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宗人府的青瓦上濺起細碎的水花。
歐陽倫剛吹滅燭火,忽覺窗欞間有黑影一閃而過。
他本能地抄起枕邊的玉枕砸向牆角,隻聽“哎喲”一聲悶響,黑影踉蹡著撞翻了博古架,瓷器碎裂聲混著雨聲在靜謐的夜裡格外刺耳。
“什麼人!”歐陽倫抄起牆上的佩劍,劍尖剛抵住來人咽喉,卻聽見對方帶著哭腔的呻吟:“妹夫……是朕……”
燭火重新亮起時,歐陽倫看著鼻青臉腫的朱標愣在當場。
皇帝陛下的明黃常服沾滿了碎瓷片,左眼角高高腫起,嘴角還掛著一絲血跡——顯然剛才那一下玉枕砸得著實不輕。
“陛下您這是……”歐陽倫強忍著笑意,接著搬來椅子,又從銅盆裡絞了熱毛巾遞過去,“深夜潛入臣子臥房,就算是微服私訪也不帶這麼嚇死人的吧?”
朱標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接過毛巾按在腫起的眼角:“朕若光明正大地來,怕是還沒到宗人府門口,就被禦史台的言官們堵在路上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幫老家夥最近盯著鐵路的事,連朕夜裡多喝了一盞茶都要上折子諫言。”
歐陽倫挑眉一笑,從博古架殘骸裡撿起半塊完好的青花瓷片:“所以陛下大舅哥就想了這麼個深夜來訪的主意?不過說真的,剛才那一下要是砸中您的太陽穴……臣怕是明天就要去午門領罪了。”
“少貧嘴!”朱標沒忍住笑,卻牽扯到嘴角的傷口,疼得直吸氣,“朕問你,今天在太樂宮你說的那些關於鐵路運營,究竟是個什麼章程?朕回去想了半夜,隻覺得這主意新鮮,卻摸不清頭緒。你且細細說來。”
要是其他人大半夜的闖進來,還要問他問題,他肯定是直接叫人進來把這個家夥給丟出去。
但眼前這位是大明皇帝,而且自己剛才狠狠砸了對方,心裡多少有些愧疚。
而且朱標深夜來找他,說明的確是對京平鐵路上心。
歐陽倫收斂起笑意,從書案上取來一張宣紙,用炭筆在上麵畫了個方框:“陛下大舅哥請看,這京平鐵路綿延千裡,徹底通車運行後,若是單靠朝廷戶部直管,怕是連每日的票務清算都理不清。”
“要想實現臣在太樂宮所言,就必須成立‘鐵路局’,便是專門管理鐵路事務的衙門,下設多個司職,如同棋盤上的各個棋子,各有各的走法。”
“鐵路局?專管鐵路的衙門?”朱標皺眉,“若是新設衙門,怕是又要遭言官彈劾,說朕冗官擾民。”
“非也非也。”歐陽倫搖頭,在方框內畫了三道豎線,“這鐵路局不是傳統衙門,而是仿造商行的架構。您看,可設‘運輸司’‘機務司’‘財務司’三個主司。”
“運輸司管客貨運調度、車站運營;機務司管火車檢修、軌道維護;財務司管票務營收、成本核算。每個司下設具體崗位,比如運輸司裡設‘列車長’‘票務員’‘貨運監工’,機務司設‘火車司機’‘巡道工’‘機械師’……”
“慢著。”朱標抬手打斷,“這些官職名稱倒是新鮮。什麼‘列車長’‘機械師’,聽著不像是朝廷命官,倒像是商行裡的管事。”
“陛下明鑒!”歐陽倫一拍大腿,“這正是關鍵所在。鐵路局的人不拿朝廷俸祿,而是拿‘薪俸’——就像商賈之家雇傭的掌櫃、賬房先生。他們的收入與鐵路盈利掛鉤,盈利越多,薪俸越高。如此一來,便不用增設朝廷編製,也免得言官們抓住‘增設衙門’的由頭不放。”
“妹夫,朕明白了,你的意思是這鐵路局乃是國企?!”朱標眼睛一亮,接著摩挲著下巴沉思:“可鐵路畢竟是朝廷的產業,若全用商賈那套法子管理,如何確保政令暢通?”
