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改版 卷四[61]驚夢甘露殿內,禦榻之上的靖裕帝忽然墮入了極幽深的夢境之中。依然還是那個做過無數次的夢,忽然從虛空中出現,狠狠攫住了他。夢裡的白翩翩依然還是多年前的樣子,還是那麼驕傲還是那麼美;已死的人兒是永遠不會老去的,青春永駐的她盈盈站在十四年前的桂花樹下,對著十四年後滿頭華發、枯瘦衰老的自己,笑著說道:“三郎,我要走了,我來和你道彆……”——翩翩,你為什麼那麼傻?你為什麼就不明白?咱們剛從外藩來到京師,立足未穩,全無根基。無論是朝堂還是宮闈,處處都是敵人,處處都是戰場。朕知道你的苦,知道上官蕊處處和你作對,可是朕何嘗不是如此?朕名義上是皇帝,卻連一件小事都不能自己決定;朕不過想為亡父追尊一個封號,第二日就有數百人聯名的“勸誡”折子遞上來——朕能忍,難道你就不能忍麼?“三郎,我累了,真的累了……我總是想起以前,想起你我還在北地的時候,我們一起騎馬,揚鞭揮灑來去如風——隻有你和我兩個人。那時候的天可有多麼藍,我仿佛一閉上眼睛就能看到,我永遠忘不了……”——翩翩,答應朕,留下來,好不好?再等一年,不、半年,再等半年!等朕的籌謀布置完畢,等那些老奸巨滑的家夥們自己落入網中,到時候你就是皇後了。我們還和當年一樣,扮成布衣夫妻同入同出,你說好不好?你想騎馬,朕現在有千裡名駒;你想看花燈,朕可以招來全天下最巧手的匠人,你想做什麼朕都答應,朕把最好地東西都給你。好不好?“三郎,你還不明白麼?這裡是你的世界。卻不是我的……你想做皇帝,我卻不想做皇後……這種勾心鬥角、如履薄冰的日子,到底有什麼好?”——朕是不明白!有了天下,便是有了一切,這有什麼不好?如今這種日子不會長久的,你再等半年,朕一定還你一個公道。上官蕊今日的後位。上官家從朕身上得到的一切好處,他日定將十倍、百倍償還——朕地東西,誰都奪不走!翩翩,朕把一切都給你,你為什麼還是不肯對朕笑一下?依然還要離朕而去?難道當日那些海誓山盟,你全都忘記了嗎?“沒有忘,我一刻都沒有忘!可是……三郎……不、不,陛下。我還想問您呢,您真的還記得嗎?您地心裡裝著一個天下,怎麼還能裝得下我白翩翩?”……夢裡翩翩美豔無雙的眸子閃閃發亮,她在笑著,肝腸寸斷地笑著,那表情、那笑容。他一輩子都忘不了。他隻要想起她的笑,就想起他們在一起時,那樣美好而溫暖的時光;想起年輕的她和年輕的自己:他想起十六歲時的白翩翩,那個視金珠如糞土、名動壅州地絕色舞姬;而十六歲的自己,則是個不折不扣的初墮情網的少年,看見她的第一眼就愛上了她,就為她著了迷……他想起十八歲的白翩翩,穿一身火紅的錦緞衣裳,肆無忌憚地笑著,手裡握著火紅的馬鞭。仰著頭對那些庸俗地貴婦們說道:“我是出身娼寮。可那又怎樣?我身上是留著胡人的血,可那又怎樣?你們這些隻敢在背後指著我的脊梁骨吐口水的女人。你們這些連骨頭都化掉的女人,我一樣瞧你們不起!”那樣如火的氣勢、如火地驕傲,可是……當然晚上,他記得清清楚楚的,翩翩卻哭了很久,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眼淚……後來……後來似乎她的淚水便越來越多,後來他們來到了京師……翩翩將所有火紅色的衣裳全都付之一炬,仿佛想要將自己火紅的前半身也一起焚毀一般……她越來越消瘦而沉靜,嘴角上帶著恒久的冷笑,那時候,她已很難見到他,很難見到他們的兒子了……就像是奔湧不息的河水,無論怎樣蜿蜒曲折,怎樣咆哮怎樣歡快,總