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改版 卷四[62]梳妝沈青薔舊時慣用的那些首飾妝奩都留在了錦粹宮,甘露殿上預備的都是些新進上來的,釵、簪、鈿、釧,帶著長長流蘇的金玉步搖……比原本那些燦爛華貴何止百倍。隻通頭用的象牙梳子,就是大小四五把,梳脊上一色刻著遊龍戲鳳,刀刀恰到好處,龍鳳栩栩如生。滿匣的各式珍珠寶玉琳琅滿目,一眼望過去隻覺五色陳雜,七彩絢爛,美則美矣,卻不過美麗而已。玲瓏撚起一柄牙梳,思忖片刻,低聲道:“娘娘,我替您做一個舊式的倭墮髻如何?便是斜斜側盤一髻,也叫‘墮馬妝’的,儘可以左帶步搖右帶花勝,額前再點顆朱砂梅花……”沈青薔腦中忽然靈光一閃,忙問:“你可曾見過掛在紫泉殿側廂的那軸畫像麼?可是畫中人那樣的?”玲瓏緩緩搖了搖頭,答道:“奴婢並沒見過。不過……不過很多年前,奴婢曾替人梳過此種略帶胡風的古早發式,當時陛下……陛下似乎頗喜歡的……”青薔歎一聲,輕聲笑道:“你果然是個明白人……”玲瓏也一笑,替沈青薔梳著發,絮絮告訴她自己聽來的各類消息。原來那****惠妃娘娘竹籃打水一場空,回去滿臉的氣急敗壞,忙忙叫人將平瀾殿的一乾奴才們提出來再審,自然,依然沒有審出任何東西。“……也虧得這樣,我們才知道您脫了險境。”玲瓏說道,“可憐點翠以為這次斷然再無幸理,可哭得真傷心呢……”“你有對她……說了麼?”青薔手中把玩著麵前的錯金鸞鳳妝鏡,忽然問道。玲瓏在鏡中很快地搖了搖頭。“嗯……不必對她說什麼。她是個沒心機地丫頭,告訴她,反而是害了她……這樣就好——後來呢?”“也沒有什麼‘後來’,隻審了一次。惠妃娘娘便病倒了,也不知是真病還是假病——我們一直關在暴室裡。倒也沒吃什麼苦頭。早上王總管去提人的時候,楊妃身邊的宮女什麼都沒說,便放了我們出來了。”玲瓏回答。“那……你可知道……死了麼?”青薔躊躇片刻,還是問出了口。“誰?誰死了?”玲瓏倒似吃了一驚。原來那一天,沈青薔將計就計,與楊舜華約定在紫泉殿的經堂行事,侍衛們一關上門。她就三長兩短叩窗為號,果然有個年紀不大、十分精靈的小太監等在那裡,替她從外麵開了窗子——而她呢?為了擺脫惠妃娘娘的監視,演那出裝神弄鬼的大戲,卻把原本應用來自裁地禦賜匕首插在了那小太監身上……——青薔歎息一聲,搖了搖頭,死又如何?活又如何?無論是死是活,她都已做了一件想起來、胸口便會覺得滯澀難耐的事情了……“……太子殿下呢?皇上有沒有怪責?”良久後。青薔問道。天啟,他沒事吧?他……能諒解她麼?不過……即使不諒解,她也彆無選擇,隻有這麼一條路可以走了。“沒聽到太子殿下地消息,應當是回去建章宮了吧?皇上並未加罪,似乎是有意將此事揭過去不再提起的……該當是無礙的—”“那就好。”青薔緩緩道,“那就好……”——其實還有一個人,是她真正想問的;不過,還是算了吧……“……梳好了,您看看,喜不喜歡?”玲瓏將金脊牙梳捏在手中,問道。青薔攬鏡自照,低聲道:“沒錯,是這個樣子的,很像……很像姑母經堂裡的那幅畫——卻不怎麼像我……其實。也許從很久之前起。我就已不像‘我’了……”——記憶裡那個曾經一無所懼、天真無邪的小女孩兒,她到哪裡去了呢?“……在我眼裡。娘娘一直都沒變過。”玲瓏忽然道。青薔一笑,又看了兩三眼,便將鏡匣向前一推:“多謝你地巧手——不過,咱們也該切入正題了。我隻問你,那個你曾經替她梳過發、得了陛下喜愛的女子,她的事情你能告訴我麼?”