“差不多,不過.鐵路局應該是鑒於朝廷正式衙門和國企之間,鐵路局中高層負責人都必須是正兒八經的官員!”歐陽倫緩緩道:“如今就能夠保證政令暢通。”
歐陽倫提筆在方框外畫了個圓圈:“這圓圈,便是朝廷的‘監管之網’。鐵路局的最高長官由陛下親自任命,可稱‘總辦’。總辦之下的各司主官,需報朝廷備案。此外,朝廷可派‘監察禦史’常駐鐵路局,專查貪腐、瀆職之事。如此一來,既保經營權獨立,又不失朝廷掌控。”
“妙啊!”朱標眼睛一亮,“如此分而治之,倒像是將朝廷的‘權’與商行的‘利’擰成了一股繩。不過……”他忽然想起什麼,神色一肅,“你說這鐵路局的人不拿俸祿,那他們的‘薪俸’從何而來?若一味追求盈利,怕是要生出苛捐雜稅、盤剝百姓的事端。”
歐陽倫早有準備,從抽屜裡取出一疊算籌,在桌上擺成三列:“陛下請看,臣將鐵路營收分為‘票務收入’‘貨運收入’‘衍生收入’三塊。”
“票務收入裡,三等座票價二十文,專為百姓設;二等座五錢,供商旅;頭等座一兩,給達官顯貴。這樣既能惠及民生,又能從高消費群體中獲利。貨運收入更可觀,就像今日在殿上所說,貨物損耗減少三成,商賈自然願意用火車運貨。至於衍生收入……”他狡黠一笑,“陛下還記得今日提到的‘廣告位’嗎?單是車廂內外的廣告,每年就能帶來數十萬兩白銀。”
朱標盯著算籌,喃喃道:“若真如你所言,這鐵路何止是‘生財之道’,簡直是‘聚寶盆’啊。但朕還是擔心,這麼大的攤子,底下人若是陽奉陰違……”
“所以臣想在鐵路局推行‘績效考核’。”歐陽倫又取出一張表格,上麵畫著密密麻麻的格子,“每個月,各司主官要按表格上報數據:運客多少人、運貨多少噸、檢修多少次軌道、收到多少投訴……總辦根據這些數據打分,得分高的賞,得分低的罰。若是連續三月不達標,直接換人!”
“這法子倒是新奇。”朱標伸手按住表格,“但朕擔心,底下人會為了得分造假。比如虛報運貨量,實則中飽私囊。”
“陛下果然慮得深遠。”歐陽倫豎起大拇指,“所以臣建議,在財務司設‘審計科’,專門核查賬目。每一筆收入、每一筆支出,都要經得起核查。此外,還可在車站設‘百姓意見箱’,讓乘車的百姓直接反饋問題。若有貪腐線索,查實後重重有賞。”
窗外的雨漸漸小了,朱標起身走到窗前,望著遠處朦朧的宮牆出神。
良久,他忽然轉身問道:“妹夫,你實話告訴朕,這鐵路局的章程,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今日在太樂宮,你為何不一次性說出來?”
歐陽倫苦笑一聲:“陛下可知‘物極必反’的道理?滿朝文武本就對鐵路一事存疑,若一次性拋出這麼多‘離經叛道’的法子,怕是立刻就會被群起而攻之。所以並未提鐵路局這三個字,已是試探。待鐵路通車後,再徐徐圖之,方能水到渠成。”
朱標聞言,不禁長歎一聲:“朕這個皇帝,做得竟不如你一個駙馬自在。事事要顧全大局,處處要瞻前顧後,生怕行差踏錯半步,被言官們罵作‘昏君’。”
“同時讓父皇失望!”
