枚大頭針,一邊避免被它刺到,一邊小心地用拇指和食指捏了捏。隨後他關上燈,等了一會兒,讓自己適應屋子裡的黑暗。大頭針沒什麼變化,於是他把它放到一邊,又拾起另一枚,同樣用手捏了捏,依然沒有變化。這回他冒著被刺傷的危險加大了力度,隻見大頭針回應了:一道微弱的紅色閃光穿過大頭針,接著變成了一道緩緩的綠色脈衝。瑞德裡克欣賞著這段持續了幾秒鐘的奇特的光線魔術,他從《報告》上得知,這些光有可能意味著什麼——或許意義重大。他把這枚大頭針和第一枚分開放置,又拾起另一枚。他一共實驗了37枚大頭針,其中12枚有反應,其他都沒動靜。實際上那些大頭針也可以做出反應,隻是手指的力量還不夠啟動它們,需要一台像桌子那麼大的特製機器才行。瑞德裡克打開燈,在紙上又添了兩個數字。直到這時,他才決定要做接下來的事情。他將兩隻手一起伸進袋子,屏住呼吸,從裡麵拿出一個軟軟的包裹,把它放在桌子上。他凝視了好一會兒,手背摩擦著下巴陷入了沉思。接著他拿起鉛筆,隔著笨重的橡皮手套在手指間把玩了一陣,然後把筆放到一邊。隨後他又掏出一根煙,眼睛始終注視著那個包裹,直到把煙吸完。“真見鬼了!”他大聲說著,毅然決然地把包裹塞回袋子,“夠了,就這樣吧!”他迅速地把所有大頭針收進盒子,從椅子上站起來。該出發了。本來他可以睡上半個小時,讓腦子清醒一下,但提前到達那裡、檢查一下情況也許會更好。他摘下手套,把圍裙掛起來,沒關燈便走出了儲藏室。衣服已經放在床上了。瑞德裡克穿好衣服,正對著鏡子打領帶,這時身後的房門嘎的一聲開了,他聽到後麵傳來沉重的呼吸聲,於是扮了個鬼臉,好讓自己不笑出來。“哈!”一個細細的聲音猛地在他旁邊響起,一雙手一把抱住他的腿。“哦,哦!”瑞德裡克驚叫著摔在床上。“猴子”咯咯地嬉鬨著,一下子爬到他身上。她在他身上踩來踩去,扯他的頭發,滔滔不絕地向他彙報各種新聞:鄰居家的男孩威利扯爛了洋娃娃的腿;三樓新生的小貓揮身白色,長著一對紅眼睛,它可能沒聽媽媽的話,跑到造訪帶裡去了;她晚飯吃的燕麥粥和果醬;古塔林叔叔又喝醉了,他不舒服,甚至還哭鼻子了;為什麼魚生活在水裡不會被嗆死?為什麼媽媽晚上不睡覺?為什麼人要長五根手指,卻隻有兩隻手和一個鼻子?瑞德裡克抱著這個在他身上滾來滾去的溫暖的小東西,深情地望著她幾乎看不到眼白的黑黑的大眼睛,用自己的臉貼著她圓圓的小臉蛋。她的臉上覆蓋著一層金色的絨毛光滑得跟絲綢一般。“猴子,我的小猴子。你是一隻可愛的小猴子。”電話在他耳邊響起,他拿起了話筒。“喂?”沒有聲音。“喂?喂?”沒人說話。隻聽到哢嗒一聲響,接著是短暫的重複音。瑞德裡克從床上起來,把“猴子”放到地上,不再聽她囉嗦,開始穿褲子和上衣。“猴子”不停地說啊說,而他隻是用漫不經心的微笑來回應她。最後“猴子”宣布道,爸爸把自己的舌頭咬掉吞進肚子裡了,這才離開房間讓他安靜一會兒。瑞德裡克回到儲藏室,把桌上的東西全都收進一個公文包,從浴室裡取來指節銅環,然後又回到儲藏室。他一手拎著公文包,一手拎著裝袋子的籃子,出來後特意鎖上門,然後大聲地對庫塔說:“我走了!”“什麼時候回來?”庫塔從廚房裡出來。她已經紮好頭發,化好妝,還換下了睡袍,穿起一件居家的裙子。這是她最喜歡的一條裙子,天藍色的低胸款式。“我會打電話給你的。”他看著她說道,走過去在她的胸口輕輕一吻。“我看你還是走吧。”她溫柔地說。“我呢?也親我一下!”“猴子”不滿地插在他倆中間。他隻好把腰彎得更低一點,也親了她一口。庫塔在一旁默默地注視著。“調皮鬼!”他說,“彆擔心,我會打電話的。”在底下一層的樓梯間,瑞德裡克看到一個穿條紋睡衣的胖胖的男人正在使勁鼓搗門上的鎖,從他屋裡飄來一股熱騰騰的酸臭味。瑞德裡克站住了。“早上好!”那胖子轉過頭,謹慎地看了他一眼,嘴裡嘀嘀咕咕著什麼。“您妻子咋晚到我家去了,”瑞德裡克說,“關於我們鋸東西的事情,這裡麵有些誤會。”“跟我有什麼關係?”穿睡衣的胖子說。“我妻子咋晚在洗衣服,”瑞德裡克繼續解釋,“如果打攪到你們,真是對不起。”“我啥都沒說。隨便你們乾什麼。”“太好了,很高興您這樣講。”瑞德裡克走出公寓,進到車庫裡。他把裝袋子的籃子放在角落,用一張舊椅子擋住,又檢查了一下這個布置,然後走回大街上。要去的地方不算太遠,走兩個街口到達廣場,然後穿過公園再走一個街口到中央大道。和往常一樣,大都會前麵停著一排表麵鍍鉻、漆身鋥亮的汽車。身穿莓紅色製服的服務生正忙著把行李箱送進酒店,一群外國人模樣的人三三兩兩地站在大理石台階上抽煙和交談。瑞德裡克決定先不過去,他在街對麵小咖啡館的遮陽傘下找了個位置舒服地坐下來,要了杯咖啡,燃起一根煙。離他座位不到兩英尺遠的地方,三名國際警察部隊的密探正默默而快速地享用著哈蒙特式烤熱狗,外加大杯啤酒。另一邊,大約十英尺遠的地方,一個巡警手拿叉子陰鬱地嚼著炸薯條。