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軍勢如破竹,連續摧毀了烏古論元忠設下的四道防線,一路勢如破竹地殺到了遼陽城下。
遼陽城下,依托著城牆,是遼陽兵在城外構築的最後一道防線。
完顏雍並沒有選擇直接退兵固守城池,那樣的話他的損失當然更小,但也會更加被動。
他做這場苦肉計,本就是為了示弱於敵,以便讓叛軍在這一戰之後,能夠放鬆對他的警惕,放心大膽地去肆虐遼東,阻擊完顏亮的北上大軍。
而他也可以趁此機會,一邊名正言順地擴充軍隊,一麵靜觀時局變化,再思對策,可謂是進退自如。
讓完顏亮派來監視他的欽差趙一甲去控製鴨綠江畔的九連城,不僅可以把皇帝派在自己身邊的耳目名正言順地調開,還能由此更加證明他忠於皇帝。
隻要趙一甲在遼陽,很多事他都做不了的,因為根本瞞不了人。
而趙一甲去了九連城,在他沒有豎起反旗之前,趙一甲就是他控製九連城,將遼東東南區域連成一片的得力工具。
如果時機成熟,可以亮明立場了,他派在趙一甲身邊的副將龔正龍,隨時可以殺趙一甲,接管這支邊軍武裝。
可以說,這是他和叛軍之間,一場沒有談過合作的默契合作。
因此,把防線放在城外,才不會讓叛軍對他形成圍城之勢。
由此,他就可以遼陽和外界繼續保持密切聯係。
他需要的不是守住遼陽城,而是利用叛軍吸引各方目光,使他能夠猥瑣發育。
叛軍一路追殺,待殺到遼陽城下時,雖然士氣高昂,也已精疲力儘了。
完顏大睿便命人在遼陽城南十五裡處安營紮寨。
古代攻城的一方安營紮寨,其實並沒有一定要隔多少裡的要求。
距離遠近,完全依據戰局和地形,由主帥自行決定。
如果攻城一方占據了絕對優勢,根本不怕敵軍出城偷襲,那麼你就是在離城二裡處安營紮寨,那也未嘗不可。
如果敵軍具備較強的反擊能力,那麼為了預防夜襲,一般就要隔開十五裡以上再安營紮寨了。
這是給自己一方留出足夠的應變時間。
營寨外有提前挖好的陷馬坑、擺好的鹿砦和拒馬,再加上安排在城下的斥候,十五裡的距離足以應變了。
基本上杜絕了被襲營的可能。
但是如果在三十裡開外有一處易守難攻的好地方,謹慎些的將領選擇在此處紮營,那也無可厚非。
吩咐人安營紮寨以後,完顏大睿和完顏驢蹄就率領一支精騎抵達了遼陽城下。
他們二人還沒有來過遼陽,今日先觀察了解一下遼陽的城池情況,也方便商量明日的攻打細節。
此時天近黃昏,殘陽如血,遼陽城下一片肅穆。
遠遠的就可以看見遼陽軍的營盤,森然布列於城下。
完顏驢蹄佇馬觀察片刻,高高地揮了一下手,便有一輛馬車從後邊駛出來。
馬車上搭著一個四方架子,架子四麵和頂上都掛著生牛皮。
有了這東西,即便是膂力過人的神射手,也很難射穿牛皮傷及裡邊的人。
一般攻城一方會用這種東西製作掩護裝置,挖掘城牆的士兵則藏身其下。
如今他在一輛車上搞出這種東西來,不免令對方的兵馬有些莫名其妙。
完顏驢蹄提馬跟在馬車後麵,身後還帶了二三十個甲士。
等他趕到陣前一箭之地外,方才勒住戰馬,揚聲大喝道:“我乃完顏驢蹄,叫烏古論元忠出來答話。”
“叫陣兵”把完顏驢蹄的話又重複了一遍,片刻之後,對麵營盤轅門大開,從中湧出一隊人馬,也有數十人上下。
完顏驢蹄看著大旗下策馬而立的烏古論元忠,揚聲大喝道:“元忠,完顏雍要做完顏亮的忠犬,你也要做完顏雍的忠犬嗎?”