玲瓏微一沉吟,終於沉聲回答:“娘娘,您放心,事已至此,玲瓏該說的都會說的……那是玲瓏以前的主子,她的人早已經不在這世上——她姓鄭,叫鄭盞兒,死的時候是位更衣……”沈青薔聽到這裡,點了點頭,說道:“是了,我記起來了,多年以前,在我初入宮廷地時候,有一日曾偶爾撞見一個小宮女給她的‘鄭姐姐’燒紙錢……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杏兒……”***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六年之前的靖裕十一年,正是上元佳節時候,皇上與諸妃嬪們曆來是要開一場“家宴”的,自然是不可儘數的天家氣度,毋庸贅述,不提也罷。便是在這一日,有幾個才入宮不足半年的閒職宮女,偷偷聚在禦苑之中,遙遙張望在紫宸閣外燃放地數十株火樹銀花。她們都是各府各道征選進來的五品以下官吏及普通鄉紳富戶之女,從未見過如此繁華燦爛的新鮮玩意兒,雖然明知道身犯禁地,卻依然止不住那顆好奇之心;一麵擔驚受怕唯恐給巡更的大人們抓了去,另一麵卻也各個歡喜雀躍、不亦樂乎。她們的年紀都極小,興趣脾性也相投,雖來自五湖四海,卻已在這短短數個月的宮廷生活中,親如姐妹手足了。“……當娘娘真是好,能常常看見這麼漂亮的東西。”說出這句話地便是鄭盞兒。那時候也不過十五歲,是一行人中年紀最長的,一雙大眼,忽閃閃的,話語中不無豔慕之意。“哎呀!我們地盞兒姐姐春心動了,哈哈!”身邊地姐妹們登時起了哄,不住調侃她。倒把這小姑娘臊了個滿臉通紅。連聲啐道:“瞎說!你們都瞎說!我不過隨口講講罷了,我才不要做娘娘。做了娘娘,可一輩子都出不去了呢!”“——我們那個時候誰都沒想到,盞兒姐姐真的……沒能活著離開這裡……”玲瓏絮絮講著這個故事,聲音很低。也許真地是一語成讖,接下來地情節便急轉直下。總是喜歡在極儘熱鬨的時候孤身離去地靖裕帝,在園中漫步之時,偶然邂逅了一名穿著紅色衣衫、扮了“墮馬妝”的小小宮女……也許是清風皓月令人心曠神怡。又也許是那個宮女讓他想起了誰,靖裕十一年的上元夜,宮女鄭盞兒受召入了甘露殿,至此搖身一變,成了“鄭更衣”。“……鄭姐姐那時候得的寵愛,便像是前些時日的昭媛娘娘,實在是非比尋常。人都道她前世積德,青雲直上。誰知道……誰知道……她連第二年的上元花燈,都沒福看一眼……才兩個月,才兩個月就不明不白的……去了……”玲瓏仿佛難以壓抑內心地激動,屢次話語哽咽,與一貫的沉穩凝重判若兩人,青薔見了。也忍不住暗自歎息。玲瓏慘然一笑,抬起袖子拭了拭眼角,長歎道:“我可有好多年……沒和人講起過那時候的舊事了……一時情切,娘娘莫見怪……”青薔搖了搖頭,低聲道:“若我沒有猜錯的話,她是死在……姑母手裡的吧?和我一樣,喝了那有毒的符水……”玲瓏冷冷答道:“沒錯,隻可惜鄭姐姐不姓沈;隻可惜……她肚子裡的孩兒……”個中原委,這些年來青薔早已在心中拚湊出了個大概,此時再加上玲瓏的解說。已然洞若燭照:一個小宮女在短短數月間猛然得了寵。還懷上了皇嗣,叫這滿宮地妃嬪們怎麼活?姑母縱是城府無雙。也難免寢食不安吧?這樣想來,原來竟是六年前上元節的一場煙花,叫鄭盞兒變成了鄭更衣;又叫她與無數含恨而逝的孤魂一樣,終究命斷深宮。而淑妃娘娘毒死了鄭更衣之後,為了洗脫身上的嫌疑,所以才特意從沈家挑了自己去作“棄子”——自然,誰也想不到,她會在自己傾心栽培的侄女兒身上下毒吧?——好計,真的是好計!隻可惜……自己沒有死,反而活了下來。“……所以我一病倒,你便猜出原委來了?”沈青薔問玲瓏。