他的藍色頭盔倒扣在椅子邊的地上,肩帶式槍套就掛在椅背上。此外再沒有其他客人。一個瑞德裡克不認識的年紀稍大的女服務員站在櫃台後麵,禮貌地用手遮住嘴,打了個哈欠。現在差二十分鐘九點。瑞德裡克看見理查德·努南從酒店出來,嘴裡嚼著東西,一邊把軟禮帽戴到頭上。他大步流星地走下階梯——他矮墩墩、粉嘟嘟的,總是那麼幸運、富有、光鮮亮麗,自信滿滿地以為白天總會一帆風順。他朝什麼人揮了揮手,把雨衣搭在右肩上,衝著他的標致車走去。迪克的標致車也是矮墩墩的,光鮮亮麗,自信滿滿的,仿佛沒什麼不悅可以威脅到它。瑞德裡克一邊用手擋住自己的臉,一邊觀察著努南的行動——隻見他舒舒服服地坐進前排駕駛座,從前麵座位上把什麼東西移到後排去,接著彎腰拾起某個物品,又調整了一下後視鏡。標致車的車尾噴出一道藍煙,衝一個穿連帽衣的黑人鳴起喇叭,隨後歡快地駛進了街道。努南看起來像是要去研究所,那樣的話就要繞過噴泉,經過咖啡館。這時起身離開已經來不及了,於是瑞德裡克乾脆駝起背,把臉全部遮起來。結果毫不頂用,標致車在他耳邊響起了喇叭,一個急刹車,跟著傳來努南那豪爽的聲音:“喂!舒哈特!瑞德!”瑞德裡克小聲地罵了一句,抬起頭,隻見努南神采奕奕地張開雙臂向他走來。“你一大早在這裡做什麼?”努南走到跟前問道。“謝謝你,女士,”他對女服務員說,“我什麼也不要。我都上百年沒見過你了,你去哪兒了?準備去乾什麼?”“沒什麼,”瑞德裡克不情願地回答道,“一些小事。”隻見努南興衝衝地坐到對麵椅子上,一雙胖乎乎的手用餐巾紙把玻璃杯挪到一邊,把裝三明治的盤子挪到另一邊,接著喋喋不休地嘮起嗑來。“你看起來有些憔悴,是不是睡眠不足?你知道,最近我一直忙著搞那些自動化的新玩意兒,但可以肯定的是,我從來沒在睡眠上打過折扣。自動化什麼的都可以扔一邊去。”他突然看了看周圍,“對不起,你在等人吧,我有沒有打擾你?是不是礙你事了?”“沒有,沒有。”瑞德裡克客套地說,“我剛好有點空兒,心想可以來喝杯咖啡,僅此而已。”“哦。我不會耽誤你太久的。”迪克看了看表,說道,“聽著,瑞德,為什麼你不拋開那些個小事,回研究所工作呢?你要知道,隻要你願意,他們隨時會接納你。你還想跟俄羅斯人一起工作嗎?來了個新的。”瑞德搖搖頭。“不想,第二個基裡爾還沒出生呢。再說了,你們研究所裡也沒什麼我可乾的。現在全都自動化了,進造訪帶也是派機器人去,也就是說獎金都歸機器人了,實驗室助理的工資就那麼一丁點兒,都不夠我買煙抽。”“那些都可以安排。”“我不喜歡被彆人安排。”瑞德說,“我可以一輩子照顧自己,而且願意繼續這樣下去。”“長脾氣了?”努南有些不滿。“不,我沒有。我隻是不喜歡手頭拮據。”“你說得也沒錯口。”努南顯得有些心煩意亂。他看著瑞德裡克放在身邊椅子上的公文包,手裡摩擦著銀盤上雕刻的西裡爾文字,“你說得對,男人都需要錢,這樣才不至於整天為了錢斤斤計較。那是基裡爾留給你的禮物?”“我從他那兒繼承到的。為什麼我在‘甜菜湯’裡沒碰到過你?”“是你不常去了。”努南反駁道,“我幾乎天天在那裡吃中飯。大都會裡連個漢堡包都貴得要死。”他突然問,“你現在手頭怎麼樣?”“你想找我借錢?”“恰恰相反。”“你想借錢給我?”“我這裡有個活兒……”“哦,上帝,”瑞德裡克說,“哪怕是你也不行。”“那誰可以?”努南問。“有很多像你這樣的……雇主。”努南最後像是明白了他的意思,笑了,“不,不,這件事跟你的基本業務沒關係。”“那跟什麼有關係?”努南再次看了看表。“那說定了,”他一邊說一邊起身,“來‘甜菜湯’吃午飯,兩點左右。我們到時候談。”“兩點我可能去不了。”“那晚上六點,怎麼樣?”“到時候看吧。”瑞德裡克看看表,現在是九點差五分。努南揮揮手,回車上去了。瑞德裡克目送他離開後,叫來女服務員結賬,順便買了一包“幸運的發現”,然後提著公文包慢悠悠地朝酒店走去。這時候的太陽已經相當炙熱,街上頓時悶熱起來,瑞德裡克覺得眼皮底下一陣灼燒。他使勁眯眯眼,後悔在辦事之前沒打盹兒睡上個把小時。就在這時,那股感覺突然襲來了。之前出了造訪帶他從沒有碰到過這種情況,即使在造訪帶裡也隻發生過兩三次。這時他仿佛身處另一個世界,無數氣味像瀑布般瞬間朝他襲來。苦澀的,甜蜜的,堅硬的,柔和的,危險的,像鵝卵石一般原始,像鐘表一般精細,像房子一般巨大,像塵埃一般微小……空氣變得厚重起來,先是衍生出線,接著是麵,再到立體的拐角,就像空間裡填滿了膨大而堅硬的氣球、光滑的金字塔、巨大的刺狀水晶,而他不得不艱難地穿越這一切,夢遊般地經過一片塞滿難看的古舊家具的舊貨攤……這種感覺隻持續了一秒鐘,接著他睜開眼,所有東西轉瞬即逝。剛才經曆的並非另一個世界,而是原有的世界向他展示出全新的、未知的另一麵。這一麵隻向他昭示了短短一秒鐘,不等他想明白便消失得無影無蹤。