對麵大旗下,烏古論元忠沉聲喝道:“完顏驢蹄,你這不忠不義的賊子,世受君王之恩,卻不思報答國家,如今還想勸降本將軍,癡心枉想!”
完顏驢蹄惡狠狠地呸了一聲,喝道:“本王承受誰的恩惠了?我家有如今地位,全憑戰功一刀一槍爭出來的。
完顏亮他篡位弑君,好色嗜殺,背棄祖宗,屠戮功臣,他才是大金的亂臣賊子,老子憑什麼反不得他?”
完顏驢蹄一揮手,馬車上的人就把懸掛的牛皮放了下去,露出五花大綁立於車上的一個女子。
雖然隔著一箭之地,又是暮色蒼茫,但自己的親妹子,烏古論元忠自然認得出來。
元忠一見盈歌落在完顏驢蹄手中,不由怵然一驚:盈歌不是和她的朋友正在燕京麼,怎麼來了此處?
完顏驢蹄一指盈歌,大聲道:“完顏雍不是個男人!
他的結發妻子被完顏亮那畜生覬覦,若非失足落水,現在就是任由完顏亮戲辱的一個玩物。
奪妻之恨,他卻不敢報仇!
元忠,看清楚,這可是你親妹子!
你若肯降我,我驢蹄必定重用於你。
伱若不降,學那完顏雍做個縮頭烏龜,老子就在這兩軍陣前,給你找一堆便宜妹夫!哈哈哈哈……”
完顏驢蹄狂笑著一揮手,後邊就有十多個侍衛翻身下馬,把弓箭刀槍放在地上,然後就開始解甲。
盈歌被綁在車上,臉色蒼白。
對麵,烏古論元忠又驚又怒,厲聲喝道:“完顏驢蹄,你竟如此無恥!”
完顏驢蹄大笑道:“論無恥,本王怎麼比得過他完顏亮。元忠,你是歸降,還是要和完顏雍那烏龜比一比誰更能忍?”
他把手一擺,一個解去甲胄的侍衛就跳上車去。
盈歌驚恐萬分,恨不得立即死去。
隻是她現在五花大綁,嘴裡塞了布團,想自儘都辦不到。
驚恐絕望之下,淚水頓時模糊了她的雙眼。
烏古論元忠目眥欲裂,卻是無可奈何。
烏古論元忠身後跟著數十騎,其中就有侍衛打扮的完顏雍。
他跟在烏古論元忠的隨從當中,本想看看完顏驢蹄在這個時候兵臨城下意欲何為,卻不想完顏驢蹄竟使出如此下作的手段,不由得臉色鐵青。
……
對麵中軍,楊沅冷冷地道:“李太公,你此舉實屬多餘了。
一個龐大的家族,傳承了多少代的人家,會因為一個人的榮辱生死而改變立場嗎?”
李太公笑道:“楊學士這就開始憐香惜玉了麼?
放心吧,老夫不會對盈歌姑娘不利的。”
楊沅當然不肯承認,承認了豈不是要被李太公拿捏?
楊沅淡淡地道:“楊某隻是覺得,你們如此做法,除了收獲烏古論家族對你們的刻骨仇恨,實在毫無用處。”
“用處,還是有的。”
李太公微笑地說了一句,眯眼看向前方,眼角的魚尾紋微微地挑了起來:“老夫是在逼元忠當眾做出抉擇。”
李鳴鶴往城頭看了一眼,又道:“老夫也是在逼完顏雍做出抉擇。”
“他們如何抉擇,李太公不是早就知道……”
楊沅說到這裡,聲音戛然而止。
他本來覺得李太公如此手段未免幼稚,此刻卻是怵然一驚。
不對!
