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等愛情》
顧斐斐成年之後,仍然重複不斷地做一個夢。
夢裡是一股濃重油汙氣味的老電影院,前麵的人高高地坐著,將她的視線擋緊,她開口向身邊的女人求助,但喉間塞棉,一個字也發不出。
因為身邊的女人在哭。
電影裡的人在笑,在唱歌,在鮮亮的青草地上牽著手轉圈跳舞。
身邊的女人在哭。
起初是竊竊地哭,後來肩膀顫抖,每一次的哭聲都好像要將內臟嘔出來。
斐斐知道自己做不了什麼,她呆著臉不敢出聲,而心裡已有末日一樣的預感。
電影看完之後,女人給她在攤販那裡買了一支。
她拿在手裡一口也不敢吃,亦步亦趨地跟著女人。她幾次伸手去夠女人的手,女人卻越走越快,直到她們之間隔了長長的一段暗巷,而她終於恐懼極了地喊,媽媽!
女人一步也沒停,就這樣一直走到了黑暗的最深處。
顧斐斐醒來時花了五分鐘的時間思考自己在哪兒。
在睜眼前的一瞬間,她都隻當那是一場春夢,漫長、熱烈,亦有纖毫畢現的細節。堪稱高質量。
納入視野的是白色天花板,工業風格的黑色軌道吊燈,深藍色窗簾,黑色沙發,幾何元素的灰色地毯,銅色金屬的床頭櫃……
絕對男性化的裝修風格,多半,業主是個內心井然有序、自律而意誌力很強的人。
如果不是昨晚發生的事,她還願意為其貼上一個“禁欲”的標簽。
但顯然,此刻躺在身邊的人,身體力行地證明了他不是,誰能想到,明明看似過分正經以至於幾分無趣的人,床笫間是另一種逼得她幾近崩壞的風格。
像是他不緊不慢地早在山野裡劃定了邊界,隨獵物先自行逃竄,但無論如何,也逃不離那界限,待獵物在這不斷的嘗試中耗儘力氣,他再過去收網。一擊斃命。
很有條理和章程的狩獵方法。
總歸,顛覆了顧斐斐對他的第一印象。
顧斐斐眨了一下眼,收回視線,轉而去看躺在身邊的人。
她覺得摘了眼鏡挺適合他,至少叫人第一眼的視線重點不再是他的眼鏡,而是他實則挺直的鼻梁。
顧斐斐下午還有事,這時候得起床了。
她爬起來,感覺自己亟需去洗一個澡,疲憊和酒精的雙重作用,讓他們昨晚結束時倒頭就睡了,沒有精力和心思去做清理。
出於禮貌,借用浴室之前,她認為還是打一下招呼為好。
便伸手碰了碰身邊的人。
尹策喉嚨裡“唔”了一聲,緩緩地睜眼,不知是否近視的緣故,他眯了一下眼睛,去打量她。
顧斐斐從他臉上瞧出了與五分鐘前自己一樣的茫然,於是問道:“需要我自我介紹一下嗎?”
尹策搖頭,三分窘然。
顧斐斐問:“方不方便我借用一下你的浴室,洗個澡。”
尹策朝著一側的房門伸手,指了指。
十來分鐘,顧斐斐洗完澡,裹著浴巾出來。
臥室裡,尹策也已經穿上了衣服,t恤和長褲的居家裝束。他一手抄兜,站在窗前,窗戶是打開的,撲進來風裡有寒涼的水汽。
顧斐斐瞧見床沿上自己的衣服整齊地堆疊在了一起,樂了一下,誰幫他疊的,不作他想。幫炮友疊衣服的,她真是頭一個碰到。
顧斐斐丟了浴巾,將內衣拿過來,“哦,對了……”
尹策聞聲轉過頭來,瞥見她的一瞬間,又飛快移開了視線,“……嗯?”
“昨天晚上,你有戴套嗎?”顧斐斐旁若無人地穿衣服。
尹策愣了一下,“……沒有。”
顧斐斐聳聳肩,“那我買藥。”
尹策目光落在她臉上,一瞬間的慚然,“昨晚喝醉了……對不起。”
顧斐斐頓了一下。
為沒采取措施而道歉的,也是她遇到的頭一個。
顧斐斐穿好了衣服,問尹策,這是哪兒。
尹策說:“你去哪裡?我送你一程。”
顧斐斐笑了聲,“不了吧。”
這不符合她一度,好聚好散的原則。
尹策點點頭。
卻走到衣帽間去,從格間的公文包裡,拿出了一張名片,走出來,遞給顧斐斐,叫她,如果有什麼事,可以給他打電話。
顧斐斐結結實實愣了一下。
接了名片,瞧一眼,笑說,“尹總監,你每次都這樣派發名片,也不怕我們這些女人賴上你?”
