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彥舟臉色陡變,森然道:“楊沅,你好大的狗膽,竟敢對本王如此無禮!”
孔彥舟本就是一個江洋大盜出身,一個殺人如麻的主兒。
到後來雖被招安做了宋軍,卻還是經常乾出殺良冒功的事兒來。
殺良冒功,雖然拿去冒功的人頭基本都是成年男性的。
可是為了避免敗露,他們通常要把一村一寨的百姓全部殺光。
哪怕是那些老人、婦女和兒童。
此人早已泯滅了人性,哪怕沒有投降金國為虎作倀,也是個泯滅了天良的畜生。
如今的宋人在這個畜生眼中更如草芥一般,可他貴為大金國的王爺,卻被楊沅如此痛罵,孔彥舟如何忍得。
大怒之下,孔彥舟的一對凶睛泛起了怒火,他雙腿一磕馬鐙,便向楊沅衝去。
孔彥舟大剌剌地抬手向楊沅抓去。
雖然此人對皇帝陛下還有大用,不能殺,但是折辱他一番,叫他當著這些潁州百姓的麵,像狗一樣朝自己跪拜乞饒,也能出一口惡氣了。
眼見孔彥舟凶神惡煞地自馬上伸出手臂,抓向車轅上的大宋翰林學士,宋國的人似乎都驚呆了,沒有一個人反應過來。
副使寇黑衣就在左近,可他沒動。
一眾侍衛更是嚇呆了,根本來不及反應。
侍衛之中,有兩個身材瘦小卻各自拄著一杆特彆長的長槍的宋兵,眸子裡甚至露出了一抹幸災樂禍的笑意。
“卟嗵!”
誰也沒看清孔彥舟是怎麼抓住楊沅的,反正結果楊大學士確實被抓上了馬背。
然後他就撞倒了孔彥舟,兩個人一齊滾落馬鞍,摔到了地上。
兩個人糾纏著在地上一連滾了幾匝,宋國的楊大學士就騎到了金國的廣平郡王身上。
“噗噗、砰砰……”
這是一對醋缽大的拳頭,分彆砸在孔彥舟身上軟肉和骨頭的位置時,所產生的不同聲效。
作為大宋使節,楊沅在出行之前,已經分彆拿到了鴻臚寺四方館、樞密院機速房還有國信所三方的秘密甲曆。
金國朝堂上的重要人物,包括金國正副接伴使的資料,他都拿到了一份。
楊沅據此對金國的重要人物是做過一番研究的。
何況他還有自己的消息渠道,能夠了解到大宋官方檔案中也不曾記錄的一些情況。
對於孔彥舟的過往,他一清二楚。
他知道,這個孔彥舟當年縱橫江湖做汪洋大盜的時候,就以一身橫練功夫著稱。
對一個這樣抗揍的人,楊沅又怎麼會珍惜力氣呢。
孔彥舟措手不及,連一口內氣都來不及調運,被楊沅打了一個暈頭轉向。
他不知道眼前這個宋國狀元出身,現在官居翰林學士的楊沅會武。
金國對於外交方麵的經驗和常識還很粗獷,照葫蘆畫瓢也沒瓢好。
而且,你能指望一個大字不識的江洋大盜,會事先認真做一番功課,去了解一下在他眼中是來乞降的宋國使者嗎?
“該死!你住手!”
孔彥舟尖聲大叫著。
他想護住頭麵,但是楊沅的一對拳頭狂風暴雨一般傾瀉下來,根本無從防禦。
孔彥舟硬生生地挨了十七八拳,這才得了一絲喘息之機。
他猛地深吸一口氣,大吼一聲,身軀陡然一震,便將騎在身上暴打的楊沅彈了開去。
孔彥舟也震身而起,再落下時,已然團身而下,單膝一跪地,便把地麵硬生生砸出一個小坑。
孔彥舟單手據地,五指箕張,已經披散下來的頭發間,一雙赤紅的凶睛,死死地瞪著楊沅,宛如猛虎。
他的嘴角和鼻孔裡,都有血跡滲了出來。
孔彥舟獰笑道:“好!好一個文武雙全的楊學士,那孔某就要領教領教了!”
