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改版 卷四[68]天問“……陛下,老奴可並不知情啊!”總領流珠殿周遭事務的黃嬤嬤哆嗦著,渾身的肥肉不住跟著打顫,“貴妃娘娘和五殿下來了,老奴們便跟進去伺候,那昭媛娘娘眼見是好好的,雖然還是一味……一味癡傻,可畢竟母子連心,見了五殿下,就笑得眉眼彎彎……和貴妃娘娘站在一起,倒像是畫上的一對美人呢,再好看不過了……”靖裕帝聽她絮絮叨叨,卻也不出聲打斷,隻於上座冷眼望著。一旁的王善善卻早已揣摸出萬歲的不耐煩來,催促道:“陛下問話,你就好聲回答,扯那些有的沒有的做什麼?”那嬤嬤忙道:“是,是!其實……老奴真的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隻記得昭媛娘娘向貴妃娘娘笑吟吟地招手,貴妃娘娘便走了過去,誰知道……誰知道昭媛娘娘竟一口便咬在貴妃娘娘肩上,然後便狂笑起來——那樣子,簡直像是厲鬼……”一邊說著,不由想起沈紫薇滿口鮮血、狀如瘋魔的樣子,身子猛然打了寒戰。靖裕帝的兩隻眼中已快要迸出火來,聽到這裡,忽然開口,陰惻惻道:“如此瘋婦,多留無益。”王善善臉色立變,小心翼翼地問:“陛下,難道……”靖裕帝冷著臉,仿佛思忖良久,目光望著殿門,卻發現董天悟竟然還未出來……他緩緩側過頭去,閉上眼。輕輕一揮手,不再說話了。王善善連忙向地上跪著的黃嬤嬤遞眼色,那嬤嬤還算精乖,爬起身來,躡手躡腳出去了。整個外殿寂靜無聲,隻聽見從內裡不斷傳出來地沈紫薇的狂笑,宛若伴著烏雲而來的滾滾炸雷。不知道過了多久。臨陽王終於走出來,臉上帶著莫可名狀的哀痛。低聲道:“父皇……”靖裕帝卻依然沒有睜開眼,隻是歎一口氣,說道:“你在這裡陪著你母親吧,朕……倦得很,也許多天沒有去碧玄宮了……”說著,徑自起身,看也不看兒子一眼。轉身便出了門。王總管口中喊著的那聲“起駕——”響亮而綿長,流珠殿飛簷上落著的幾隻鳥兒,忽然撲簌撲簌翅膀,直飛上天際去。***流珠殿裡……有一個瘋子和一個鬼。帳內的沈紫薇仰天狂笑,狀如瘋癲——笑吧,笑自己地愚蠢和可悲;笑自己被命運撥弄於掌心,那一份苟延殘喘,那一份無能為力!身份、愛情、甚至唯一的兒子都已被人生生奪去。越是恨,卻輸得越慘;越是掙紮著想要切斷身上地絲線,就越是明白自己隻是一具悲哀的傀儡……——為什麼?為什麼在這皇宮之中,就沒有我的立錐之地?為什麼我的心願無法實現;我的愛人要離我而去;為什麼我渺小的、僅有的願望也注定化為泡影,那破碎地夢無時無刻不在張著血盆嗬嗬而笑——為什麼?為什麼!帳外的沈青薔眼淚潺潺而下,實在已有很多年。她不曾在人前這樣哭過了——她為肩上火燒火燎的傷口而哭;為自己、為靖裕帝、為董天悟甚至為沈紫薇流著他們所不能流下的淚水——無論她願意或者不願意,命運總是將利刃交在她手裡,你若想活下去,便要欺騙,便要傷害,便要將她並不痛恨的人血淋淋砍翻在地。——為什麼?為什麼在這皇宮之中,一個可悲的女人想要生存下去?就要吸彆的同樣可悲的女人地血?