尹策臉上沒什麼表情,跟昨晚上在談宴西朋友的cb一樣,一圈人喝酒聊天,獨獨他有點走神的漠然。
後來,是在外間的洗手台那兒,顧斐斐看見他摘了眼鏡在那裡洗臉,鏡子裡照出來的一張臉很合她的審美,她就走過去邀請。
尹策並沒有立即答應她,眯著眼睛看了她一會兒,自顧自地取了麵巾紙擦臉,戴上眼鏡,一句話也沒說。
直到快散場,顧斐斐將要起身,昏暗裡,坐在身側的人,手指往她手腕上一搭,聲音低不可聞地:我送你。
現下,尹策這幾分漠然呆板的表情,讓顧斐斐促狹心起,她一步走近,踮腳,摘了他的眼鏡。
尹策條件反射地伸手去拿,顧斐斐將他衣領一扯,讓他低下頭來,更近地湊攏,舌尖輕輕地在他眼皮上一掃。
他迅速且無措地眨了幾下眼。
顧斐斐笑出聲,把眼鏡給他戴回去,名片也一並往他的領口一塞。
“走了。拜拜。”
倒沒想到,再碰麵那麼快。
顧斐斐跟梁行的畫廊已經解約了,現在其實沒什麼著落,也沒想好下家去哪兒。碰巧,有個大學的校友想開個公司,做畫家運作、藝術投資這一領域,就想約她聊聊。
初七上午,趕在回聖彼得堡之前,顧斐斐還是抽出時間,去跟校友見了一麵。
約的某寫字樓下的星巴克,聊了兩個小時,她覺得不靠譜,也沒當麵回絕,隻說要回去想想。
校友送她出去,說順便去外麵接一個人,他約了一個做投資的,人隻中午吃飯才有時間跟他聊半小時,這時候應該已經下來了。
推門一出去,顧斐斐就看見寫字樓的三號門那兒,走出來一個熟悉的人。
那人顯然也看見她了,腳步都頓了一下。
顧斐斐頓覺荒誕,笑了一聲,也不知道該不該打招呼。
尹策倒是出聲道:“顧小姐。”
校友問:“你們認識?”
尹策:“見過。”
顧斐斐心裡想,豈止。睡過。
校友笑說:“那不如一塊兒聊聊?斐斐就是我的一張王牌……”
顧斐斐也不甚客氣,笑說:“學長,八字都還沒一撇呢,就成你王牌了。”
校友也笑:“咱們不聊得挺開心的嗎?”
顧斐斐說:“走了。你們慢聊,我明早飛機呢,回去收東西去了。”
她看了尹策一眼,微微頷首,“拜拜。”
這天晚上,顧斐斐收到了尹策的微信好友申請。
可能是找她那個校友要的,她猜測。
沒想太多,通過了驗證。
顧斐斐回校約莫一個多月,又回國了一趟。
她在聖彼得堡的一個美院進修,院裡有個老師擬定了要來北城開個人畫展,顧斐斐是籌備組的一員。承辦個展的是一家非商業性質的美術館,兩頭的溝通協調工作,便是由顧斐斐負責的。
除了展覽本身,還有一係列為期兩周多的講座,也是顧斐斐接洽協調,有時候還兼做一下翻譯。
為了這次畫展,顧斐斐重拾萬年不用的朋友圈,發九宮格圖片大力宣傳。
開展第一天,顧斐斐陪同老師親臨美術館做宣講。
在觀眾裡,顧斐斐看見了尹策。
她趁著休息時間過去找人,尹策正一手抄兜地站在一副畫前,他穿著毫不商務正式,一件軍綠色的飛行員夾克,配合戴眼鏡的斯文模樣,氣質上有種又矛盾又統一的感覺。
顧斐斐悄沒聲地靠近,忽地抬手,碰一下他肩膀。
他一點沒有被嚇到,轉頭看她,笑了笑說:“已經看到你了。”
顧斐斐笑問:“你過來是給我捧場,還是給我老師捧場?”