孔彥舟大吼一聲,身形一震,身上的袍子猛然一收,又陡然鼓脹起來。
他已騰身而起,雙腳蹬踏,腳掌過處,泥土都被蹬開,聲勢駭人地向楊沅衝去。
“砰砰砰砰……”
兩道人影,四隻鐵拳,一時間打出了三頭六臂的感覺。
初時還能看清誰是孔彥舟、誰是楊沅,片刻之後塵土飛揚,就隻有人影幢幢了。
楊沅和孔彥舟悶哼低喝之聲,拳拳到肉的撞擊聲,不斷從那團源源騰起的灰塵中傳出來。
城門旁,前來迎接的潁州士民目瞪口呆。
他們都是漢人,而且今天能站在這裡的,都是當地有頭有臉的人物。
換而言之,都不年輕了。
在潁州還屬於大宋的時候,他們是大宋的子民。
所以,對楊沅,他們是有一種很親切、很向往的感覺的。
尤其是楊沅是三元及第的進士,北宋時出過五個三元及第,宋室南遷後,這卻是第一個,所以在潁州父老眼中,楊沅身上是罩著文曲星光環的。
文曲星這麼猛的?
一位潁州士紳忍不住向旁邊的人打聽道:“這彆是傳言有誤吧?楊學士莫非不是文狀元,而是武狀元?”
旁邊那個士紳則道:“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武狀元安能為學士?”
金國接伴副使也是個武將,不像宋國這邊,采取的是文正武副的配置。
他本就是孔彥舟軍中的一員悍將,名叫朱宋璋。
眼見自家大王和大宋學士鬥得不可開交,他心中倒是不慌。
旁人不清楚,他可太清楚自家大王的一身橫練功夫何等了得了。
除非是刀劍銳器,大王還需要躲閃一下,但凡拳腳乃至鈍器,就休想傷了他。
有這等抗擊打能力,還怕甚麼?
方才大王隻是倉促間被大宋學士扯下馬來,吃了點小虧流了點血,不算什麼。
此時大王已經用上了橫練功夫,優勢在我!
“砰!”
煙塵之中,陡然摔出一個人來。
這人硬生生地摔在地上,餘勢未儘,繼續向前滑去,堪堪滑到一名金兵馬下,這才止住身子。
煙塵漸漸散去,就見楊沅端立於地,撣了撣衣袍,正一正歪掉的烏紗。
楊沅大著嗓門兒,氣勢洶洶地道:“哼!果然是江湖亡命沐猴而冠,畏威而不懷德的狗東西!你既然不講道理,本學士也略通一些拳腳!”
孔彥舟除了一開始猝不及防挨了楊沅一頓拳腳,之後雖然挨打不少,卻沒覺得受什麼傷。
隻是他的腦袋有點暈。
孔彥舟晃了晃腦袋,猛然清醒過來,頓覺臉上掛不住,大吼一聲,便跳將起來欲待再戰。
這一站起,頓覺後背發涼,後背的袍子已經整個兒蹭爛了。
朱宋璋搶先一步從馬鞍上滑下去,一把抱住了孔彥舟,
“大王息怒,大王息怒啊,我等是接伴使,宋使冒犯之罪,待他見過陛下再與他計較也不遲哇。”
孔彥舟多少年沒吃過這種虧了,兩隻眼睛通紅。
但朱宋璋這番話一出口,孔彥舟心中便是一凜,一下子清醒過來。
不錯,此人還有大用,不能殺啊!
完顏亮故意借遇刺一事裝作受傷,氣勢洶洶地做出一副要和大宋決一死戰的姿態。
實則,完顏亮是想以此恫嚇宋國,逼宋國俯首貼耳,如趙構時一般繼續臣服於金國。
同時,完顏亮做出一副要以傾國之兵南征的姿態。
要以傾國之兵與宋國一戰,就要征調大量的女真兵。
雖然隻是兵權暫時易手,上京那幫老家夥也不願意答應。
他們正因為遷都一事和陛下僵持著,這時大批兵馬被調走,如果陛下強行遷他們去燕京的話,又該如何抵擋?
可是,自家皇帝被人刺傷,你還不許皇帝複仇了?
