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室裡,一個名叫橋本的年輕男子正在和柿本信枝談論著什麼。他的年紀與小山內和津村差不多,皮膚黝黑。兩個人的話題似乎涉及到敦子。看到她進來,橋本露出一絲慌張的神色,不過到底是個職業精神醫師,很快就掩飾住了,若無其事地站起身來。“打擾了。”“哪裡的話,你們繼續聊。”“不了,我正好要去查房了。”橋本看看手表,離開了研究室。柿本信枝望著身穿醫師服的敦子,臉上有一股很罕見的責難神情。“教授,聽說津村不僅看了反射器,也用了采集器,是嗎?”“好像是吧。”“其他研究室的人都能用采集器,為什麼教授單單不讓我用?”“呀,你是剛剛受了橋本的鼓動吧。津村之所以變成那個樣子,就是因為沒有經過正規訓練,擅自用了采集器。為什麼大家都那麼想用呢?”“教授,您不信任我。”“這不是信任不信任的問題。”柿本信枝沉默了一會兒,隨後換了個話題。“我看了之前那場記者招待會的新聞。我在想,我能不能扮成帕布莉卡出去轉一圈。”信枝似乎有什麼打算。敦子看了她一會兒,問:“為什麼?”“為了澄清他們對您的懷疑啊。現在媒體都懷疑教授您就是帕布莉卡,我想要澄清這一點。”這個女孩想要變成帕布莉卡啊,敦子強忍住笑意。“原來帕布莉卡是你——問題是你覺得大家會相信嗎?”“可是我也被人跟蹤了呀,說明確實有人認為我就是帕布莉卡。教授覺得我這樣子是‘大材小用’了嗎?”信枝故意用了“大材小用”這個詞,顯然是在說反話。她死死盯著敦子的臉。敦子迎向信枝的視線。恐怕真有報社記者會懷疑所有研究所裡的女性職員,但要說專門盯上信枝,這基本上是不可能發生的事。倒有可能是信枝患上了被跟蹤妄想症,她說話的內容和方式都有點怪異,敦子不禁有些擔心。是有人在這個女孩的反射器上也做了什麼手腳嗎?危險近在咫尺,必須對自己的反射器和存儲卡都做一次緊急檢查。敦子決定先安撫信枝。她拿了些論文底稿,讓她立刻拿去複印裝訂。這應該能把她從反射器旁邊支開三四個小時。敦子在小賣部買了三明治和咖啡,然後去了理事室。時田浩作已經吃完了午飯,板著臉坐在那邊喝茶。“這裡的茶永遠都是這麼難喝。”“信枝有點不對勁。”敦子忍不住把自己的不安告訴給時田。“這回是柿本了嗎?”就連情緒一向不受外界影響的時田也皺起眉頭,“津村的心理創傷是以一種相當複雜的方式巧妙投射到他的潛意識中的,每三分鐘一次,時長二十分之一秒,而且是一種獨裁者妄想。”“誰乾的?真是冰室?”“數據是從那小子的分區裡找到的,肯定是他乾的。不過乾這種事情對他自己並沒有什麼好處,所以應該有人在背後指使。逼問一下就能問出來。”“現在先彆問。打草驚蛇的話,天曉得敵人還會乾出什麼事情。”“行啊,反正需要的時候隨時都可以問,”時田浩作似乎很想好好“逼問”那個和自己一樣肥胖的徒弟,“那小子立刻就會招供的。”“先彆去。”“嗯。對了,前幾天跟你說的那個‘迷你DC’,昨天夜裡搞好了。”時田的語氣就像寫完了一篇日記一樣輕鬆。DC應該是代達羅斯和采集器的縮寫吧。說著,時田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圓錐形的物體,放在敦子的桌角。那東西底座直徑六七毫米,高度大約一厘米。“就是這個東西?連接線在哪裡?”“不用連接線。和代達羅斯一樣。”“啊,”敦子讚歎了一聲,“終於實現了呀。”“嗯,因為是要在兩邊大腦之間雙向傳送夢的內容,纖維柬派不上用場。而且本來用的就是生化材料,還不如直接利用人體能級的自然幅度,運用突觸傳導通訊方式更好。”“不好意思,問個低級問題。你是說,這個東西用的是生物電流?”“對對對,用的就是生物電流的誘導性電湧所產生的非線性波動。因為生物電流可以通過調解BTU(BTU(British Thermal Unit)英製熱量單位。——譯者)的輸出來產生新的突觸傳導型通訊方式。”“那,這個東西在沒有導線的情況下,有效範圍是多少?”“唔,這個還不清楚。我想就算有障礙物擋著,一百米肯定也是沒問題的。而且隨著使用頻率的增加,說不定會產生過敏反應吧。”“過敏反應?是指與免疫相反的過敏?那就是說,使用得越多,有效範圍還會隨之擴大了。怎麼戴到頭上呢?”“直接戴上就行了。”“所以我問怎麼戴啊。”“把尖的一頭吸附在頭皮上。唔,其實不用吸附也行吧。插到頭發裡就行了。”“禿頂的人呢?”“用膠帶粘上。”“是叫‘迷你DC’吧。今天的理事會上,你打算宣布這件事?”敦子想起下午一點的理事會。“怎麼,不能宣布?”時田有點不高興地說。“還是先過一陣子比較好,我覺得。”敦子正要向時田解釋自己的想法,名叫大和田的非常任理事走進了理事室。敦子趕緊把桌上的迷你DC收進自己的口袋。大和田既是日本內科學會會長,又是大和田綜合醫院的院長。他進來之後,並沒有去他自己那張總是空著的桌子,而是徑直走到敦子的桌前。