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邊說邊從袖中取出一本賬冊:“這是軍器局與兵部合算的繳獲清單,僅良馬一項就值八十萬兩。燕藩若連這點軍費都不肯出,其他邊鎮豈不寒心?“
“其二,“歐陽倫目光掃過反對的官員,“燕藩近年擴軍至七萬,遠超親王儀製。若朝廷連軍費都要代付,豈不是變相資助藩王養兵?當年漢之七國、晉之八王,可都是前車之鑒。“
這句話讓朱元璋的手指突然停住了敲擊。
這個老皇帝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精光。
“其三,“歐陽倫轉向朱標,語氣誠懇,“臣與燕王並無私怨,甚至私交極好,但正因燕王是陛下至親,更該以身作則。若陛下開此特例,來日楚王、蜀王紛紛效仿,朝廷財政如何支撐?“
他最後拱手道:“臣建議令燕藩承擔三成軍費,可用戰利品折抵。如此既全了天家情誼,又不失朝廷體統。“
朝堂上一片寂靜。方才反對的官員都啞口無言——歐陽倫句句引經據典,字字戳中要害。
朱元璋突然輕笑一聲:“駙馬這賬算得明白。“他轉向朱標,“標兒,你覺得呢?“
朱標沉吟片刻,緩緩點頭:“歐陽妹夫,所言確有道理。傳旨:燕藩需上繳此戰繳獲戰馬、兵器等折銀一百二十萬兩,另撥三十萬兩現銀補足軍費差額。“
他特意補充道:“此乃特例,下不為例。燕王功在社稷,著加賜黃金千兩以示撫慰。“
太極殿內落針可聞。
六部九卿的官員們眼觀鼻鼻觀心,竟無一人出列反駁。
兵部尚書唐鐸原本已經邁出半步,此刻卻悄悄將烏紗靴收了回來。
他餘光瞥向身旁的戶部尚書郭資,卻見這位同僚正死死盯著笏板上的花紋,仿佛突然對木紋產生了莫大興趣。
幾位與燕王府過從甚密的武將互相交換著眼色。
他們本想說燕王鎮守邊關勞苦功高,可歐陽倫那句“變相資助藩王養兵“像把刀子,生生堵住了他們的嘴——這話誰接誰就是心懷叵測。
文官隊列末尾,年輕的解縉突然劇烈咳嗽起來。
他慌忙用袖子掩住口鼻,引得周圍幾個禦史側目而視。
這位才子方才還準備了一篇慷慨陳詞,此刻卻恨不得把袖中的奏折捏成粉末。
歐陽倫引用的“漢之七國、晉之八王“八個字,就像八座大山壓在所有想為藩王說話的人心頭。
右都禦史袁泰的胡子微微顫抖。
這個夙來以敢諫著稱的老臣,此刻卻想起上月收到的那封密信——燕王府長史送來的禮單還在他書房暗格裡躺著。他偷眼望向禦座,朱元璋枯瘦的手指正在龍椅扶手上輕輕劃動,那動作就像屠夫在磨刀石上試刃。
突然,殿角傳來“哢嗒“一聲。
眾人悚然回首,卻見是鴻臚寺官員的牙笏掉在了地上。那官員臉色煞白,竟不敢彎腰去撿。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仿佛一張張欲言又止的嘴。
朱元璋忽然笑了。老皇帝的笑聲像鈍刀刮過竹節,驚得幾個翰林學士渾身一顫。“看來眾卿都覺著駙馬說得在理?“他的目光掃過群臣,“那便這麼辦。“
太極殿內,歐陽倫的聲音剛落,殿中群臣尚沉浸在方才那番關於軍費分攤的議論中。
忽然,歐陽倫再次上前一步,拱手高聲道:“太上皇、陛下,臣還沒說完呢!“
這一聲如同平地驚雷,讓原本已經趨於平靜的朝堂再次騷動起來。
站在文官隊列前排的幾位尚書不約而同地抬頭,眼中閃過詫異之色。
就連侍立在禦階下的太監們也忍不住交換著眼色——這位駙馬爺今日是要把天給捅破不成?
