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麵甚寬,金人安排的渡船,正在安排大宋使節船隊的車駕、馬匹上船。
楊沅站在大汶河岸邊,縱目遠眺。
他對一旁的使團書記官道:“桓水在縣西八十裡,黃河去縣治十裡。
這條大汶河在縣北二十二三裡處,河麵甚寬,非大舟難渡。
若行軍至此,當提前備好舟船,或早伐大木,以筏渡河,此處河麵,若非雨水充沛時節,還是很平緩的。”
書記官奮筆疾書,將楊沅所言一一記下。
朱宋璋正在安排船隻調度,一轉頭,就看到宋國的楊學士站在汶水邊正指指點點,似乎在吟詩作賦。
朱宋璋雖然大字不識一筐,但他受如今金國的風氣影響,也是很喜歡附庸風雅的。
大宋狀元在極其推崇漢人文化的大金國,當然是很有市場的。
如果能聽他吟詩一首,自我口中傳出,豈不是幫我揚了名?
想到這裡,朱宋璋趕緊走過去。
結果順著風兒,他就隱隱約約聽到楊沅說:“行軍至此,當提前備好舟船……,若非雨水充沛時節……平緩……”
朱宋璋隻聽得眉毛亂跳,這位……這位大宋的狀元郎在乾什麼?
他在勘察我金國地理形勢嗎?
其實,但凡出使,勘察對方地形、民情、兵力部署,那都是順手為之的事。
刺探軍情、操控輿論、分化敵方陣營,這都是作為一名使節的重要任務。
所以宋國使節一路行來,暗暗記下金國的沿途地理山川形勢,並不奇怪。
問題是,誰會乾得如此明目張膽呐。
朱宋璋的臉皮子一陣抽搐,趕到楊沅麵前,輕咳一聲,微笑道:“楊學士,你在說什麼?”
宋國使團的書記官正捧著簿冊埋頭記錄呢,想掩飾都來不及。
宋國副使寇黑衣、使團判官於吉光等人便顯出幾分尷尬來。
楊沅卻是雲淡風輕地道:“哦,沒什麼,本學士打算寫一部《子嶽遊金記》,正在做些記錄。”
朱宋璋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論文,我文不過你。
論武,我武不過你。
可這並不代表我傻啊,你是不是當我傻?
……
渡船駛上大汶河,朱宋璋便進入船艙,把楊沅勘察金國地理的事,告訴了一直與楊沅避不相見的孔彥舟。
朱宋璋道:“大王,這楊沅太放肆了,他雖是為議和而來,卻是滿腦子主戰、北伐。
方才在岸上候船時,他還在明目張膽地記錄汶水地理,妄言來日要領兵北上。”
孔彥舟冷笑道:“年紀輕輕,三元及第,又得到宋國君主的器重,自然是狂妄不可一世了。
來人,把他的狂悖之行都記下來,報與我主!”
孔彥舟對一旁的書記官吩咐道。
書記官埋頭狂記。
朱宋璋道:“人不輕狂枉少年。可是太狂了,可就天都不容了。
我看等陛下看了此人言行,這位楊學士怕是要做個永遠的少年郎了。”
孔彥舟冷笑道:“得罪我孔彥舟,我會讓他輕易死掉?
待他對陛下沒了用處,我會叫他明白我孔彥舟的厲害。”
這時,一個隨從自後艙出來,一臉曖昧地笑道:“大王,您在鄆州城裡看中的那個小娘兒已經沐浴已畢,等著大王憐愛了。”
孔彥舟目中欲焰一熾,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他在經過鄆州城時,偶然見到街頭一個小娘子,頗有幾分姿色。
一向好色如命的孔彥舟正嫌行軍煩悶,於是就讓親兵把那女子擄了來。
一聽親兵稟報,孔彥舟便轉怒為喜,笑道:“哈哈哈,本王火氣正大,正好拿她先去去火!”