“帕布莉卡的事,島所長打算怎麼處理?”“他說當然要瞞著媒體。”“是啊,不然就麻煩了。”六年前,當時的農林水產省大臣患了神經衰弱,大和田曾經幫他找過帕布莉卡治療。在理事們當中,他是屬於理事長一派的。“不過乾副理事長說,隻有請千葉你辭掉理事,才能徹底隱瞞這件事。”“這話算是怎麼說的。”時田有點生氣,“禁用的那陣子,倒是一個個爭先恐後地跑來求她給自己朋友治療。”“所以千葉你要給他們點顏色瞧瞧。要是你辭掉了理事,就等於對外宣布你就是帕布莉卡。這件事情一旦公開,唯一不受影響的隻有從來沒找過你的乾副理事長。”敦子搖搖頭。“我可不想那麼乾。”“事情要鬨大了啊,”時田似乎覺得很有意思,他撅起下唇,又露出那種帶著明顯孩子氣的笑容。應該稱之為副理事長心腹的小山內走了進來,白白的額頭泛著亮光。“啊,大和田先生,您果然在這兒啊。乾副理事長請您去副理事長辦公室。”“馬上就去。”“可彆被收買了啊。”敦子對著正要離開的大和田說。退出門外的小山內回頭一笑,眼神中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逝。眼看就是下午一點。餘下的兩位非常任理事也已經到了,所有人都在會議室裡。正席上坐著理事長兼所長島寅太郎,旁邊是事務局長葛城。其他人都是隨意就坐。大和田、時田浩作、千葉敦子排成一排坐在一側,剩下三位坐在另一側,恰好形成理事長一派與副理事長一派的對峙場麵。時田對麵就是副理事長乾精次郎,這個人同時還是日本精神病理學會的會長,身材精瘦,頭發花白,留著山羊胡。單從外表上看,他似乎是個清高的人,具有林肯一般近乎狂熱的正義感。“唔,通知上並沒有寫這一次會議的議題啊……”兼任常務理事的事務局長葛城剛一開口,乾精次郎便插了進來,“應該說寫不了才對吧。”他的聲音讓人想起金屬的鈍光。坐在乾精次郎右邊的愛和銀行行長堀田討好般地笑了起來。“好了好了,話是這麼說,”島寅太郎也笑了起來,“為什麼寫不了,我想大家都能理解。而且今天之所以開這個理事會,也是應多數人的要求。議題大家都很清楚,所以也沒必要寫了。”“但是決議事項需要向文部省彙報,該怎麼寫也是個問題啊,嗬嗬。”葛城苦笑了一聲。“真叫人不快,”乾精次郎說話的時候依然是那副嚴肅的表情,“召開理事會討論這種鬼鬼祟祟的事情,不羞恥嗎?”“大家請帕布莉卡出手的時候倒沒人覺得羞恥,”大和田說,“我記得當時在座的各位都很想知道PT儀的治療效果到底如何,一個個都熱衷得很哪。”“陳年舊事就不說了吧,”插話的石中是研究所大額固定資產的指定捐贈方、石中房地產的會長。研究所的廣闊地皮和職員所住的高級公寓都是這位石中提供的。看起來他有點不高興。“正因為千葉教授現在成了諾貝爾醫學生理學獎的第一候選人,以前那些帕布莉卡的違法行為才會變成媒體的話題。”“這麼說,石中先生也認為有必要向外界公布帕布莉卡的真實身份?”島理事長麵露難色,“千葉是理事,公開這段經曆會在她履曆上留下瑕疵,研究所的聲譽也會受到影響啊。”“嗯,說的也是,”石中也顯得有些為難,“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理事長,”乾精次郎轉過身麵向島寅太郎說,“一旦開始隱瞞一件事情,就會有越來越多的事情需要隱瞞。津村的事也是這樣,如果PT儀存在隱患,就應該立即公布其危險性,不然的話,您有可能要承擔責任。”“PT儀沒有危險,”見時田浩作一直沉默不語,敦子沉不住氣了,“我認為津村發病另有原因。”“帕布莉卡這件事情,”堀田行長斟字酌句地說,“唔,當時千葉教授還不是理事,所以,就是說,隻是一個普通職員的違法行為吧。”說到這裡,堀田停了下來。那意思好像是說,接下來你們自己考慮吧。“您的意思是讓我辭去理事的職務?”敦子緊盯著堀田的臉問。你怎麼有臉說這種話,她心想。“我是說,等帕布莉卡的風波過了再說,”堀田有些慌亂,“權宜之計,權宜之計。隻要千葉教授不是理事,就算被人發現了帕布莉卡的真身,對研究所也沒有什麼負麵影響。唔,剛好千葉教授也是第三年了,任期也滿了嘛。”“你們有沒有想過帕布莉卡給研究所帶來過多少好處?”時田浩作終於忍耐不住,開口說話了,“正因為接受了帕布莉卡的治療,那些痊愈的政經界要人才提供了莫大的捐贈,研究所才得以發展,PT儀也有所進步。這些科學的進步發展背後,必然會有觸犯一般民眾情感的科學冒險與實驗……”“啊,又來了,”乾精次郎瞪著時田浩作,眼睛裡仿佛都要噴出怒火,“你從來隻會說這種話。剛剛千葉說的無條件信任PT儀安全性的話也是一樣。身為科學家,對於科學技術的自主性沒有半點反思,天天隻知道沾沾自喜,為自己能夠遊走於技術最前沿而得意。對於一個科學工作者來說,這一點實在很可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