地位、封號、愛情、子嗣……為什麼我根本不敢奢望毫無所求,到頭來卻成了一切事端的肇因?成了無惡不作的罪魁?——沈紫薇錯了嗎?沈青薔錯了嗎?活著的靖裕帝董天悟董天啟楊惠妃吳良佐……已死的白翩翩上官蕊沈蓮心……誰沒有自己的悲哀?誰沒有一個“非如此不可”地理由在?可這結果為什麼隻有殺戮隻有傷害隻有陰謀詭計?誰不堪憐誰不該恕誰不是被命運逼迫到懸崖邊上,苟延殘喘?——這是誰的錯?這究竟是誰的錯!在這皇宮之中,無論是淚還是笑。無論是真還是假。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都像是天邊慘淡的夕陽,都像是落入塵土裡……凋萎的花。***“……主子。”玲瓏壓低了聲音,回稟,“陛下去了。”沈青薔微微點頭,卻聽玲瓏續道:“陛下已將臨陽王留下……居中調停……”沈青薔身子一顫,眼淚漸漸止住,她實在沒有資格在這裡飲泣,即已走到了這一步,便隻有繼續走下去;在死亡撅住她之前,她沒有時間哭泣。她望了一眼內殿,咬牙吩咐道:“去知會臨陽王,就說本宮已無大礙,該……改回太極宮去了……”不一時,隔著簾子,但聽得董天悟低低地咳嗽,嗓音暗啞,肅然答:“微臣……恭送貴妃娘娘起駕。”——他怎會咳嗽起來?他的嗓音竟那樣有氣無力?他怎麼了?沈青薔懷中一顫,他和她之間隻隔著一道垂落的珠簾,卻心不能通,口不能言。人人都錯,人人都不得不錯,人人都被自己折磨——報應……董天悟,這就是我們的報應嗎?***幸而殿門寬大,早有人抬了一乘軟轎進來,就落在堂中。沈青薔一眼便瞧前轎後跪著個胖大的嬤嬤,正努力將身子向後縮。她記得她,她怎麼能忘?不過半月之前,這嬤嬤還曾在流珠殿外攔下了自己,威風凜凜地說:“一個半個灰頭土臉的主子。又能把老娘怎麼樣?”也正是她,設計讓自己逗留在流珠殿,與靖裕帝當頭撞見,四年不無酸楚卻畢竟平和地時光徹底結束了。沈青薔淡淡一笑,掙紮著努力站起身來,玲瓏及近旁地其他宮女連忙來扶,小心翼翼地引著貴妃娘娘步入轎中。軟枕、熏爐。轎內掛著的各色名貴香藥袋子,流水般送進來。唯恐娘娘再有一丁點兒地不適,隻消在陛下麵前擠出一滴眼淚,就抵了這一乾人的命去。青薔在轎中喚:“黃嬤嬤……”那癡肥老嫗幾乎軟倒在地,連話都答不出。青薔沉默許久,終於輕聲吩咐:“好好看護昭媛娘娘,出了事情……唯你是問——懂麼?”黃嬤嬤隻是伏地,叩首不止。——如果一個人物。實在讓人恨都無從恨起……隻是忽然由衷感概,人生際遇的奇妙難測,命運之手的輕薄反複。那軟轎抬到了外堂,隔著輕紗轎簾,沈青薔分明看見董天悟正恭立於外,眼睛望了過來——雖然明知他什麼也看不見,心中,卻難免又是一陣莫可名狀。她想張開口。說句什麼——無論什麼都好,卻發覺嗓子裡仿佛塞著一團黑色地棉絮,自己竟似徹底啞了,發不出聲音。幸好還有玲瓏在外麵,不待她吩咐,便招呼起駕。轎子終於逶迤而去。隻有一兩聲咳嗽落在風裡,又順著風,鑽入紗簾的縫隙。沈青薔隻覺得肩胛上,一片鑽心地痛。***軟轎抬著沈青薔在前緩緩而行,空蕩蕩地翟車轔轔尾隨。