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改版 卷四[終章]歸去張公公終於退了下去,董天啟披上麻衣,係好孝帶,一個人走到素幔之後的靈床旁邊。靖裕帝躺在那裡,口中含著九孔昆玉,雙手交握持著五色圭,咽喉上纏有一圈明黃的細布。離天亮還有兩個時辰,那時候便是正式的小斂;然後是大殮……整個蒼天之下,將會落滿了厚厚一層不會融化的雪。——所以,現在,先不要哭,還不到時候……父皇死了,雖不是死在自己手裡,卻也差不多;青薔……也要死了,他親口說出了那個字……他寧願失去她,也無法割斷懷裡那個蠢蠢****的、名叫“皇位”的妖魔。——不能想了,不能再想了……我隻是一個傀儡,暫時……我要做一個好傀儡,除此之外什麼都不想……靖裕帝的死,該怎麼和朝堂百官交待?又該怎樣和萬千子民交待?國史鑒那些木頭腦袋的史官,怎樣才能管住他們手中的鐵筆?李惕太老了,做事卻不沉穩,他會不會恣意妄為,多生事端呢?還有青薔……青薔……——不要想……隻要不想,這一切的問題都可以當作不複存在;隻要用雙手緊緊掩住流血的傷口,就沒有人知道我懷裡的那顆心早已碎成了千片萬片……我還有一生的時間用來哭泣,用來回憶。用來……後悔……所以,至少現在……不要。***……忽然,似有風吹過,蠟燭上地火苗一閃,雪白的幔帳飛舞起來。一個白衣的影子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麵前,望著靈床上的屍體,一言不發。——在他身後。還立著個素色的人影;眼神幽深莫測,正望著他瞧。董天啟徹底怔住。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隻覺得有一種巨大的恐懼猛然撲了上來,隻覺得自己仿佛一瞬間跌落回四年之前——摔進那個軟弱無力地十歲的****之中。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晚上,萬壽節地盛宴剛過,一身偽裝猝不及防地被青薔犀利的目光洞穿……他當時隻覺得害怕,怕極了,怕到嚎啕大哭起來……——她……什麼時候來的?——她……聽到了麼?董天啟猛地開始戰栗,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他張開口。卻發不出聲音;張開眼,眼前卻遮著一層厚厚的水霧。那白衣人忽然抬起頭來,望著他,滿眼都是說不清的傷痛……甚至憐憫……他轉瞬低下頭去,兩滴清淚落了下來,沾濕靈床上靖裕帝華麗的殮衣。——又一陣風吹過,兩個人影倏忽不見……隻將董天啟獨自一人留在那裡,留下他與黑夜為伴。你既然選擇了一條路。就必須“訣彆”另外的自己……無論做錯了什麼失去了什麼,無論多麼幼稚多麼軟弱多麼不甘多麼悔恨,一樣不可改變、不可阻擋、不可挽回……董天啟終於哭了起來。他在哭著父親地死;哭著青薔的離去;哭著自己從這一刻起戛然而止的少年時代。——亮與暗、白與黑、豐碩與凋零,他的一生已被生生切為兩段,而那個永難忘懷的素衣女子,就盈盈站在傷口中央。***終其一生。弘化帝董天啟再也沒有見過沈青薔。他信守了最後那****,說出來的最後的天真的豪言壯語。他整肅吏治裁汰冗員修三江兩河編古今圖書,在後世地史書上,是名標青史的一代楷模……——偶爾,他會想起她,在每一次酒酣耳熱之後都能感覺到她皮膚的觸覺。是她帶走了自己傷痛與幸福並存的、最美好的歲月;帶走了那個眼望蒼天,目光明亮而清澈的稚子。十五歲地董天啟,從這一天起,終於長大成人。***靖裕十七年,帝崩。皇後沈氏以身殉。朝野震動……太子哀慟,親持喪禮。數厥於靈前……***“……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董天悟問道。“我想……把一樣東西,送到昭華宮去,送給蘭香……姐姐……去世了,她和天順,在胡昭儀那裡……”沈青薔緩緩回答。董天悟沉默。許久、許久,仿佛連風都要凝結、連心都要凍住的那麼久……董天悟忽然開了口,卻道:“然後呢……”“……然後?”聽到這個詞的一刹那間,沈青薔有些微的恍惚。“我們一起去送……送完了……然後呢?”兩個人默默對視,不約而同地笑了。“然後……便一起走吧,一起……離開這裡……好不好?”董天悟道。“你有沒有想過……我們……兩個人,也許走不出這宮牆,也許甩不脫追捕,也許根本就活不下去?”“想過……”“也許我們永遠無法忘記自己犯過的錯、說過的謊、辜負過的人?”“我永遠也不會忘記……但是我還是想試一試……無論如何試一試……”“……好,”沈青薔垂下頭去,微微笑了。***……越二十五年,弘化帝病逝,諸子亂離……江寧王董天順攜靖裕帝遺詔,發兵靖難,克京師,改元稱帝……追已故生母沈氏、養母胡氏為太後……——消息傳到千裡之外,有一位中年****,忽然停下手中的針線,向窗外越來越黯淡下去的夕陽良久凝望。她忽然間想起了久遠前的往事,那些記憶新鮮地就仿佛剛剛發生過地一樣。時間忽然滌蕩了一切苦澀和哀愁,甚至滌蕩了背叛、殺戮和死亡……隻剩下懷中淡淡的暖,和莫名地懷念……——就這樣搖擺在無限的記憶和忘卻之間;就這樣踟躕於背負著過去的錯、向前行走的路上;就這樣歲月荏苒,天高雲淡。在你痛苦的時候,迷茫的時候,心喪若死的時候,就抬起頭來看看天空吧——那裡有世間一切的倒影,有你所有的愛和恨、對與錯,有你邁著軟弱或者堅強的步子,蹣跚向前的每一個腳印……——沈青薔忽然收回了目光,站起身來,臉上的表情無比靜謐安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