結果,李太公知道,李太公其實什麼都知道。
李太公是在利用人性做文章,是在打一場心理戰。
這件事之後,完顏雍和烏古論元忠心裡會被埋下一根刺,令雙方漸漸產生芥蒂。
烏古論元忠拒絕接受脅迫,第一反應,是叫人覺得他忠心。
但靜下心來再想一下,恐怕完顏雍就不會這麼看了。
如此理智、如此冷酷的取舍,會讓完顏雍對烏古論元忠生出忌憚。
這個人今天可以為了烏古論家族的利益,毫不猶豫地犧牲他的親妹子。
那麼有朝一日,當舍棄他完顏雍對烏古論家族更有利時,元忠會如何選擇?
還有就是,元忠一定不會脅迫,那麼不管他的妹子是被殺掉還是受人淩辱,他對完顏雍都會心生怨恨:
為什麼我被逼做出愧疚一生的決定,你卻袖手旁觀?是為了考驗我對你的忠心嗎?
此事之後,完顏雍分配利益的時候,隻要稍稍讓烏古論家族不滿意,烏古論家族都會覺得完顏雍虧欠了它。
可完顏雍又不止烏古論氏一個心腹,勢必不可能把所有的好處都往烏古論家族傾斜。
楊沅的汗毛豎了起來,他忽然覺得,自己以前有點看輕了這位李太公。
會不會自己的圖謀,這個老頭子心裡也都一清二楚?
隻不過不管自己是出於什麼目的,現在的所作所為,都是對叛軍有利的,所以李鳴鶴才會順水推舟陪他作戲?
一時間,楊沅覺得這個李太公,有些莫測高深起來。
李太公似乎全未察覺楊沅心思的變化,他撫著胡須,凝視著前方,微笑道:
“既然楊學士和盈歌姑娘有過一段情,老夫自然會成人之美。
楊學士放心,今晚,她就是你的了……”
今天這一計,他不但要用近乎陽謀的手段,在完顏雍和烏古論元忠之間製造裂痕,也要讓盈歌和她的家族產生裂痕。
哪怕這個女子足夠聰明,明白他的用意,這個裂痕也依舊會出現。
就像一戶貧困人家有兩個孩子。家裡傾其所有也隻能供養一個成才。
如果資源平分,整個家庭會繼續淪於平庸,子孫後代永無出頭之日。
可是即便家庭裡每一個人都明白這個道理,被放棄的那個,大多數依舊會滿懷怨恨。
所以,這一局,無解。
於李太公而言,今日之後的烏古論盈歌,就隻是盈歌了。
烏古論家女兒的這層身份已經沒有用處,把她送給楊沅,也不用擔心楊沅和烏古論家族因為她而締結關係。
李太公含笑看向楊沅:“盈歌姑娘可不是學士摯友之妻。
今夜,學士可以‘小登科’了。”
……
烏古論元忠騎在馬上,大叫一聲:“小妹!”
他忽然把牙一咬,就摘下弓來。
他沒有權力為了妹妹一人,改變家族的立場。
哪怕被綁在對麵的是他的父親,是烏古論氏當代的族長。
可是,他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小妹被淩辱。
那不僅是小妹的恥辱,也是烏古論家族的恥辱。
烏古論元忠迅速認箭搭弓,血玉扳指扣緊了弓弦。
這枚血玉扳指,還是小妹盈歌去年從宋國回來時,送給他的生日禮物。
烏古論元忠雙目赤紅,雙腿一磕馬腹,就要衝上前去,親手射殺盈歌。
突然,自他側後一名騎士狂卷而過。
隨後,便是眾侍衛的驚呼聲:“大王!”
元忠訝然看去,就見侍衛打扮的完顏雍雙腿控馬,疾馳如飛,手中一張弓,已然弓開如滿月。
對麵完顏驢蹄的人早就得了吩咐,哪怕他們解了甲,弓和箭也都放在俯身可拾的位置。
烏古論元忠摘弓磕馬的瞬間,他們就迅速俯身,拾弓搭箭一氣嗬成。
這些侍衛都是完顏驢蹄特意挑選出來的神射手。
完顏雍的箭術極是高明。
他快馬疾馳,迅速切入一箭之地,然後借著衝勢,淩厲的一箭貫向馬車上的盈歌。
整個動作一氣嗬成!