朱元璋原本半闔的眼皮猛地抬起,渾濁的眸子中精光乍現。
老皇帝布滿皺紋的手指停在龍椅扶手上,指節微微發白。
他緩緩坐直了身子,聲音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哦?駙馬還有話說?“頓了頓,嘴角扯出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即便沒說完,那你就說吧,咱倒要看看你還能說出個什麼來。“
站在禦座旁的朱標也不由自主地向前傾身。
這位素來穩重的年輕帝王此刻眼中閃爍著好奇的光芒,手中的玉圭不自覺地轉了個方向。
他注意到歐陽倫今日不同往日的儀態——這位平日裡懶散的駙馬此刻背脊挺得筆直,麵色也是相當嚴肅,這可是相當少見!
“臣要說的,是關乎大明百年基業的'國家大戰略'!“歐陽倫一字一頓地說道,聲音在空曠的大殿內回蕩。
“國家大戰略“這五個字一出,朝堂上頓時響起一片倒抽冷氣的聲音。
站在武將隊列中的藍玉猛地瞪大眼睛,粗壯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佩刀。
文官隊列中,解縉手中的象牙笏板“啪“地一聲掉在地上,在寂靜的大殿中顯得格外刺耳,但他恍若未覺,隻是死死盯著歐陽倫的背影。
朱元璋的呼吸明顯急促了幾分。
朱元璋布滿老年斑的手掌重重拍在龍椅扶手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他渾濁的雙眼此刻亮得嚇人,就像黑夜中突然被火把照亮的古井。
雖然暫時還不清楚這個“國家大戰略“的具體內容,但征戰一生的直覺告訴他,這必然與北方草原有關——那個讓曆代中原王朝寢食難安的心腹大患。
朱標更是激動得向前邁了半步,冠冕上的珠串劇烈晃動,在陽光下折射出細碎的光芒。
作為大明現任皇帝,他太明白製定長遠國策的重要性了。
自登基以來,他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大明征服草原之後呢?難道要像前朝那樣,打退了又來,周而複始?
歐陽倫環視四周,將眾人的反應儘收眼底。
他深吸一口氣,聲音愈發沉穩:“所謂國家大戰略,便是要為大明朝製定一個持續數十年的長遠方略。如今我大明兵鋒所指,北元望風披靡。但臣要問——拿下草原之後呢?“
這個問題像一柄重錘,狠狠敲在每個人的心頭。
兵部尚書唐鐸不自覺地捏緊了手中的奏本,指節發白。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平日考慮的軍需調配、邊關布防,與歐陽倫此刻提出的問題相比,簡直如同兒戲。
朱元璋的眼中閃過一絲讚賞。
老皇帝微微頷首,沙啞的聲音中帶著罕見的急切:“說下去。“
歐陽倫得到鼓勵,語氣更加堅定:“曆朝曆代對草原的策略,無非是'擊潰-安撫-再擊潰'的循環。漢武帝如此,唐太宗亦是如此。但臣以為,大明當有超越前人的氣魄!“
他猛地展開雙臂,寬大的朝袖在殿中劃出兩道弧線:“我們要的不該隻是一時的勝利,而是要讓草原永遠成為大明疆土的一部分!要讓那裡的牧民自稱大明子民,讓那裡的孩童誦讀聖賢書,讓那裡的首領以入朝覲見為榮!“
這番話說得擲地有聲,在殿中激起陣陣回響。
陽光透過雕花的窗欞,在地麵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仿佛為這番豪言壯語鍍上了一層金邊。
朱標聽得心潮澎湃,年輕的臉上泛起激動的紅暈。
他忍不住轉頭看向自己的父親,卻發現朱元璋正用一種複雜的眼神注視著歐陽倫——那目光中有欣賞,有驚訝,還有一絲難以察覺的警惕。
站在武官隊列中的傅友德突然出列,洪亮的聲音打破了短暫的寂靜:“駙馬所言極是!但不知具體該如何施行?“這位老將軍雖然須發皆白,但眼中燃燒著熾熱的戰意,仿佛隨時準備再上戰場。
歐陽倫向傅友德微微頷首,從容道:“這正是臣接下來要詳述的。“他轉向朱元璋和朱標,鄭重其事地行了一禮,“請容臣細細道來“
殿外,一陣清風拂過,吹動簷角的風鈴發出清脆的聲響。
歐陽倫整了整衣冠,再次上前一步,聲音沉穩而有力:
“太上皇、陛下,臣所說的‘國家大戰略’,並非僅僅關乎此次軍費分攤,而是關乎大明未來數十年的國策走向!”
