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改版 卷四[66]父子對於太極宮,董天悟自是輕車熟路。靖裕帝待他,向與彆的兒子不同——即使貴為太子的天啟,也常常有久候數日不得一見的時候;隻唯有臨陽王,無論在哪裡,從來暢通無阻。他一麵拾階而入,一麵低低咳嗽,身後跟著憂心忡忡的王總管。進了一重殿門,董天悟忽然道:“王公公,貴妃娘娘……如何?”王善善頗為猶豫,半晌才答道:“王爺,您是想問……真假麼?”董天悟一笑,是真是假他自然是不必問的。王善善偷眼打量了一番臨陽王的臉色,低聲道:“王爺,無論如何,萬歲對她是頗看中的……隻是……老奴總覺得蹊蹺……”董天悟不依不饒,問道:“那王總管以為……蹊蹺在哪裡?”王善善滿麵躊躇,許久之後方才磕磕絆絆道:“老奴也……說不上,可是……可是王爺,這種事情,您就不覺得……不覺得‘虛妄’麼?”董天悟輕咳一聲,將頭轉了回去,低聲道:“假的又能怎樣?真的又會如何?隻要父皇高興就好……”王總管蹙著眉,答道:“話是這麼說,隻是……”董天悟一笑,不再理會,徑自步入外殿,在外堂下首的一張椅內坐定。見王善善依然垂立在側,便道:“王總管自便吧,不用伺候了……”王善善連忙答應。緩緩退了出來,心中卻在想:“難不成真的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網頁倒似毫不在乎地樣子——要是我,知道非要把個****兒叫‘母妃’,多少也要不自在一下子吧?”董天悟目送他帶著一乾從人退出去,收回眼光,索性閉闔雙目,導息調氣。隻是。微一使動功力,便覺懷中如同千針攢刺。幾難自抑。好容易強忍著將咳嗽聲壓下去,嗓子裡忽又翻出一股子鹹腥來。此番中毒,毒性即烈,自己又全憑一股子狠勁兒強自支持著,經脈業已大損,這惱人的咳疾,怕是這一生。都無法擺脫了吧……——不過……幸好,她還活著;靠她自己的力量,活得好好的。***人在昏迷之時,便如同身在幽深的水底,能聽見的隻有寂靜,能看見的全是黑暗。回憶溫柔地環抱著你,在你地皮膚上咬出黑色的齒印——就像是身在夢中……或者,就像是幻夢與真實之間地界限。忽然消失了……“……殿下……您這又是何苦呢?……娘娘……我該……怎麼辦?”在那似夢非夢之間,董天悟依稀聽見了吳良佐的哭聲。這個素來流血不流淚的硬漢,竟然也會如孩子一般飲泣……他很想睜開眼睛,很想掙紮著清醒過來,問他為什麼要哭?問他……青薔怎麼樣了?她還好麼?可當回憶黑色的水褪儘,當他神智恢複真正醒過來。卻已不知過了多久。而吳良佐滿麵傷慟,依然立於榻邊,眼睛裡隱隱有著赤紅的血絲。“……殿下?殿下您醒了!好些了麼?”吳良佐又驚又喜,那樣一個粗豪漢子,嗓音都有些把持不定,關切之情溢於言表。對吳良佐,以及那個在背後點倒自己的齊黑子,董天悟本來是不無怨懟的;可此時見他真情流露,心中卻實在感動——董天悟忽然便想起了很久之前,在母親死去地那個夜晚。他還記得那樣鮮明清楚。天要亮了,是吳良佐自外麵打開閉鎖的門。走進來,把已經哭喊到虛弱無力的自己抱在懷裡,哽咽著說道:“殿下,娘娘不在了……以後,便由微臣來照顧您……”——那一天,吳良佐也哭了吧?可惜自己早已不再記得。董天悟輕輕閉上眼睛,嘴邊漾出一絲微笑:“吳叔,”他輕聲說道,“我很好,就是……沒有什麼力氣……咳咳……”“吳叔”這兩個字一入耳,吳良佐的眼圈赫然又是一紅,他輕聲歎息,似在抱怨,更似心疼:“王爺……您怎會傷成這個樣子?”董天悟費力地抬起手來,撫在胸口上,笑道:“能有什麼?左右不過是我的報應罷了……”吳良佐臉色一寒,沉默下來,忽又厲聲責問:“……是那女人做的麼?”董天悟緩緩搖頭,低聲道:“吳叔……我並不知道你在說誰,但你一定是……誤會了……”吳良佐再也忍耐不住,心中著實為大殿下的執迷不悟而氣惱,口氣立時變了:“殿下,您究竟是中了什麼邪?那些事情,都是您告訴她的吧?她現在稱了心,得了逞,卻反而要……要毒殺您,好滅口不成?”董天悟一愣,頓感茫然無措,全然沒有想到吳良佐竟然誤會得這樣深……什麼“那些事情”?又什麼“毒殺滅口”?