豈不聞天子一怒,流血飄櫓。
所以,上京那幫老頑固,一定會抓住宋國派來使節這個機會,紛紛趕往燕京儘力促成和談。
隻要雙方和談成功,完顏亮就沒有借口調兵,他們就能維持現狀。
隻是,他們沒有想到,完顏亮對他們的耐心早就耗儘了,打算掀桌子了。
他們隻要去了燕京,就是完顏亮掀桌子的時候。
如果這時我把楊沅殺了,完顏亮怎麼會放過我。
想到這裡,孔彥舟滿腔怒火登時消失不見。
這種狗漢奸,在外邊越是張牙舞爪凶悍殘忍,調過頭去對他的主子越是畏懼巴結。
隻是……羞刀難入鞘啊!
孔彥舟便向朱宋璋遞了一個眼色。
朱宋璋會意,連忙喚來兩個侍衛,叫他們扶住孔彥舟,把他扶去後邊,裝做傷勢不輕的樣子。
隨後,朱宋璋上前幾步,一臉怒色地道:“楊學士,宋國委派你為使節,是來我金國和談的。
伱卻對我大金接伴使拳腳相加,莫非真不怕我金國刀兵之利嗎?”
楊沅明知故問道:“足下是?”
“某,金國接伴副使朱宋璋。”
楊沅馬上對他長揖一禮,那一派斯文風度,仿佛剛才掄起拳頭打人的和他全無乾係。
楊沅溫文爾雅地道:“原來是朱副使,久仰,久仰。”
朱宋璋並不領情,寒著一張臉道:“本副使也是久聞你楊學士大名了!你是宋國三元及第的大才。
不想今日一見,言語如此粗鄙、行動如此粗魯,真是讓朱某大失所望。這就是你宋國狀元的風采嗎?”
楊沅搖頭道:“朱副使此言差矣。夫令名,德之輿也。德,國家之基也。
有德則樂,有樂則久,故吾宋室,素以德行修交通好,睦鄰各方。
今二國治戎,某不才,勉為使者,不勝其任,誠惶誠恐,惟求不辱君命。
貴使以禮相待,吾自以禮待之。貴使以力相待,若移為君,汝何為?”
朱宋璋的汗刷地一下就下來了。
彼其娘之!
你在說些什麼鬼東西,我聽不懂啊!
這眾目睽睽的,潁州地方官府的官員還有當地士紳名流全都在,這……我……
雖說勉勉強強、馬馬虎虎的,他也能大概其的聽懂那麼一點。
可是差之毫厘、謬之千裡的道理,朱宋璋也是明白的。
這種外交場合,要是答錯了話,有辱於大金國,皇帝陛下豈能饒了我?
朱宋璋雖然沒什麼文化,可是作為一個賊,他並不乏心機。
他雖然聽不懂,也大概其明白楊沅這番話,是在對他解釋為什麼言語粗鄙、行動粗魯。
朱宋璋便故作理解地歎息了一聲,應答道:“諾,貴使苦衷,吾知矣。”
朱宋璋心虛的不行,硬生生跩出一句文謅謅的話來。
他生怕楊沅給他再來一篇古文,趕緊肅手道:“貴使遠來辛苦啦,可先往城中館驛下榻。
我等已備下豐盛的酒宴,稍候為貴使接風。明日一早,我們便護送貴使往燕京去。”
楊沅也是心虛的不行。
他來的時候倒是做了一點準備,誰讓他“三元及第”的名聲太響亮了呢。
不過,他可沒想過金國接伴使會難為他。
剛才這段話,還是他從為完顏亮準備的話裡硬生生挪過來的。
這時一看不用再跟人家飆古文了,楊沅便對朱宋璋點點頭,友善地道:“有勞朱副使。”
兩個文盲各自暗鬆一口氣,朱宋璋便張羅著舉行迎接宋國使節入城的儀式。
這年代,使者已經不“持節”了,轉而以國書替代。
國書當然是要見到對方君主時才會拿出來,不必時時舉在手上。
楊沅隻管整理一下衣裝,然後就在潁州官紳父老的迎接下,擺開儀仗進城了。
……
孔彥舟哪裡還有臉麵公開露麵,就叫士兵扶著,回了他臨時駐紮的衙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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