狂怒的汽車喇叭衝他響了起來,瑞德裡克加快了腳步。他越走越快,最後一路跑向大都會,他的心差點衝到了嗓子眼。他把公文包放在地上,焦躁地撕開煙盒,點燃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休息起來,就像剛剛經曆了一場戰鬥。一名警察走過來問:“需要幫助嗎,先生?”“不。”瑞德裡克好不容易擠出一個詞,跟著一陣咳嗽,“太悶熱了。”“需要我護送您到哪裡嗎?”瑞德裡克從地上提起公文包。“一切,一切都很好,兄弟。謝謝。”他快速地朝入口走去,拾級而上進入大廳。這裡麵涼爽、陰暗,伴著回聲。他應該在大廳裡的皮沙發上坐一會兒,緩緩氣,可是現在已經遲到了。他讓出一點時間抽完煙,同時眯著眼睛察看四周的人群,他看見“骨頭”正在報刊亭前不安地翻著雜誌。瑞德裡克把煙頭扔進煙灰缸,走進電梯。他沒能及時把門關上,一群人擁了進來:一個肥胖的喘著粗氣的男人,一個渾身香水味的女人帶著一個正在吃巧克力的壞脾氣小子,還有一個體形肥碩、下巴沒刮乾淨的老婦人。瑞德裡克被擠到角落裡。他閉上眼睛,儘量不讓自己看到那個口水混著巧克力一直流到下巴的小男孩,他的臉蛋水嫩嫩的,一根汗毛都沒有。他也不想看到男孩的媽媽,她扁平的胸脯上戴著一條用鑲銀的黑色水珠製成的項鏈。他還不想看到那個胖子突出僵硬的眼白,以及老婦人浮腫的臉上那些可怕的疣子。胖子想抽煙,但是遭到老婦人的強烈反對,在她下電梯之前胖子一直沒能得逞。到了5樓,老婦人剛一走出電梯,胖子立刻把煙點上,像是宣告自己是在捍衛公民權利。結果煙剛吸進肺裡他便嗆得一陣咳嗽,嘴巴撅得像駱駝嘴,手肘還在瑞德裡克的肋骨上戳了一下。瑞德裡克在8樓下了電梯,踏上走廊的厚地毯,暗藏的燈光讓他感覺十分舒適。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銅臭味——那是昂貴的煙草、法國香水、塞滿鈔票的天然軟革錢包、高級妓女還有純金煙盒的氣味,是一切東西散發出來的惡臭,是那些靠造訪帶吃喝玩樂、升官發財的惡心的寄生蟲所發出的惡臭。他們隻要吃飽喝足、大權在握、把造訪帶裡的東西全搬到外麵來,對造訪帶就會變得毫不在乎,更不會關心今後發生什麼事情。瑞德裡克沒有敲門就直接推開了874號房間的大門。“嘶喉”坐在窗邊的桌台上,正卷著雪茄。他身上還穿著睡袍,稀疏的頭發儘管還是濕的,但梳分得相當妥帖。他的臉不太健康地浮腫著,但刮得很乾淨。“啊哈,”他說話的時候甚至連頭都沒抬,“守時是國王都要講究的禮儀。你好,年輕人!”他修整完雪茄頭,雙手拿著雪茄湊到鼻子底下,來來回回地聞起來。“老好人伯布裡奇在哪兒?”他抬起頭問道,露出一雙天使般清澈的藍眼睛。瑞德裡克把公文包放在沙發上,坐下來掏出煙。“伯布裡奇沒來。”“老好人伯布裡奇。”“嘶喉”重複道。他兩根指頭夾著雪茄,把它送進嘴裡,“老伯布裡奇的神經出毛病了。”他那雙清澈的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瑞德裡克,他真的一直沒有眨眼。這時門輕輕地開了,“骨頭”溜了進來。“你在跟誰說話?”他在門口問。“哦,你好。”瑞德裡克熱情地招呼道,把煙灰彈在地上。“骨頭”手插在口袋裡,一雙內八字的大腳邁著闊步走進來,停在瑞德裡克麵前。“我們跟你說過上百遍了,”他責問道,“會麵前不要有任何接觸,結果你怎麼做的?”“我跟你說‘你好’,”瑞德裡克回答,“你呢?”“嘶喉”聽完笑了,而“骨頭”則更加生氣。“你好,你好,你好。”他把責備的目光從瑞德裡克身上移開,一屁股坐進旁邊的長沙發,“你不能那樣。懂我的意思嗎?不能!”“會麵應該安排在我一個人都不認識的地。”“這孩子說得對。”“嘶喉”插進來說道,“是我們的錯。那麼,那個男人是誰?”“理查德·努南。他給一些服務於研究所的公司做代表,就住在酒店裡。”“你瞧事情多簡單!”“嘶喉”對“骨頭”說。他拿起一個超大的形狀像自由女神一樣的打火機,不解地看了看,又把它放回桌子上。“伯布裡奇在哪兒?”“嘶喉”換成友好的語氣問。“他搞砸了。”另外兩人迅速地交換了一下眼神。“是掛了,還是被捕了?”“嘶喉”緊張地問。瑞德裡克沒有立刻回答,他深吸一口煙,然後把煙頭扔在地上。“彆急,一切都還安全。他現在在醫院。”“這也叫安全?!”“骨頭”非常不安,他從沙發上彈起來,走到窗戶邊,“哪家醫院?”“不用擔心,一切好著呢。我們快點開始吧,我快睡著了。”“具體哪家醫院?”“骨頭”焦急地問。“我已經跟你說了,”瑞德裡克提起公文包,“今天到底還做不做生意?”“做,做,孩子。”“嘶喉”急忙說。他以出人意料的敏捷從桌台上跳下來,把咖啡桌上的雜誌和報紙統統拂到地上,然後坐在咖啡桌前,一雙毛茸茸的手搭在膝蓋上。