孔彥舟迫不及待就往後艙趕去。
朱宋璋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轉身走了出去。
他是孔彥舟麾下一名大盜,追隨孔彥舟多年,自然是臭味相投的。
隻是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年輕時候放縱太過了,幾年前他就開始有心無力。
所以,如今的朱副使隻熱衷於權力,女人?憎物也,真不明白大王為何樂此不疲。
……
楊沅一行人在孔彥舟、朱宋璋領兵護送,過了鄆州,往濟南府趕去。
此時,從燕京往濟南府的官道上,也有一行人馬,輕馳而來。
這是赴京趕考,如今趕回濟南的辛棄疾。
肥天祿就混藏在辛棄疾的隨從之中,被帶出了燕京城。
“辛小友,老夫耽擱了你考取功名啊。”
並轡而行時,肥天祿對辛棄疾抱歉地說道。
辛棄疾把肥天祿救下以後,成功地避過了金兵的幾輪搜索。
這其中,辛棄疾的身份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他是金國高官子弟,又是今科應試舉子,這兩重身份於肥天祿而言,都是很好的掩護。
不過,辛棄疾考慮到一旦中舉,那他身邊就不會成為適合隱藏的所在。
因此他應試的時候便胡亂答了一通,主動放棄了考中的機會。
辛棄疾笑道:“大叔何必如此,棄疾本就無意於金國功名。
此番去燕京,隻是為了增長見識罷了。”
這些時日的接觸,肥天祿已經知道了辛棄疾的底細。
辛棄疾的祖父辛讚乃是北宋進士,“靖康之難”後,中原大亂。
金兵入主中原後,沒有打理地方的經驗,得知辛讚是一位進士,就逼他入仕做官。
為了保全家人,辛讚隻好做了金國的官,最後在開封尹的位置上致仕。
辛讚做開封尹的時候,開封留守正是孔彥舟,他二人還搭過班子。
辛讚雖然做過金國的官,卻從未忘記過國恨家仇。
辛讚的兒子早逝,在辛棄疾還很少的時候,辛讚就時常帶著他以踏青為名,練習騎射,閱曆山河,鼓勵他有朝一日揭竿反金,恢複大宋故土。
正是因為有祖父從小的教育,所以中原淪陷已近三十年,可年方十五歲的辛棄疾卻能明確自己的立場,清晰自己今後要走的路。
他在燕京城遇到重傷昏迷的肥天祿,立即猜到他是行刺金國皇帝的義士,便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保護他。
肥天祿道:“辛小友,我看你文武雙全,將來必成大器。
你既心向故國,可有想過,離開金國,去往大宋呢?
你若肯去,老夫在那邊有些關係,可以薦舉你加入宋軍成為一員武將,將來建功立業,收複故土,得以留芳百世、名垂千古。”
雖然肥天祿認為辛棄疾是可以信任的,卻也沒有輕率地對他透露出自己的真正身份。
他現在就是以不滿金帝暴政,刺殺完顏亮的義士身份,被辛棄疾收留的。
實在是因為他的身份太過敏感,如果被人通過他,證實刺殺金帝的人就是宋國派來的,會讓大宋陷入被動。
“祖父他老人家年紀大了,禁不起顛沛之苦。”
辛棄疾尚帶稚氣的臉上露出了一絲遺憾:“棄疾要先為他老人家奉養天年,才能思量今後之事。”
有句話,辛棄疾也沒有對肥天祿說。
其實他的祖父不僅給辛棄疾規劃了未來的人生道路,而且祖孫倆現在就為未來開始謀劃了。
濟南城北有一條小清河,直通至海,濟南府由此成為了北方鹽運中樞。
辛讚早就在濟南府暗中組織人馬在販運私鹽。
此番隨辛棄疾往燕京赴考的隨從,就是從鹽幫中抽調的好手,是他可以信任的人。
私鹽販子,不僅可以憑此積蓄錢糧,而且可以非常隱晦地養出一支兵馬。
販運私鹽隻要超過幾斤,抓到就要殺頭。
因此,依舊敢於販運私鹽的人,哪個不是悍不畏死的亡命?