會彙入無垠的海;他一想起白翩翩,想起他們地歲月,想起他曾經“得到”過地一切,就會跟著想起他的“失去”,想起沒有她地日子,想起她的死……她在那棵樹下,親口對他說,要離開,要把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這深宮之中;以及繼之而來的,她不可避免的死亡……即使在白天,他能夠掌控天下,拚命壓抑自己的思念和悔恨;但夜晚卻終究是屬於夢的,夢境總是無比真實而殘酷地不斷重複著她的告彆和她的死,反反複複地拷問著他,無止無休。也許那虛假的夢境才是這世上最真實的東西,因為它總是直抵內心,無論你怎樣精心掩飾,一樣能毫不留情地撕開你所有的偽裝,將你最不願碰觸的那道傷疤抓得鮮血淋漓——夢境裡,十四年前的白翩翩笑著,衣袂當風、飄飄欲仙,不見抬步,卻忽然越來越遠,無論夢境裡的自己怎樣拚命追趕,怎樣撕心裂肺地呐喊,她的身影卻總是越來越渺然……他伸出手去,一聲驚呼,夢卻醒了。——靖裕帝躺在榻上,氣籲喘喘;茫然大睜著雙眼,業已汗重衣衫。身旁,忽有人輕歎一聲,冰涼的氣息冰涼的手,用仿佛耳語般的聲音詢問:“怎麼了?魘住了麼?”靖裕帝怔然半晌,恍惚笑了。她在的,原來她在的;她已回來了,再也不會離開——往日種種,似水流逝,不過都是場夢而已。***王善善果然辦事利落,次日近午,玲瓏、點翠二人便已跪在了甘露殿的禦階下,全身上下裝飾一新。隻麵上微微顯出一層憔悴之色。沈青薔自內殿步出之時,正聽見王總管絮絮向她二人吩咐道:“……這裡可不比四宮十二殿,你們也不是冊子上正經地使喚人,凡事更要謹慎小心才好,莫要給你們娘娘丟了臉麵去。”玲瓏一味低眉順目,隻是答應了個“是”字;點翠則仰起頭來,甜甜笑道:“總管大人請放心。這些咱們都知道的,斷不會出差錯。不光給我們娘娘掙臉。也要給您爭口氣不是?我們……”話才說到這裡,已望見青薔出來,臉上頓時笑逐顏開,換洗無限,當即便拋下了王總管,迎上兩步俯身下拜,行了極正式的叩首禮。朗聲道:“奴婢叩見貴妃娘娘,給娘娘道喜了!”王善善忙轉身,頃刻間也換上了半張諂媚麵孔,青薔對他微微一笑,點頭道:“有勞總管大人。”王總管連忙訕笑,口稱“不敢”,猶豫再四,終於還是忍不住說道:“娘娘。其實……其實先叫這兩位姑姑去紫泉殿部署安排,也很妥當的,反正不過這三四天功夫了,禦前的事情,總是麻煩些……”青薔微微挑眉,不置可否;那慣於察言觀色的王公公。口氣立時便餒了下來,低聲道:“那個……自然,老奴也隻是多口,娘娘勿怪……不過……”沈青薔對此人始終存著提防之心,倒不能認真駁他的麵子,便笑道:“總管大人慮地是,很妥帖周全,可本宮身邊也不能沒有人在……總之不過三四日,便從權吧。”王善善“哦”了一聲,依然是滿臉難色。顯而易見。心下極之不願。一直沉默著的玲瓏卻忽然開了口。“娘娘。奴婢鬥膽多一句嘴,王總管地話不無道理……”青薔滿臉疑惑地望著她。卻聽她續道:“……禦前的確不比彆處,輕忽不得,猛然間多出兩個人來,王總管要擔好大的乾係——莫如這樣,奴婢與點翠各顧一邊,她去紫泉殿那邊上上下下操心打點;隻奴婢一個留在這裡伺候娘娘。”這個主意算是雙方各退一步,公平合理,王善善考慮良久,再也找不到推拒的借口,終於點了點頭。沈青薔卻忽然心念一動,說道:“玲瓏……你穩妥些,還是你去紫泉殿吧,那邊頭緒眾多,還是要靠你多操些心的;點翠斷然沒有你的仔細,便留在我身邊……”誰料她話音還沒落,玲瓏竟然背脊一挺,高聲答道:“娘娘,玲瓏笨口拙舌,人又駑鈍,端茶倒水、鋪床疊被倒也罷了,這樣的大事,斷乎是難負重任地……還請娘娘責罰奴婢!”