“把東西亮出來吧。”瑞德裡克打開公文包,掏出一張價目表放在“嘶喉”麵前的桌子上。“嘶喉”瞟了一眼,把它扔到一邊。站在一旁的“骨頭”越過他的肩膀,看著單子上的內容。“這是賬單。”瑞德裡克說。“我知道。給我們看看東西。”“嘶喉”說。“先把錢拿出來。”瑞德裡克回答。“這個‘鐵環’是什麼?”“骨頭”的手從“嘶喉”的肩上伸過去,指著單子疑惑地問。瑞德裡克沒說話。他托著打開的公文包,盯著那雙天使般的藍眼睛。“嘶喉”禁不住笑了。“我怎麼就那麼愛你呢,孩子?”他喃喃地說,“人家都說一見鐘情不存在!”他誇張地歎了口氣,“菲爾,兄弟,那句話怎麼說的來著?少發點白菜,多給點現金……給我根火柴。你瞧……”他朝“骨頭”晃了晃雪茄。“骨頭”菲爾悄悄地嘀咕了幾句,扔給他一盒火柴,隨後穿過一道簾子走進了隔壁房間。瑞德裡克聽見他跟什麼人在裡麵說話,關於保密什麼的,聽起來很生氣,但一直壓低著聲音。“嘶喉”終於點燃了雪茄,蒼白的嘴唇邊掛著凝固的微笑,眼睛盯著瑞德裡克。而瑞德裡克則用公文包托著下巴,也儘量眼睛一眨不眨地與他對視,儘管這樣做讓他覺得眼皮灼燒,眼球疼痛。“骨頭”回來了,往桌上扔了兩遝錢,然後生氣地坐到瑞德裡克旁邊。瑞德裡克慢吞吞地剛要伸手過去,半路上被“嘶喉”示意打住了。“嘶喉”撕掉錢上的封紙,把紙裝進自己的睡衣口袋,“現在可以讓我們看了吧。”瑞德裡克拿起錢,數也沒數便塞進上衣的內口袋,接著開始展示帶來的貨物。他的動作慢條斯理,以便另外兩個人能仔細地檢查物品,核對單子上的條目。房間裡一片寂靜,隻聽到“嘶喉”沉重的呼吸聲,還有隔壁房間傳來的“叮叮”聲——可能是勺子敲打玻璃杯發出的聲音。瑞德裡克合上公文包,上好鎖,這時“嘶喉”抬頭問道:“最重要的那件東西情況怎樣?”“不行。”瑞德裡克回答。他想了想,又補充道:“至少到目前為止不行。”“我喜歡你這句‘到目前為止’。”“嘶喉”溫和地說,“你呢,菲爾?”“你想蒙蔽我們,舒哈特。”“骨頭”明顯表示出猜疑,“我問你,乾嗎這麼神神秘秘?”“本該如此,咱這可是黑幕交易。”瑞德裡克說,“我們的職業要求不一般。”“好吧,好吧。”“嘶喉”又問,“照相機在哪兒?”“糟了!”瑞德裡克一撓臉,臉頓時紅起來,“對不起,我忘得一乾二淨。”“在那兒嗎?”“嘶喉”用雪茄擺了個曖昧的姿勢問道。“我不記得了,也許在那兒。”瑞德裡克閉上眼,靠在沙發上,“對不起,我真的一點兒也不記得了。”“太糟了。”“嘶喉”說,“但你至少看到它了吧?”“關鍵是連看也沒看到。”瑞德裡克遺憾地說,“我們還沒到高爐,伯布裡奇就掉進了‘果凍’,我不得不馬上掉頭。你可以想象,如果我看到它肯定是不會忘記的。”“嘿,修,看這裡!”“骨頭”突然惶恐地驚歎道,“這是怎麼回事?”他伸出右手的食指,白色的金屬圈在他的指頭上旋轉,“骨頭”正瞪大了眼睛盯著它。“這東西停不下來!”他大聲地說,目光從金屬圈轉向“嘶喉”。“你說它停不下來是什麼意思?”“嘶喉”小心地問,同時退後幾步。“我把它套在指頭上,隨便轉了一下,結果過了一分鐘都沒停下來!”“骨頭”一躍而起,舉著指頭跑進簾子後麵。銀圈在他麵前平滑地旋轉,好似一個螺旋槳。“你帶來的是什麼東西?”“嘶喉”問。“天曉得!我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話,肯定會要價更高。”“嘶喉”瞪了他一眼,隨後也起身走到簾子後麵去了。隔壁立刻傳來你一言我一語的聲音。瑞德裡克從地上撿起一本雜誌翻了翻,裡麵全是各色美女,但不知為什麼,這時候看見這些東西他覺得惡心。瑞德裡克環顧整間屋子,想找點東西喝。他從內袋裡掏出一遝錢數起來。數字沒錯,但為了不讓自己睡著,他又把另一遝也數了一遍。正當他準備把錢收回口袋時,“嘶喉”走了過來。“你真走運,孩子。”他回到瑞德裡克對麵的位置上宣布道,“你知道永動機嗎?”“不知道,我們沒學過。”“學沒學過沒關係。”“嘶喉”說著,又抽出一遝錢,“這是給首例樣本的獎勵。”他撕開錢上的封紙說道,“每帶來一件新東西,你就可以得到兩遝這樣的鈔票。懂嗎,孩子?雙份的。但前提是除了你我之外沒人知道這件東西。你同意嗎?”瑞德裡克一聲不響地撿起鈔票放進口袋,起身說道:“我走了。下次的時間和地點怎麼安排?”“嘶喉”也站了起來,“我們會電話通知你的。每周五早上九點到九點半之間等電話,你會接到來自菲爾和修的問候,以及下一次的會麵安排。”瑞德裡克點點頭,朝門口走去。“嘶喉”跟在後麵,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他繼續說道,“這些東西都不錯,很吸引人,那個鐵環簡直不可思議。但是,歸根到底我們需要兩樣東西:照片和裝了東西的容器。把照相機連同膠片一起還給我們,還有我們的陶瓷容器,但不能是空的,裡麵得有東西。