歐陽倫放下筆,正色道:“陛下是守成之君,自然要穩重。臣不過是個‘攪局者’,即便捅了婁子,也有太上皇和陛下兜著。但臣始終相信,這鐵路若是成了,必是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大事。就像當年秦始皇修馳道,雖遭罵名,卻奠定了華夏一統的根基。”
朱標轉身凝視著歐陽倫,目光中既有讚許,又有擔憂:“你有這份胸襟和膽識,是大明之幸。但妹夫你也要切記,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今日在殿上,黃子澄、李善長等人對你的猜忌,朕都看在眼裡。往後行事,務必謹慎。”
歐陽倫點頭稱是,忽又想起什麼,從櫃子裡取出一個布包:“對了,陛下若是擔心鐵路局的管理細節,可看看這個。這是臣婿仿照西洋商行的‘公司章程’寫的《京平鐵路管理條例》,裡麵細到列車員的服飾規範、發車時間的誤差限製都有規定。”
朱標接過布包,翻開扉頁,隻見上麵工工整整寫著:“第一條:鐵路乃國家之血脈,凡鐵路局所屬人員,當以‘安全、準點、便民’為宗旨……”他越看越入神,不知不覺已過了子時。
“陛下,您該回去了。”歐陽倫輕聲提醒,“再過一個時辰,就要上早朝了。”
朱標揉揉眼睛,將條例小心收好:“今日與你一談,朕心中的石頭算是落了地。這鐵路局的事,就按你的想法辦。明日早朝,朕會讓吏部擬旨,任命你為鐵路總辦,總領全局事務。”
歐陽倫正要推辭,朱標抬手止住他:“勿需多言。你若不擔這個擔子,誰能鎮得住那些老臣?至於言官們的彈劾和父皇那裡……”他微微一笑,“朕自有辦法應對。”
兩人走到門口,朱標忽然回頭,望著歐陽倫臉上尚未褪去的倦色,歎道:“妹夫,你為這鐵路操碎了心,朕都看在眼裡。待鐵路通車之日,朕定當重重賞你。”
“另外就是.朕今日沒有來過。”
“那陛下你這傷?”歐陽倫指了指朱標凸起的大包。
“咳咳,這個都是朕不小心磕碰的,和妹夫你沒有任何關係!”朱標連忙道。
“陛下,臣有個求情。”歐陽倫鄭重道。
“何事?”朱標問道。
“關於鐵路局的設想,陛下千萬不要對外說是臣提的。”歐陽倫道。
“為何?如此精妙絕倫的辦法,這可是大功一件!朕若不是提.豈不是無視妹夫的功勞?朕可做不到。”朱標搖搖頭。
“陛下.今日在太樂宮,臣已經是大出風頭,你剛剛也說了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臣官職越來越高,權力越來越大,文武百官畏懼我,同時也恨臣入骨,雖說太上皇一直支持臣,但以太上皇的性子,怕是對咱也是十分忌憚!”
“所以.陛下大舅哥你懂的曬?”歐陽倫說完,還無奈的攤攤手。
“嗯,朕明白了!”朱標十分同情的點點頭。
“哦對了陛下,這鐵路局總辦也彆任命給臣了,到時候當著文武百官的麵討論吧,咱頂多就當個顧問就好,一旦鐵路局運行順利之後,咱也好抽身出來。”歐陽倫繼續道。
“這行,朕也答應你!”朱標略微思考,便答應下來。
卯時三刻,金鑾殿內燭影搖紅。
朱標端坐在龍椅上,望著階下群臣中隱隱攢動的淮西黨身影,指尖輕輕叩擊著禦案——昨夜與歐陽倫的密談仍在耳畔,此刻卻要以“君權”的姿態將藍圖化作朝議。
“諸位愛卿,”朱標清了清嗓子,目光掃過李善長泛著油光的臉,“今日朝議主題,乃京平鐵路的運營管理。朕昨日夜觀輿圖,忽然想到,如此龐雜工程,若單靠戶部兼管,恐難周全。故欲設‘鐵路局’專司其事。”
殿內頓時響起竊竊私語。黃子澄率先出列,甩袖道:“陛下明鑒!若另設衙門,必增冗官之弊——”
“非衙門,乃‘局’。”朱標抬手打斷,刻意借用歐陽倫的措辭,“仿商行架構,分設運輸、機務、財務三司,各司其職。且不入朝廷編製,官吏薪俸與鐵路盈利掛鉤。”他特意加重“盈利”二字,果然看到幾位勳貴眼睛發亮。
“陛下,這‘鐵路局’總辦一職……”李善長拄著拐杖上前,蟒紋官袍在青磚上拖出沙沙聲響,“不知陛下屬意何人?”他身後的淮西黨成員紛紛挺直腰杆,如犬嗅到肉骨頭般警覺。
朱標心中冷笑,麵上卻不動聲色:“韓國公以為,何人可擔此任?”
李善長撚著胡須作沉思狀,餘光卻瞟向右側文官隊列——那裡站著他的門生,禮部侍郎黃子澄。“老臣以為,總辦需熟稔財政、深諳實務之人。黃侍郎曾主管漕運賬目,若任此職,必能事半功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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