還未出了錦粹宮,卻忽聽後麵有一個清脆的女聲高聲喊著:“娘娘留步——”軟轎翟車,浩浩蕩蕩一行人緩緩駐足,當即便有急於獻殷勤的奴才們衝上前去,厲聲喝道:“貴妃娘娘的鑾駕,誰敢孟浪?”卻聽那女聲道:“自然是不敢孟浪的。隻求通稟一聲娘娘;再不然。通稟玲瓏姐姐亦可。”沈青薔人在轎中,隔著簾子。隻覺得身子正緩緩墜入一個溫暖而眩暈的螺旋,手、腳、身體,似乎都不再是自己的了,甚至連疼痛都已麻木——而那些對話,也像是渺渺然飄在天邊似地。她微閉著眼,嘴角卻淺淺彎出一個弧度來:點翠這丫頭,才打發她做點差事,就這樣耐不住寂寞了……果然,又聽見轎旁玲瓏的聲音揚起,吩咐道:“她是娘娘跟前的——點翠,過來。”轎簾低垂,沈青薔隻聽見一陣錯雜的腳步聲,似不止一個人人,奔到近前,方止住了。轎外點翠低聲道:“玲瓏姐姐,娘娘呢?”玲瓏“哼”了一聲,也把聲音壓得極低,沈青薔便聽不大清楚,大抵是在埋怨點翠冒冒失失就這樣跑了過來,丟下了紫泉殿那邊的差事,實在是不該雲雲。好一會兒,忽聽見點翠的聲音猛地一高,驚問:“什麼?娘娘受傷了?”玲瓏的聲音也高了些,卻是絲毫不留情麵:“多大的人了,一驚一乍做什麼?”點翠地聲音又低下去,嘟囔了兩句,似乎是在認錯,又似乎是在拌嘴——這丫頭……青薔渾身使不上力氣,稍一挪動不免就要牽連傷口,隻唇邊的笑意更加濃了。忽然,卻聽見轎外玲瓏厲聲道:“萬萬不可,你也太膽大妄為了!”話一出口,許是自覺太過引人注目,忙又將聲音壓低,續道:“主子的情形你不清楚麼?一條命吊在半空中,無依無靠的,你卻還儘是給她惹禍?”點翠幾乎就要哭了,哽咽著說道:“玲瓏姐姐,我何嘗不知道主子的苦,可他實在是……實在是沒什麼辦法了,太也可憐……”玲瓏的話語中便帶上了慍怒:“可憐?在這宮中,誰不可憐?你是什麼東西,倒可憐起彆人來了!”沈青薔聽她們越吵越是不可開交,終是無法,便在轎內著意咳嗽一聲,倒將轎外地兩個人唬了一跳。“主子,您怎樣了?吵醒您了?”語氣平淡衝和的是玲瓏。點翠卻喚道:“主子……”繼而竟像是蒙受了莫大地委屈。嗚嗚哭了起來。青薔此時隻覺得頭暈目眩,實在是不願意開口,可聽她哭,卻也不能不回答:“好了,彆哭……可有什麼……大不了的……我實在是沒什麼力氣,告訴你玲瓏姐姐也是一樣。”忽聽得點翠猶帶哭音“啊”了一聲,玲瓏卻大聲嗬斥:“做什麼!”而下一個瞬間。軟轎的簾子已被猛然扯開,一個小太監模樣的人從轎外探進頭來。略帶稚氣的臉上寫滿了焦急和憤怒,大聲問道:“青薔,你怎麼了?”——沈青薔隻覺心口又是一疼,在這宮中,在這世上,隻有一個人永遠隻會喚她的名字。來人赫然竟是朝不保夕的太子殿下。隻聽一聲脆響,玲瓏已劈手打在點翠臉上。點翠咬牙哭道:“玲瓏姐姐,點翠知道錯了,你打我,我也是甘願地。可點翠實在看不下去,都這樣苦,卻要生生捱著——又何必呢?”玲瓏心中已是恨極,連轎內地青薔都是一愕,難不成那丫頭一直以為自己和天啟真地有什麼****不成?點翠啊點翠。你的機敏伶俐你地天真純善著實惹人憐愛,無論是誰,都不願你知道太多,泥足深陷,可你卻……你卻……轎外的太子殿下卻不依不饒喊道:“青薔,是誰把你傷成這個樣子的?他麼?還是父皇?”——這要叫她怎樣回答?