如果弄到了,你以後就再也不用進造訪帶了。”瑞德裡克把手伸到肩膀後麵握了握“嘶喉”的手,打開門走了出去。他走在鋪著厚地毯的過道上沒有回頭,但能感覺到那天使般的藍眼睛一直堅定地跟在他脖子後麵。瑞德裡克沒有等電梯,而是直接從樓梯走了下去。走出大都會,他叫了一輛出租車前往鎮子的另一頭。司機是一個瑞德裡克從沒見過的新麵孔,長著鷹鉤鼻和滿臉的粉刺。他是近年來湧入哈蒙特的數百人當中的一個,這些人或是來尋求剌激的冒險,或是追逐無儘的財富、享譽世界的名望,抑或是為了某種特殊的宗教。他們一齊擁入城市,結果卻淪為出租車司機、建築工人或是惡棍。他們內心饑渴,結局不幸,被模糊的欲望所折磨,深深地失望,最終認定生活又一次玩弄了他們。當中有一半人在閒逛了一兩個月之後,罵罵咧咧地回去了,把他們的幻滅感播向世界上每一個國家;很少一部分人成了潛行者,結果還沒摸到這項工作的竅門便魂歸西天;另外一些人在研究所裡謀得了差事,但隻有那些受過最好教育和最聰明的人,才能乾上研究室助理這樣的工作;剩下的人夜複一夜地在酒吧裡虛度光陰,高談闊論著各種觀點,對姑娘們評頭論足,也許隻是因為他們喝醉了酒,想要把市政警察、軍隊和警衛們從腦海裡趕出去。滿臉粉刺的司機身上散發的酒臭味一英裡之外都能聞到,他的眼睛紅得跟兔子似的,可是卻異常興奮。他告訴瑞德裡克說,他們街區今天早上出現了一具從墓地裡爬出來的僵屍。“他回到以前住的屋子,那屋子已經上鎖很多年了,其他人——他的遺孀,現在是個老婦人了;還有他的女兒和女婿,以及他們的孩子一一全都搬走了。聽周圍鄰居說,那人三十多年前就死了,那時造訪還沒有發生,如今他又回來了,繞著屋子轉圈,到處聞到處抓,後來就坐在柵欄邊上等。附近的人全都跑過去看,他們使勁地瞧,當然,又都不敢靠近。最後有人想出一個好主意——砸開他家的門,好讓他進去。你猜怎麼著?他站起來,走進去以後把門關上了。我因為趕著要工作,不知道後來怎樣了,但我肯定他們會打電話給研究所,叫人過來把他從那地方弄出去。”“停車,”瑞德裡克說,“讓我在這裡下車。”他翻口袋找不到零錢,隻好破開一張全新的大鈔。下車以後他立在路邊,等出租車司機把車開走。“禿鷹”的小屋還不賴:房子上下兩層,有一個帶台球桌的玻璃陽台,一個長勢旺盛的花園,一間溫室,蘋果樹下還有一座白色涼亭,一道漆成淺綠色的花絲鐵柵欄圍繞著整棟屋子。瑞德裡克按了幾下門鈴,大門“嘎吱”一聲開了。他沿著林蔭小路慢慢地往裡走,路兩旁種著一排玫瑰花叢。“倉鼠”已經等候在門廊上,他長得又粗又黑,看到為人服務的機會來了便激動得渾身發顫。他急不可耐地側身從門廊上下來,先是放下一條瑟瑟發抖的腿踩在地上尋得支撐,穩住身子後,再把另一條腿拖過來與之並攏。他朝瑞德裡克所在的方向抽搐似的揮舞著右臂,像是在說,過來,過來,馬上!“嗨,瑞德!”花園裡傳來一個女人的呼喚。瑞德裡克循聲望去,隻見涼亭白色屋簷邊的綠樹下,一個裸露著褐色肩膀、嘴唇嬌豔的女孩正向他揮手。瑞德裡克朝“倉鼠”點點頭,離開林蔭小路,穿過玫瑰花叢,踩著柔軟的青草朝涼亭走去。草坪上鋪著一張寬大的紅色墊子,迪娜·伯布裡奇身穿迷你泳衣,端著一杯酒,雍容華貴地坐在上麵。墊子上攤著一本封麵鮮豔的書,旁邊的樹蔭下擺著一隻冰桶,裡麵斜放著一個細長的酒瓶。“嘿,瑞德!”迪娜·伯布裡奇晃晃手中的酒杯,向他問候道,“老頭子在哪兒?彆告訴我他又搞砸了!”瑞德裡克雙手提著公文包,把手背在身後,居高臨下地打量著她。的確,“禿鷹”依靠造訪帶如願以償地養育了一幫傑出的孩子。她的肌膚像絲緞一般光滑,身體結實豐滿,完美無瑕,沒有一處多餘的裙皺——像是用120磅蜜糖做成的軀體。她那琥珀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嬌豔欲滴的嘴唇下是潔白的貝齒,一頭波浪般的長發漫不經心地垂在肩上,在陽光下赫赫閃耀。太陽親吻著她,金色的陽光灑在她的肩上、腰上和臀上,在幾近全裸的兩胸之間留下深深的陰影。他站在跟前公開地打量她,而她也心照不宣地微笑著,仰著頭與他對視,舉起酒杯湊到嘴邊輕輕地抿了幾口。“你想要嗎?”她舔舔嘴問道。說完後特意停頓片刻,待他明白雙關語的含義,這才把杯子遞給他。他四下望了望,看到樹蔭下有張躺椅。他走過去坐在椅子上,伸直兩條腿。“伯布裡奇現在在醫院。”他說,“醫生正要替他做腿部截肢。”她依然保持著微笑,一隻眼睛看他,另一隻被搭在肩上的濃密的頭發擋住了;在那健康的小麥色俏臉上的甜蜜的微笑此刻變得有些僵硬了。她轉動著手裡的杯子,傾聽著冰塊碰撞發出的叮當聲。“是兩條腿嗎?”“兩條。可能是膝蓋以下,也可能是以上。”她放下杯子,把頭發撥到耳後,收斂起笑容。