臨陽王依稀記得自己在趕往碧玄宮地路上,傷重氣虛,被齊黑子硬是點了穴道背回來,接下來,便是長久的昏迷了……那麼,她呢?她脫險了麼?一想起沈青薔,心中驟緊,董天悟再也顧不得什麼,忙問:“青薔怎麼樣了?”吳良佐一聽到這個名字,頓時眼眥儘裂,從牙縫中吐出一聲冷笑:“她?那賤人,此時可正在太極宮的龍床上睡得正香呢!”董天悟懷中一鬆,一麵感覺卸下了千鈞重擔;另一麵,卻又忽然生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不自在來。各中關礙實在是千頭萬緒,又難免牽扯到沈紫薇,甚至……牽扯到天順……利弊權衡之下。董天悟實在無法分辯,隻得對吳良佐低聲道:“吳叔,我中毒的事,並不與青薔相乾,你可不要把這筆帳算在她頭上……隻是……咳咳……我到底睡了多久?你剛才說地……又是怎樣一回事?”吳良佐慘笑道:“殿下,您也不必替她撇清了,更不必擔心我吳胡子還能把如今地‘貴妃娘娘’怎麼樣……”董天悟倒似沒有聽懂。恍惚重複道:“……貴妃……娘娘?”吳統領怒極反笑,麵容古怪地扭曲起來。仿佛在忍受著巨大的痛苦;滿口鋼牙緊咬,幾乎要把那個名字嚼碎了:“沒錯,‘沈貴妃’!也許用不了十天半個月,赫然便會是第二個‘沈皇後’了……殿下,您還不醒悟麼?您知道那賤人打的究竟是什麼算盤?她竟然假扮白妃娘娘;竟然假扮您的母親!我瞧著她站在陛下身邊,那滿臉的小人得誌,滿臉的惺惺作態。簡直令人作嘔。我隻恨……隻恨自己沒有先下手為強,趁早結果了她,反而縱虎歸山,到如今終成大患——這樣地賤人,還不該殺麼?您還要為她辯解不成?”董天悟隻一驚,胸中有什麼東西轟然炸響。假扮……母親?青薔她竟然……竟然……臨陽王輕輕闔上眼簾,微側過頭去,不知為什麼。竟笑了。“……那好,那你告訴我,在桂花樹下死去的那個人——那個皇上一直在等地人,‘白仙’娘娘,她的故事,她地秘密。把你所知道地,都告訴我。”“……我要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正在發生什麼,將來又會怎樣;我有我的打算,有我想做地和必須去做的事——你聽明白了麼,殿下?”“……即使鬥不過又怎樣?即使會死在這裡又怎樣?無論如何,我總要試一試地。”——嗬,原來如此……原來這就是你的“打算”,是你“想做的和必須去做的事”……我是不是該為你撫掌擊節,讚一聲“好”呢。沈青薔?***更漏滴滴。時辰曆曆,忽聽外間喧囂漸起。王善善進得門來,告稟道:“王爺,禦駕將至了。”董天悟聞言起身,整肅衣冠,卻聽見王總管頓了頓,輕聲續道:“萬歲……似乎心情不佳,還請王爺儘力寬懷為是……”董天悟一怔,隨即微微頷首,王善善舒了一口氣,躬身引著臨陽王出了殿門,恭迎陛下。靖裕帝下了禦輦,徑直而來,臉上果然滿布怒色;連帶著四周伺候的大小從人,也都是一副膽戰心驚的樣子。直到見了自己的長子跪在階前,萬歲的神情才算是緩和了下來,溫言道:“快起來吧,悟兒。怎麼,幾日不見,便病了?”董天悟抬頭一笑,靖裕帝見他果然麵容憔悴,光彩全無,又是心疼又是遷怒,不由得“哼”了一聲:“你身邊伺候地人呢?都死絕了麼?朕真是白養了這些廢物!”董天悟道:“父皇,人食五穀,病屬尋常,這也實在沒有什麼,並不怪彆人;總之是兒子不謹慎罷了。”靖裕帝歎一聲:“好了好了,朕不追究就是——隻是你這樣子,叫你母親見著呢,她該有多傷心哪。”董天悟聽父皇說得懇切,忽然胸中一悶,忙從袖裡掏出錦帕,掩在唇邊,側過頭去,強自壓抑著咳嗽起來。靖裕帝雙眉緊蹙,望著他,卻不好再說什麼,隻有默默搖了搖頭。一旁早有精乖的王總管,趁機道:“陛下,將入秋了,外頭風涼,還是先請王爺進殿去吧。”靖裕帝猛然醒悟,立時點頭:“是,朕倒疏忽了。悟兒,快進殿去,叫他們把茶水湯藥都備上,朕聽你咳,可實在揪心……”卻又轉身吩咐王善善,“去把貴妃娘娘請出來,告訴她,悟兒回來了。”王善善先畢恭畢敬答:“遵旨——”繼而又小心翼翼回稟道,“陛下,貴妃娘娘她……帶著五皇子去了昭華宮,這會兒……可還沒回轉呢。”董天悟眼見靖裕帝又要發怒,忙道:“父皇。倒也無妨。此事兒子……兒子還有些許不明,還請父皇代為分辨分辨。”靖裕帝猶自忿忿,狠狠瞪了王善善一眼,隻把王總管嚇得腰彎得更低了。