“都有。”尹策看她,“晚上幾點結束?請你吃飯。”
“不確定。要看情況。”顧斐斐模棱兩可地應了一聲。
到晚上,美術館這邊的人,要請老師吃飯,顧斐斐列席陪同,便發微信跟尹策說了一聲。
直到九點半左右,尹策才回複她,幾乎是掐準了她這邊差不多將結束了,問她:什麼地方?我過來接你。
顧斐斐沒回他。
顧斐斐將老師送回酒店,回自己房間,翻行李箱,發現煙抽完了。
下樓去了附近便利店,無功而返,她常抽的,一般的便利店沒有,男士煙她習慣不了。
她有點索然地返回酒店。
躺在床上,也是鬼使神差地,掏出手機,給尹策發了條消息,附上煙的品牌,並問他:有沒有什麼途徑能搞到。
尹策:不確定。要看情況。
顧斐斐笑出聲,直接給他發了酒店的定位和房間號。
隨後將手機一丟,進浴室去洗澡。
吹乾頭發,抱著電腦處理了一會兒微信群裡的消息,約莫過去了四十分鐘,有人來敲門。
顧斐斐走過去,將門打開。
尹策身上的外套換成了咖色的長風衣,很經典的版型,很襯他的精英學者的氣質。
顧斐斐笑著,也不先讓他進門,先伸出手去。
尹策手伸進外套口袋裡,掏了包煙出來,拍在她手掌裡。
顧斐斐接了煙,也一並將他的手指一捉,往裡一拽。
門闔上,尹策背靠著門板,眼鏡後的目光裡審視意味良多。
顧斐斐要去摘他的眼鏡,他伸臂格開了,將她的手腕一捉。
顧斐斐問:“洗過澡了嗎?”
尹策沒應聲。
她笑著,踮腳,湊到他頸間,嗅了一下,“看來是洗過了。”
“那麼……”她伸手,將他的下巴朝下一扳。
尹策屏了一下呼吸,在以為她要吻他的時候,她卻虛晃一槍,將帶笑的呼吸噴在他鼻尖,手垂下去,碰他,“辦正事吧。”
尹策很是君子,對顧斐斐而言,一種革新的體驗。真是破天荒第一回,有人在進入正題之前,還要認真地問她,可以嗎?
她嗯嗯嗯地應聲,受不了這溫吞節奏,比他更主動。她知道,這樣的男人,你隻有把他逼到死角,他才會丟棄他君子的那一麵,展露本能的征伐欲。
這兩周時間,幾乎每天晚上,顧斐斐都是跟尹策一起度過的。
兩個人的關係,某種程度而言很純粹,彼此默契地不說什麼廢話,隻探索肉身更進一步的契合。
兩周過去,顧斐斐預備回學校了。
這天晚上,顧斐斐去了尹策的公寓。他們照例地直奔主題,尚未饜足,卻被一通電話打擾。
顧斐斐的手機,在床頭櫃上劇烈振動。
她伸臂拿過來,看了一眼來電人,愣了下,緊跟著隨意撈了衣服,往身上一裹,起身,走到了窗前。
尹策看著她額頭抵住了窗戶玻璃,隻留給他一個背影。
他的白色襯衫被她披在身上,過大了,尤顯得那身影煢煢孑立的。
她說話的語氣也是尹策前所未見,那樣凜冽、澀然而滿不在乎,不知道對麵說了什麼,似乎是誰出了什麼事,她問那邊什麼時候,現在是什麼情況。
而後,空氣都安靜一瞬。
她短促地笑了一聲,“死了?……終於死了啊。”
電話掛斷了,而她立在窗前,許久未動。
尹策套了褲子,起身,不由自主地朝她走過去。
偏頭去看,才知她臉上沒有一點表情。
她平日幾乎都是帶笑的,那笑說不上多真誠,可能多數人看來,是帶了三分虛偽在裡頭。
但此刻時刻,倒寧願見她虛偽,因為現在這樣的表情,叫他不知道說什麼,心裡直突突地梗了一下。
她像是靈魂被掏走的一種空洞。
尹策忍不住伸手,掰著她的肩膀,將她往懷裡一攬,“……需要我送你回去嗎?”
顧斐斐看他一眼,終於,臉上掛上點笑,“能在你這裡待會嗎?我一會兒就要走……”她頓了頓,“奔喪。我爸死了。”
(待補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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