“太糟了,”她說,“那說明你……”在迪娜·伯布裡奇麵前,他原本可以將整件事情和盤托出,甚至可以告訴她他們怎樣開車回來,他又怎樣在路上套上了指節銅環,伯布裡奇如何哀求他——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孩子們,為了她和阿蒂,甚至向他許諾金球。結果他什麼也沒說,而是從胸前的口袋裡掏出一遝錢,扔在墊子上她那雙修長的美腿旁邊。那遝鈔票散開成彩虹的形狀,迪娜漫不經心地撿起幾張驗了驗,好像她從未見過這些東西,但又不是太感興趣。“那麼說,這是最後一筆收入了。”她開口道。瑞德裡克從躺椅上直起身,從冰桶裡抽出酒瓶。他看了看標簽,水順著深色的玻璃瓶一路滑落,他趕緊把酒瓶移開,好讓水不滴在褲子上。他不喜歡昂貴的威士忌,但此時此刻也不介意逼自己來一口。正當他對著瓶口準備喝時,身後傳來一陣含糊不清的聲音,像是在抗議,瑞德裡克打住了。轉頭一看,隻見“倉鼠”正費力地拖著兩條腿穿過草坪走來,兩隻手上各拿著一隻盛滿清液的酒杯。這番努力使得他毛茸茸的腦袋上汗如雨下,一雙血紅的眼睛像是要從眼窩裡暴出來似的。當他看到瑞德裡克正朝他望來時,連忙失望地舉起酒杯嗷嗷直叫,徒勞無益地露出一張光禿禿沒牙的嘴。“我等著,我等著。”瑞德裡克說著把酒瓶撂回冰桶。“倉鼠”終於一瘸一拐地挪了過來,他把酒杯遞給瑞德裡克,用那隻關節扭曲的手羞澀地拍拍他的肩膀。“謝謝你,狄克遜。”瑞德裡克誠懇地說,“我現在正需要這個。你總是這麼雪中送炭。”“倉鼠”既害羞又喜悅地搖搖頭,另一條還算正常的胳膊像是抽筋似的拍拍屁股。瑞德裡克舉起杯子,朝他點點頭,一口喝下半杯,然後轉向迪娜,“想要嗎?”他指的是酒。她沒吭聲,正拿著一張99csw.鈔票將它對折,對折,再對折。“夠了!”他說,“你們還成不了孤兒。你們家老子……”迪娜打斷了他的話。“那麼,是你把他拖出來的。”她說——她的語氣不是在詢問,而是在陳述事實,“你把他弄出來了,傻瓜!帶著他穿越了整個造訪帶,你這個紅毛白癡!你把那個雜種背在背上拖出來了,笨蛋!你居然會錯過那樣的好機會!”他看著她,一時間忘掉了手裡的酒杯。她站起來,跨過散落在墊子上的鈔票,走到他跟前,堅實的拳頭緊握在腰間。一股帶著香水昧和甜蜜芬芳得令人驚歎的體香,把他與整個世界隔離開來。“他把你們這些白癡玩弄於股掌之間。他會踏著你們的屍骨前進,等著瞧吧,他會拄著拐杖踩在你們厚厚的骨頭上!等他告訴你們什麼叫仁慈和手足之情吧!”她尖叫道,“我敢打賭他向你許諾金球了,對吧?還有地圖,陷阱,對吧?傻瓜!看你那張目瞪口呆的臉我就知道!等著吧,他會給你地圖的。願上帝保佑紅毛白癡瑞德裡克·舒哈特的靈魂!”瑞德裡克慢慢地站起來,重重地甩了她一巴掌。迪娜不說話了,她癱坐到草地上,把臉埋進手心裡。“你是個傻瓜……瑞德,”她喃喃地說,“你錯過了那樣的好機會。”瑞德裡克低頭看著她,一口喝完杯子裡的伏特加,看也不看地把酒杯扔給“倉鼠”。再沒什麼可說的了。這就是伯布裡奇在造訪帶裡呼喚的孩子們,可愛而恭敬的孩子們。瑞德裡克走上街叫了一輛出租車,盼咐司機去“甜菜湯”,他得完成要做的事情。現在瞌睡得要命,一切像遊泳似的從他眼前經過,他倒在公文包上,居然在車裡睡著了,直到司機搖醒他。“到了,先生。”“我們在哪兒?”他左右看了看,“我跟你說去銀行呀。”“不可能,兄弟。你說的‘甜菜湯’,這就是‘甜菜湯’。”“好吧,”瑞德裡克嘟噥道,“我一定是夢到它了。”他付完錢從車上下來,一雙腿重得快要挪不動了。地上的瀝青在太陽底下冒著熱氣,十分燙腳。瑞德裡克發現自己身上有一股餿味,嘴裡的氣味也很難聞,而且眼淚直流。進去之前他四下打量了一番,跟往常一樣,這個時候街上空蕩蕩的,商鋪還沒開張,“甜菜湯”大概正準備打烊,歐內斯特正站在他的崗位上,一邊擦拭酒杯,一邊瞪著角落裡那桌正在喝啤酒的三人組。其他桌上的椅子還沒有放下來。一個穿白衣服的陌生服務生正在拖地,另一個服務生在歐內斯特身後搬啤酒。瑞德裡克走進酒吧,把公文包放在吧台上,打了聲招呼。歐內斯特嘀咕了一句,但不像是在歡迎他。“給我來杯啤酒。”瑞德裡克打了個哈欠說。歐內斯特拿來一個空啤酒杯,“砰”地放在桌子上,又從冰箱裡抽出一瓶酒,打開後全部倒進杯子。瑞德裡克捂著嘴,眼睛盯著歐內斯特的手。他在手在發抖,瓶子幾次碰到酒杯邊上。瑞德裡克又抬起頭觀察他的臉,隻見他耷拉著沉重的眼皮,浮腫的嘴巴有些扭曲,臉頰直往下垂。拖地的服務生這時候正擦到瑞德裡克的腳邊,角落裡那幫人大聲爭論著關於種族的話題;搬箱子的服務生不小心退到歐內斯特身上,狠狠地撞了一下,含糊地說了聲對不起。歐內斯特聲音艱澀地問:“你帶來了嗎?”“帶來什麼?”瑞德裡克的目光越過他的肩膀。三人組當中的一位懶洋洋地起身朝大門走去。他站在門口,點燃一支煙。“我們聊聊吧。”歐內斯特說。