私鹽販子這個職業從一誕生,就是用性命在跟官府搶利,天生與朝廷作對。
所以,通過販運私鹽,很容易培養出一支有紀律、敢拚命、保密意識強的隊伍。
黃巢、張士誠的家族當初都是大私鹽販子,揭竿而起時便比彆人先天多了一層優勢。
肥天祿一想也是,人家祖父尚在,沒有忽悠人家拋家舍業隨他南歸的道理。
況且,辛棄疾如今才十五歲,如果從軍,也不是太好安置。
辛棄疾道:“大叔放心,等到了濟南府,我自有辦法送你南去。”
私鹽販子,不惟有一套官府控製之外的秘密運輸網絡。
而且,一定要收買一些地方上的官員胥吏,才能行走自如。
因此,哪怕現在宋金之間氣氛緊張,雙方都已封鎖了邊境,隻偷偷運送一兩個人過境的話,辛棄疾也有辦法。
肥天祿笑道:“如此就有勞小友了。救命之恩肥某銘記心頭!”
此時,卻有一隊“血浮屠”,自燕京向濟南府方向急急追來。
完顏亮把他被刺殺的這口黑鍋,扣在了宋國頭上,以此興兵恫嚇,引宋國遣使和談。
再用宋使,引上京的老頑固們出老巢。
這口黑鍋,最終他還是要扣在上京那些冥頑不靈的權貴頭上的。
但是黑鍋可以扣來扣去,對刺客的追索和調查卻並沒有停止。
逃脫的三名刺客現在被他們追捕到兩人,兩人全都在沒有逃脫希望的時候自儘而死。
現在還有最後一條漏網之魚,“血浮屠”一直在暗中追查此人的下落。
今日這隊“血浮屠”一共九人,是無意中發現辛棄疾這條可疑線索的。
說起來,此事還與寇黑衣有關。
寇黑衣進入金國地界以後,就尋個機會把一封密信投到了金國的驛站。
他本意是想儘快與“血浮屠”取得聯係。
他想破壞完顏亮一統大金的絕殺計劃。
“血浮屠”作為完顏亮最可怕的爪牙,在這次屠殺行動中一定會發揮重大作用。
“血浮屠”如果知道他被宋國派回了金國,也許會給他下達一些任務。
由金國朝廷下達的任務,他就可以提前摸清楚金國朝廷的一些意向和行動。
這對他破壞完顏亮的計劃,必然會有所幫助。
金國驛站見到寇黑衣這份有著特殊標識的密信,知道級彆甚高,不敢怠慢,立即傳遞去了燕京。
燕京的“血浮屠”得知他們派去宋國並成功潛伏下來的秘諜,居然又被宋國派回了金國,也是頗感驚奇。
金帝完顏亮正想利用孔彥舟帶兵護送宋使去中都,途經山東的時候,敲打一下被他遷居至此卻不太安分的兩大權貴家族。
如今宋國使團中竟然有他們的人,那豈不是更容易實施這個計劃了?
因此,金國朝廷就派出一隊“血浮屠”前往濟南府,要在濟南府與寇黑衣接頭,裡應外合,把濟南府這個局做的更嚴密一些。
他們出燕京城的時候,聽到兩個守城小吏因為分贓不均發生了口角。
有一隊濟南府旅人,通過向他們行賄帶出去一個身上沒有“公憑”的人。
偌大一座燕京城,不合規矩卻能來來去去的黑戶其實是挺多的。
你上邊就是鬨得天翻地覆,底層小吏也隻管過他們的日子。
收了好處便予人方便的事,每道城門處每天都在發生,其實並不稀奇。
但是,既然也是往濟南府去的,這隊“血浮屠”便動了心思。
萬一這個“黑戶”就是他們要找的人呢?
抓到刺殺皇帝陛下的人,這可是大功一件。
更何況此人居然有人接應,接應的人是濟南府人氏,而他們此番就是去濟南府搞事的。
這些因素糾結在一起,他們頓時來了興趣,便快馬加鞭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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