片刻之後,轉過來麵對臨陽王的時候,萬歲臉上已是一片和顏悅色了:“悟兒,跟父皇來。父皇慢慢講給你聽。”太極宮內殿,依然是一片青白冷光。奇香氤氤氳氳,蒸騰其間,盤桓不散。董天悟往常至此之時,都感覺清冷異常,仿佛置身於廣寒玉殿。可這一次,他卻恍惚覺得,在那馨氣之間。似有股隱隱地脂粉味道,就連那些滿殿死寂、冷硬、麵目猙獰的飛龍雕飾,也忽然間生動而溫情起來——而麵前的父皇,幽暗地眼中更是一派煦暖如春。“……悟兒,朕知道這有些不可置信,有些……荒誕之處,但你母親是真的回來了,回來看我們父子。她再也不會離開了——真的!”靖裕帝一邊說著,一邊兀自笑起來:“朕可真傻,朕一直以為,你母親她定然恨著朕呢……”董天悟似乎頗為躊躇,輕聲道:“父皇……兒子自然相信父皇的話,但此事實在是有些……有些……”靖裕帝哈哈一笑:“朕知道。朕知道地,沒關係。一會兒你母親回來,你見了她,自然就明白。她雖然和以前的樣子不大一樣,可那眼神,可那看著朕地目光一點都沒變……不會錯的,決不會,你母親的眼睛,朕一輩子都忘不了。”董天悟含笑點頭;忽然躬起身來,又是一陣咳嗽。靖裕帝心痛不已。好容易聽著董天悟的咳聲漸漸平息。才歎一聲,卻問:“悟兒。朕前次對你說地話,你回去想過沒有?”董天悟道:“父皇,兒子依然還是那句回答,不必再想了。兒子從壅州到京城來,斷斷不是為了這皇位地。一旦……諸事了結,一定交卸肩上的擔子,從此廣大天下,去做個漂泊地閒人,了此一生便是。”靖裕帝道:“悟兒,朕知道你的心,但朕的身體……眼見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也就是這幾天,總算你母親回來了,朕在夜裡還能有場好睡——可是,畢竟歲月催人,莫可奈何啊……”靖裕帝一向篤信仙道,最恨人提起“老”、“死”二字,此番卻自己開了口,連董天悟都是一陣心驚,忙道:“父皇正當韶華盛歲,何出此言?”靖裕帝嗬嗬一笑:“韶華?朕的狀況自己心裡明白,多少年了,連鏡中倒影都不敢自顧——還說什麼‘韶華’?不過,好在一心求禱,總算是天可憐見,如今終於得償所願了,即使是……死,也可瞑目。朕隻求和你母親攜手共度這剩下的風燭殘年;隻想給這個天下,找一個合適的承繼之人罷了。”董天悟的聲音更低:“父皇……二弟聰敏過人,朝中文武群臣交口稱讚,他其實遠比兒臣合適。”靖裕帝又是一笑:“啟兒麼?他原是好的,但現在,已不夠好了,叫朕好生失望……”——說著,屏退眾人,親自起身,卷起牆上一軸宋徽宗親繪地《鷹狩圖》。牆中竟嵌有一個小小木架,架上放著四、五隻各色木匣。靖裕帝從架上取下一隻青色的匣子,交在董天悟手裡,說道:“你且開來看看。”董天悟滿心疑惑,依言開了盒蓋,但見匣中裝著一隻翠玉手鐲、玉色凝碧,絕非凡品;另有紙條若乾,字跡各不相同,大多都歪歪扭扭,寫著諸如“太子深夜密議”、“建章宮後槐樹下有新土”、“建章宮屢有侍衛出入”雲雲,不一而足——隻最後一張字跡工整,卻是:“……掘地三尺,得屍一,為**人,臂戴翠環,麵目稀爛不可卒辨……”天悟驚道:“這是……廷報?”靖裕帝冷笑:“的確是‘廷報’,自太祖立國以來,這是曆代帝王最後的命脈——朕把‘禦衛’給了吳良佐,又把‘詔衛’給了你,啟兒對朕,果然便疏忽多了。他也不想想,朕好歹是個皇帝,總還要有自己的耳目的。平素那些小事倒也罷了,朕可以當作沒有看見,不過,這一次,他竟膽大包天,算計到了朕地頭上……其實,話說回來,此次原也不怪他,本就是連朕也沒有想到的奇跡;可他實在不該自作聰明,反弄出個屍體來攀咬楊妃——這樣的兒子,既不夠決斷,又不夠仁義;該冷酷無情的時候優柔暗弱,該心存孝悌的時候卻又行事狠毒——朕若將江山交給他,悟兒,待朕百年之後,你還能安穩度日麼?這怎能叫朕放心?”靖裕帝說完,自董天悟手上拿回密匣,放回原位,複用《鷹狩圖》擋住,頓時全無痕跡。踱回來,複坐下,用極低極低、卻絕對不容質疑的口氣說道:“朕已經決定了——廢太子。”——說著又是一笑,笑容縹緲恍惚:“……也算給你母親,出口當年的惡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