此言一出,滿朝文武皆屏息凝神,連朱元璋都微微前傾了身子,渾濁的雙眼閃過一絲銳利。朱標更是目光灼灼,顯然已被勾起了極大的興趣。
歐陽倫深吸一口氣,繼續道:
“我大明立國以來,北元餘孽始終是心腹之患,故而朝廷曆年用兵,耗費無數。但臣以為,僅僅‘拿下草原’遠遠不夠!真正的‘國家大戰略’,應當是如何讓草原永不再成為中原之患!”
朱元璋的手指輕輕敲擊龍椅扶手,眼中精光閃動。朱標忍不住問道:“歐陽妹夫,你的意思是……?”
歐陽倫拱手道:“臣鬥膽,請太上皇、陛下思考——即便今日滅了北元,十年後、二十年後,草原上是否又會有新的遊牧部族崛起?若隻是擊潰而不治理,則我大明子孫後代,仍將永無寧日!”
此言一出,朝堂上眾人皆露出思索之色。朱元璋緩緩點頭,沉聲道:“不錯,咱當年打天下時,元人也是這般,敗了又起,起了又敗,生生不息。駙馬,你有何良策?”
歐陽倫目光堅定,朗聲道:“臣以為,真正的‘國家大戰略’,應當分三步走!”
“其一,軍事打擊隻是手段,而非目的。朝廷應在草原設立軍鎮,屯田駐軍,使草原成為大明實際掌控之地,而非僅僅‘臣服’之地。”
“其二,經濟羈縻。草原部族之所以屢屢南下劫掠,無非是因遊牧經濟脆弱,一旦遭遇天災,便隻能靠搶掠求生。朝廷應開放互市,允許茶、鹽、鐵器貿易,甚至可派遣工匠教授牧民耕種、紡織之術,使其生計不再完全依賴劫掠。”
“其三,文化同化。朝廷可派遣儒生入草原教化,令其子弟入學國子監,習漢禮、讀漢書。百年之後,草原之民,便不再是‘胡虜’,而是‘大明之民’!”
朱元璋聽得目光炯炯,朱標更是忍不住拍案道:“好!這才是長治久安之策!”
歐陽倫繼續道:“而此次燕藩軍費之事,恰恰是‘國家大戰略’的第一步——朝廷必須確立一個原則:藩王可以領兵,但軍費必須自籌,否則,朝廷財政遲早會被拖垮!唯有如此,才能確保未來對草原的治理,不會因藩王擁兵自重而失控!”
朱元璋沉默片刻,忽然哈哈大笑:“好!好一個‘國家大戰略’!駙馬,你這番話,可比那些隻會嚷嚷‘削藩’‘增稅’的庸臣強多了!”
朱標也露出欣慰之色,道:“歐陽妹夫所言,深謀遠慮。此事,朕會與內閣詳議,務必製定出一套長遠之策!”
朝堂之上,眾臣麵麵相覷,心中震撼不已。他們原本以為今日隻是爭論軍費分攤,卻不想,歐陽倫竟直接把議題拔高到了“國運百年”的層次!
而那些原本還想為燕王說話的官員,此刻更是徹底啞口無言——若再反對,豈不是成了“隻顧私利,不顧國策”的小人?
朝堂之上,眾臣內心掀起驚濤駭浪。
每個人的表情都凝固在臉上,眼中卻閃爍著複雜的光芒。
兵部尚書唐鐸的指尖不自覺地摩挲著笏板邊緣,心中暗歎:“好一個'國家大戰略'!老夫執掌兵部十餘載,所思所想不過糧餉兵械,駙馬卻已謀劃百年國運“他偷眼望向歐陽倫挺拔的背影,忽然覺得這位平日裡看似懶散的駙馬,此刻竟有擎天架海的氣度。
站在武官首列的藍玉不自覺地鬆開了緊握的刀柄。
這位叱吒沙場的老將眼中精光閃動,心中暗道:“某家征戰半生,斬首無數,卻從未想過仗打完了該如何。歐陽倫這番謀劃,比某家的刀劍更利三分!“他不禁想起自己當年在草原上追擊殘元時,那些牧民仇恨的眼神——若早用歐陽倫之策,何至於此?
解縉悄悄用袖子拭去額角的冷汗。
這位年輕才子此刻內心翻江倒海:“我自詡滿腹經綸,卻隻會引經據典空談仁義。駙馬所言,才是真正的經世致用之道!“他低頭看著地上散落的奏章草稿,忽然覺得那些華麗的辭藻如此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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