拖地的服務生現在移動到了瑞德裡克和大門之間。他是個大塊頭的黑人,可以跟古塔林媲美,體形上比他還要寬一倍。“走吧。”瑞德裡克說著提起公文包。他已經不覺得困了,眼睛也不再流淚。他走到吧台後麵,從搬啤酒的服務生旁邊擠了過去。那人看起來像是剛弄傷了手指,一邊吮吸指頭一邊盯著瑞德裡克。他也是個大家夥,鼻子斷了,耳朵也殘缺不全。歐內斯特走進內屋,瑞德裡克跟在他後麵,因為角落那桌的三個人現在正堵在大門口,而拖地的服務生則站在通往儲藏室的門簾邊上。進到內屋,歐內斯特走到一邊,在靠牆的椅子上坐下。原本坐在桌子前的科特布萊德上尉怒容滿麵地站起身,從他左邊不知什麼地方躥出來一位身材魁梧的聯合國警察,頭盔低得遮住了眼睛。警察用一雙大手快速地對瑞德裡克搜身,摸到右邊口袋時慢了下來,從裡麵摸出指節銅環。他把瑞德裡克朝上尉推了一把,瑞德裡克走到桌子跟前,把公文包放在科特布萊德上尉麵前。“你這個吸血鬼。”他對歐內斯特說。歐內斯特眉毛一揚,聳了聳肩。形勢一目了然,兩個服務生在大門口得意地傻笑,再沒有彆的出口,窗戶從外麵被釘上了。科特布萊德上尉厭惡地扭曲著臉,雙手伸進公文包裡掏起來,把贓物一件件擺到桌子上:兩個空盒子;9節電池;各種大小的黑色水珠,一共16個,裝在一個塑料包裹裡;兩個保存完好的海綿;一罐碳酸黏……“你口袋裡還有什麼?”科特布萊德上尉輕聲問道,“都清出來。”“還有蛇和臭鼬。”瑞德裡克回答。他掏出一遝錢扔在桌上,散成一片。“啊哈,”上尉說,“還有嗎?”“惡心的癩蛤蟆!”瑞德裡克咆哮著把第二遝錢扔到地上,“拿去吧,希望它能嗆死你們!”“有意思。”上尉依然是波瀾不驚,“把它撿起來。”“想得美!”瑞德裡克把手背到背後,“你的奴隸們會撿的,你自己也可以撿,我才不管呢。”“把錢撿起來,潛行者。”科特布萊德上尉語氣不變地重複道,一隻拳頭頂在桌子上,正對著瑞德裡克。兩人對視了幾秒鐘後,瑞德裡克小聲地詛咒著,彎下腰不情願地開始拾撿鈔票。兩個服務生在他身後一陣竊笑,聯合國警察則幸災樂禍地哼了一聲。“彆衝我哼!”瑞德裡克說,“免得鼻涕流出來。”他跪趴在地上,把錢一張張拾起,他身體移動著,慢慢地靠近那個躺在布滿塵埃的木地板上的暗銅拉環。瑞德裡克調整方向,以便能更好地接近它。他繼續罵著難聽的臟話,把所有能想到的詞語和在移動過程中創造的新詞彙罵了個遍。時機一到,他立馬收聲,集中精力抓住銅環,使儘全身力氣猛地一拽,不等活動門板完全打開落地,便一頭紮進了門板下麵那個冰冷陰暗的酒害。他雙手先著地,緊接著一個跟鬥躍身而起,彎著腰朝前衝去。什麼也看不見,全憑著記憶和運氣,瑞德裡克鑽進一條狹窄的過道,兩邊都是裝酒的箱子。他一路跑一路把箱子掀翻在地,隻聽見身後稀裡嘩啦——是箱子滾落和酒瓶粉碎的聲音。他跌跌撞撞地爬上隱藏在黑暗中的幾級樓梯,狠狠地將身體撞向一扇鉸鏈已經生鏽的大門,撞開後發現自己進到了歐內斯特的車庫裡。他渾身顫抖,氣喘籲籲,眼前出現了遊離的血斑,心臟猛烈地撞擊著胸腔,喉頭一陣劇烈地顫動。但他一秒鐘也沒停下,徑直朝遠處的角落跑去,一邊跑一邊摩擦手心,到達牆角後掀開堆放在那裡的垃圾,露出木板移開後留在牆上的大洞。他貼在地上,從洞口往外鑽,外套被掛破了。終於鑽到外麵狹窄的天井裡,他蹲在垃圾桶後,脫掉身上的外套,扔掉脖子上的領帶,草草地打量了一下自己,接著脫下褲子,起身跑進院子。他衝進一條低矮發臭的巷子,通往下一個天井。逃跑中他一直豎著耳朵傾聽巡邏車的警笛聲,可是那聲音並沒有響起。他跑得更快了,嚇壞了路邊玩耍的孩子。他一路躲閃著巷子裡晾曬的衣服,從一個又一個破柵欄上的洞裡鑽過去,想趕在科特布萊德上尉封鎖鄰近區域之前儘快從這裡逃出去。他對這片區域相當熟悉,每一個院子,每一間地窖,每一家廢棄的洗衣房,還有每一處煤窯,都曾是他玩耍過的地方。這一片他有很多熟人,甚至還有幾個朋友,根據不同的情況,他可以毫不費勁地在附近躲上一陣,甚至一個星期。但是他沒有選擇在科特布萊德上尉的鼻子底下拒捕潛逃,因為那樣一來,接受審判時便會隨隨便便多出12個月的刑期。他很走運。經過17大街時有個兄弟會還是什麼的遊行隊伍正沿著大街一路喧嘩前進。兩百來個跟他一樣衣冠不整、邋裡邋遢的人走在一起,有些看上去簡直更糟,好像他們才是整夜在鑽籬笆洞、掏垃圾桶似的,也許他們在煤倉裡鬨了一晚上才出來。他擠進人群,斜插過去,一路上推推搡搡,踩到彆人的腳,不時臉上挨到一拳,也以牙還牙地送出一拳,直到好不容易擠到街對麵、從隊伍裡鑽出去。就在這時巡邏車那熟悉且讓人厭惡的哀號聲響了起來,遊行被意外中斷了,隊伍像手風琴似的縮到一起。不過,瑞德裡克現在已經進到另一個街區,科特布萊德上尉不可能知道他的具體位置了。他從電器商店的一邊靠近自家車庫,正好碰到工人們在往貨車上裝電視機,不得不先等他們搬完。