玲瓏搖了搖頭:“當時……我隻是嚇壞了,一邊害怕一邊疑惑……這些前因後果,還是很久很久之後才慢慢串在一起地……盞兒姐姐死的時候,陛下震怒,卻沒有叫我們這些身邊人去陪葬;淑妃娘娘大概是想,正好把我們三個指給了你,一來做人證再好不過;二來,即使事情出了什麼差錯,設計把罪責統統推在我們身上,也是一條後路——隻可惜,她實在沒料到,千算萬算,竟算錯了你,竟讓你活了下來……”沈青薔垂頭不語,輕輕撫著兩鬢垂下的青絲,忽然笑了:“玲瓏,我要是告訴你,那時候我逃過一死,其實並非運數使然,你信麼?隻不過……隻不過那些天送來的符水,我隻喝過第一次,後來,趁你們不備,都暗暗倒掉了而已……”玲瓏果然大吃一驚,怔然許久,卻道:“娘娘,原來如此……看來玲瓏還真是一直小看了您……”沈青薔苦笑道:“哪裡……隻不過……那符水是苦的;而我,又恰巧從來不相信鬼神之事罷了……”玲瓏這次是真的笑了起來,笑得極開心:“原來如此,娘娘——您不愧姓沈。”青薔聽她竟然這樣“誇獎”自己,忍不住以手撫額,苦笑著搖頭不迭。玲瓏卻忽然道:“……那也不一定。也許……也許淑妃娘娘本來也並未打算一定要您的命,隻要病到人儘皆知的地步,也就夠了——她的計策厲害之處就在於,不管是死是活,都能成局。”沈青薔輕輕點頭,說道:“的確,死棋有死棋地用法,活棋有活棋地路數……總之,我也是顆棋子罷了……我這顆棋子竟然噬主自立,走到今天這樣的地步,莫說是彆人,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玲瓏,我七夕那一晚就說過,我不願對你再隱瞞什麼了,我走地本就是沒有人走過的路,誰也不知道下一步將麵對什麼,又會有怎樣的後果——也許明日,甚至也許頃刻之後,賜死的禦旨又要落在我頭上,那也未可知呢……你呢,玲瓏?我今天明明白白問你這句話:你肯不肯真心幫我?”玲瓏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答道:“娘娘說的這是什麼話?玲瓏早講過了,咱們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沈青薔不任她說完,已斷然道:“既然如此,那你便把自己那套‘弑君’的謀劃統統收起來,一切聽我調遣——如何?”玲瓏臉白如紙,再也無話可說,手中的象牙梳子跌落在地,登時摔為兩截。沈青薔轉過頭來,滿臉正色,雙目炯炯望著玲瓏,眼中兩道秋光,明亮不可逼視:“我雖不知你為什麼而怨恨,但你並沒有放棄吧?是……連千刀萬剮粉身碎骨都不怕的人,怎麼會輕易放棄呢?玲瓏……我知道你恨淑妃娘娘,也恨皇上,但無論前因後果如何,為了我,也為了你自己,切莫輕舉妄動,好麼?”玲瓏狠狠咬了一下嘴唇,彎下腰去,將那摔斷的牙梳撿起來,用更低的聲音問道:“娘娘,您……已有了什麼打算不成?”沈青薔悠然一笑,道:“我能有什麼打算?如往常一般,見風使舵、見招拆招罷了;能堅持多久就堅持多久,決不放棄,雖死無悔!隻不過,無論是你還是我,性命都隻有一條,不到萬不得已,決不該輕易拋卻——你明白麼?一定要活著,隻有活著才有希望在。鄭更衣已經死了,杏兒也已經死了,她們都沒能看到外麵的天空——而你是依然活著的那個人,你難道不想替她們完成未了的心願麼?”玲瓏的一雙眼宛若冰凍,她緩緩答道:“娘娘……恕玲瓏鬥膽問一句,玲瓏的心願您知道了;那麼您的心願呢?您想要的,到底又是什麼?”沈青薔回過頭去,對著妝鏡莞爾一笑,從容答道:“我的心願也沒有什麼稀奇,不過和死去的鄭更衣相仿佛罷了……唯一不同的是,她若能活著出去,還有個家可以歸;而我……卻單純的隻是想看看四方牆外的世界——怎麼樣,幫我?還是不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