“盈歌,表兄送你一程!”
完顏雍大喝一聲,利箭銳嘯,激射而出,直奔烏古論盈歌。
李太公的用心,完顏雍第一時間就察覺到了。
這是充分拿捏了人性的陽謀,不管元忠如何抉擇,都將成為他的心魔。
如何破局?
那就是不讓元忠做選擇,這個惡人我來做!
完顏雍幾乎是刹那之間就想到了這個辦法。
他一箭射出,依舊用雙腿控馬,右手一翻,便又去箭囊中抓箭。
在戰馬劃著一道弧形,從叛軍陣前掠過的時候,完顏雍已經抽箭在手,再度搭箭。
“嗖嗖嗖!”連珠三箭,射向完顏驢蹄。
完顏雍用的並不是一弓搭三箭之法。
一弓搭三箭,箭矢難以及遠。
要想射的又狠又準還要快,可以用連珠箭法。
完顏雍從箭壺中抽箭的時候,就直接抓出了三枝羽箭。
他用指縫分彆夾住了兩枝箭,一枝箭射出,第二枝箭立即扣弦引弓。
他用的是“小架射法”,這樣射速更快。
於此同時,對麵那些喬扮侍衛的神射手,也是箭矢紛飛地向他攢射過來。
完顏雍後麵,烏古論元忠和護駕的侍衛正向他匆匆趕來,同時認箭搭弦,一輪箭雨便拋射出去。
完顏雍射向烏古論盈歌的那一箭又快又狠,卻……不準!
當他引弓的時候,馬車上看押烏古論盈歌的兩名甲士就把盈歌摁倒在了牛皮上。
“篤~~”
完顏雍的一箭,“準確”地射在了車擋板上。
如果這一箭再往上提幾分,而且盈歌依舊站在那兒的話,倒是能夠正中她的心口。
車把車一提韁繩,吆喝連聲,急急讓馬車轉向,狂奔而去。
完顏雍這一箭,壓根就沒想射人。
他想要的,隻是破解元忠被迫做出抉擇的困局。
至於烏古論盈歌被帶回去之後,是被完顏驢蹄收房,還是被丟給憤怒的叛軍糟蹋,那都無所謂了。
隻要不是元忠被迫做出選擇,就不會影響他們之間的信任與情誼。
完顏雍的連珠快射,完顏驢蹄沒有全閃過去。
他的肩窩中了一箭,箭矢倒鉤掛在了甲胄上。
完顏驢蹄嚇了一跳,撥馬便走。
完顏雍連珠箭射罷,也迅速圈馬往回逃。
對方神射手的箭矢向他攢射過來,被他險之又險地避過。
隻有兩枝箭射中了他。
一枝箭射中了他的胸口,從甲胄上滑了過去。
射中這個位置,即便是正麵射中,也產生不了多少殺傷力。
因為胸部是甲胄的重點防護區域,胸甲厚重,非鈍器難傷。
不過,另外一箭射中了他的肩頭,從甲胄縫隙中穿過,釘在了他的肩部。
盔甲的設計,要考慮穿戴者動作的靈活性,因此關節活動處的防禦相對薄弱。
完顏雍雖然吃痛,控馬的動作卻絲毫不見遲滯。
在他縱馬逃向自己一方的時候,元忠領著眾侍衛從他身邊穿插而過,又是一輪箭雨射了出去。
雙方趕上前救駕的士兵立即陷入混戰當中,直到雙方“鳴金收兵”。
……
遼陽城下,收兵回營後,烏古論元忠就派出一隊人馬去打掃戰場。
接著,他檢查營防,巡視三軍,仿佛傍晚的時候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元忠雖然才二十多歲,卻已非常成熟,畢竟是烏古論家族的“儲君”。
巡營已畢,元忠回到營帳,卸去甲胄,有些疲憊地坐在了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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