當街攔路。雙雙眼睛看著呢,身在如此險地,稍有不慎就是一個粉身碎骨。天啟而天啟,難道你越大,卻越糊塗?還不明白你我今日的處境不成?沈青薔緊咬牙關,將頭緩緩轉過去,不發一言。又是玲瓏過來,攔住太子,冷冷道:“殿下,請自重。娘娘有傷。斷不能攪擾的。”董天啟身子一凜。似已明白自己實在太過衝動,恐壞了大事。可是關心則亂。他畢竟隻有十四歲,又怎麼耐得住?猶不死心,雙手扒著轎子,身子更探近了一些,顫聲道:“青薔,是我啊,是天啟!你看看我,和我說句話好不好?說一句話,我就離開!”沈青薔地嘴唇不住翕動,頭卻埋得更深了。玲瓏奮力將董天啟向後一拉,卻畢竟力微,她憤憤一跺腳,高聲喝道:“這小太監得了失心瘋,你們這些人難道都是死的?看他胡鬨不成!”車轎四邊少說也跟了有一二十個奴才,見到這般光景,早都呆若木雞。被玲瓏一喊,才宛如醍醐灌頂,猛醒過來。衝上去七手八腳地便將董天啟扯了下來,按在塵土中。太子殿下一邊怒罵:“滾開,你們這些下濺奴才,還不快滾開!”一邊卻依然不忘向軟轎的方向翹首而望,聲聲淒厲:“青薔,你就連一句話都不肯對我說麼?我不信,我不信!我才不信他們的話!他們都說你是騙子;他們都說你和他合謀,設計騙了我;父皇不喜歡我了,嫌棄我了,一切都是你害的——可我從來沒有信過,我真的不相信的……青薔……青薔,求你說話啊!我隻要你一句話,你隻要說沒有騙我,我就信你;我依然信你的,咱們依然和以前一樣——好不好?”一旁地點翠突然瘋一般撲上來,一口咬在按住天啟的一名胖大太監手腕上,那太監抱著手嗷嗷怪叫,退開兩步,她趁機雙膝一頓跪在地上,攙住董天啟,口中哭道:“娘娘,娘娘!求您說句話吧!這是點翠的錯,都是點翠的錯!點翠沒跟您商量,卻自作主張,惹出了禍事——您責罰點翠好了,你殺了點翠也好啊!求您了,您就說句話吧!”玲瓏回頭瞪她,跺腳怒道:“還不閉嘴!”說著便要放下轎簾,卻聽得轎內沈青薔的聲音傳了出來,幾乎渺不可聞。“慢著……”她說。玲瓏實在忍耐不住,低聲道:“娘娘,不可。”沈青薔在轎內凝澀地搖了搖頭,吩咐道:“……扶我出來。”玲瓏臉色都變了,再次咬緊牙關:“娘娘,萬萬不可!”沈青薔不住喘息,眼光如電,釘在玲瓏臉上;又忽然轉過臉去,竟不顧傷勢,強自掙紮著想要自己站起來。玲瓏再也沒有辦法,急忙搶上去扶住因失血過多而渾身無力的主子,眼中盈盈已有淚光。“娘娘……您就……真地什麼都不管不顧了麼?”沈青薔不答她,顫顫巍巍,出了軟轎,站在地上,倚著玲瓏才好容易才立穩;她微閉上眼,長長舒一口氣,像是要將肺內淤積的痛苦和悲哀一吐而儘似的。從自己口中發出的聲音,竟也那樣遙遠,那樣似真似幻,莫測難辨。“太子殿下……沈青薔……並沒有騙過你……但她已經死了,不在這個世上,不在任何地方了……你認錯了人……”——蒼天啊,你既操縱著命運的流轉,冷眼看世上的離合;至高無上,全知全能……那你回答我;回答所有在這紅塵中渺小如我、卻猶自抵死掙紮的人們吧!——這是誰的錯?這究竟是誰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