他在鄰近房屋沒有窗戶的一邊找了一排參差不齊的丁香花叢躲起來,穩住呼吸,來上一口煙。他蹲下來靠在粗糙的防火牆上,貪婪地吸著煙,不時摸摸自己的麵頰,想讓麵部痙攣緩和下來。他一直在不停地思考。當貨車帶著工人們緩緩離開、鳴著喇叭進入車道時,他笑著在他們身後輕聲說道:“謝謝,兄弟們,你們攔住了這個傻瓜……好讓我有時間思考。”他機敏而目標明確地迅速移動起來,但沒有匆忙奔跑,就像在造訪帶裡行動一樣。瑞德裡克從秘道進入車庫,悄無聲息地抬起那張舊椅子,小心翼翼地從籃子裡麵的包中拖出一卷紙,把它塞進身上的襯衣裡。接著從一個鉤子上取下一件破舊的皮夾克,在角落裡找到一頂油膩膩的帽子,戴上後拉低至眼睛。狹長的陽光和飛舞的塵埃從門縫裡擠進來,鑽進昏暗的車庫,孩子們在外麵叫嚷,玩耍。正當他準備離開時,聽到了女兒的聲音。他把眼睛貼到門縫上向外張望,看到“猴子”舉著兩隻氣球,繞著秋千在跑。三個老婦人坐在附近的長椅上,腿上放著編織的衣物,撅起嘴盯著她,這些乾癟的老巫婆正背地裡說三道四。孩子們倒是很友善,把她視為同伴和她一起玩耍。看來那些“賄賂”還是值得的——他給他們造了一架滑梯、一座洋娃娃房子,還有幾架秋千,另外還有老八婆們坐著的那條長椅。“行吧。”說完他從門縫前抽開身,再一次打量車庫,接著從牆洞爬了出去。在小鎮西南部的礦工大街,靠近廢加油站的地方有一個公用電話亭——隻有上帝知道最後一次是誰用過這個電話亭——周圍所有的房子都用木板釘起來了,再過去一點是無垠的空地,那兒曾經是鎮上的垃圾場。瑞德裡克坐在電話亭的影子裡,把手伸進底下的縫隙。他摸到了灰蒙蒙的蠟紙和包在裡麵的手槍的槍柄,裝子彈的鉛盒也在,還有一個袋子,袋子裡裝著手鐲和放滿假證件的錢包——藏放東西的地方一切安好。接著他脫下外套和帽子,探了探襯衣裡麵的物品。他休息了一會兒,手裡掂量著那個瓷製容器和裝在裡麵的讓人無從逃脫也無法抵禦的瘟疫,神經性痙攣又一次向他襲來。“舒哈特,”他喃喃自語,卻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你這條毒蛇,究竟想乾什麼?你這個賤人,他們能用這東西把我們全部消滅。”他托著自己不停抽搐的臉,但毫不頂用。“那些個雜種!”他咒罵起剛才裝電視機的那些工人,“你們擋了我的路。本來我可以把它扔回造訪帶的,王八蛋,那樣就可以一了百了了。”他悲哀地望向四周,裂開的水泥地麵冒著微微閃爍的熱氣,被釘實的窗戶幽幽地對著他,空地裡遍野的雜草迎風翻滾。他現在孤身一人。“好吧,”瑞德裡克下定決心,“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就這麼乾了!”為了不讓自己改變主意,他急忙將容器塞進帽子,然後用外套把帽子包住。他跪在地上,用身體頂住電話亭,把它移開。厚厚的包裹剛好放進電話亭下麵的坑洞裡,還有些多餘的空間。他小心翼翼地把電話亭搬回原位,搖一搖看它是否穩定,隨後站起身來,拍拍手上的塵土。“好了,搞定了。”他走進電話亭,投入一枚硬幣,撥通了電話。“庫塔,”他對著電話說,“請彆擔心,他們又逮到我了。”他聽到她在電話裡哽咽,馬上補充道,“隻是樁小罪,刑期六到八個月,還有探視權。我們可以撐過去的。你會收到一筆錢,他們會寄給你。”她依然沉默著。“明天早上他們會打電話叫你去指揮所,咱到時候見。帶上‘猴子’。”“他們會來搜查嗎?”她問。“由他們去,屋裡什麼也沒有。彆著急,振作點,拿出精神抖擻的樣子來,你既然嫁給了一個潛行者就不要抱怨。明天見。記住了,彆說我打過電話。吻你的小鼻子。”他突然掛斷電話,站了幾秒鐘。他閉上雙眼,死死地咬緊牙關,直到耳朵裡感到一陣刺痛。接著又投入一枚硬幣,撥通了另一個號碼。“喂。”“嘶喉”接起電話。“我是舒哈特。仔細聽,彆打岔。”“舒哈特?哪個舒哈特?”“嘶喉”平靜地問道。“說了彆打岔!他們逮到我,我跑了,現在準備去自首,我估計會被判個兩年半或三年,那樣我妻子會變得一貧如洗。你要照顧她,讓她衣食無憂,明白嗎?有沒有聽懂我的話?”“接著說。”“嘶喉”回答。“在離我們第一次見麵不遠的地方有一個電話亭,那附近就那一個,你不會搞錯的。那個瓷罐就在電話亭下麵。你想要的話就去拿,不想就算了,但一定要照顧好我的妻子。今後我們還有很多年可以繼續合作。如果我回來發現你背叛了我……我想你應該不會。懂嗎?”“我都明白。”“嘶喉”說,“謝謝。”稍作停頓後,他問,“也許你需要一個律師?”“不用了,”瑞德裡克說,“錢都留給我妻子吧。就這樣。”他掛斷電話,看了看周圍,隨後手插在褲袋裡,慢悠悠地走上兩旁皆為由木板釘死的空樓房的礦工大街。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