——她雖口口聲聲“責罰”,言語中卻充滿了劍拔弩張的煞氣,連禦前總管王公公都是一愣,待要嗬斥,卻見沈青薔絲毫不動聲色,身邊的另一個小丫頭則滿臉驚訝,斷然是有內情的。王善善畢竟是個老人精,想一想,又閉上了口。一時間,場麵肅然,青薔望著玲瓏,玲瓏也望著她。好半晌,青薔一笑,說道:“那也沒有什麼‘責罰’不‘責罰’的……既然如此,那你便跟著我;換點翠去紫泉殿那邊照顧著也是一樣——翠兒,你可多擔些心,再彆隻是貪玩了。”點翠猶自一臉茫然,論資曆論能力論見識論手段,“難負重任”這四個字無論如何都該算在她頭上的。不過,一貫以來,她早已習慣了以“玲瓏姐姐”馬首是瞻,又見連主子都同意了,便不再多說什麼,徑直答道:“奴婢遵旨。”王公公在一旁著意咳嗽一聲,道:“貴妃娘娘,那老奴便告退了。先送這位姑娘過去,半個時辰便能回來……您還有什麼彆的吩咐麼?”沈青薔笑道:“總管大人,‘當日’本宮的居處是什麼樣子,你可還記得?”王善善一愣,遲疑道:“娘娘……您是說……是說……‘之前’麼?”沈青薔頷首笑道:“彆有一番舊時風味,不也很有趣麼?”王善善又愣了許久,方遲疑道:“是、是……老奴明白了,老奴儘量……”青薔笑道:“那便好……交給總管大人,本宮便放心了。”***站在甘露殿外,目送著王公公蹣跚而去,青薔臉上地笑容便慢慢消失了。她忽然轉過頭來,看向玲瓏。玲瓏的頭慢慢垂了下去了,低聲說道:“玲瓏謝主子的恩典……”沈青薔長長歎息一聲:“走吧,到裡麵再說……”因著白翩翩的“歸來”,靖裕帝大喜過望,原本一日裡倒有四、五個時辰留在碧玄宮的,這幾日間卻一次也不曾去。反而為著給青薔以及沈家的封賞,日日耽擱在朝堂之上。文武群臣早已習慣了萬歲動輒數月不朝地習慣,見他竟然大異尋常,儘皆吃驚,對內宮的種種猜測,也更加甚囂塵上起來。——當然,這些都隻不過是“猜測”而已。就像這皇宮中所有的秘密一樣,最後的真相,總是埋得很深很深;也許永生永世都不見天光,在堆積的塵埃之中長久沉睡,直至自身也成為塵埃。“……娘娘,您這一步棋……真險……卻也真高明,”入了內殿,摒退眾人,玲瓏開口道。沈青薔一笑:“再高明,也高明不過你去——不是麼?”玲瓏的眼簾低低垂下,輕聲道:“娘娘說笑了……”青薔以手輕撫自己的鬢角,沉吟良久,方道:“玲瓏,咱們明人不說暗話,你心中覺得,我待你究竟怎樣?”玲瓏的神色立時肅然,答道:“娘娘待玲瓏恩重如山。”沈青薔緩緩搖著頭,笑道:“你說錯了吧?是你待我‘恩重如山’才對——替剛入宮、什麼都不懂得我封鎖消息是第一次大恩;你們被淑妃娘娘抓了去,你挨了重責,卻依然叫點翠給我傳話,是第二次;這四年來,沒有你處處替我掩飾,我不知還會落下多少把柄在旁人手裡,這是第三次;還有,這一次,在楊妃那邊,你們也在絞儘腦汁替我圓謊吧?玲瓏,我樣樣都記得,實在是該多謝你的……”玲瓏怔怔聽著這番肺腑之言,狠狠搖了搖頭,說道:“娘娘言重了。玲瓏鬥膽說句逾越的話,咱們是一根繩子上地螞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地,保住了您,自然就保住了玲瓏自己,如此而已——斷不敢說到一個‘恩’字的。”沈青薔轉過頭去,仔細端詳玲瓏地臉,緩緩道:“‘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麼?這話倒說得好。在這種地方相依為命,咱們說是姐妹情深,也不過分了。所以……玲瓏‘姐姐’,無論你想做什麼、要做什麼,做之前千萬要多想想我和點翠,想想我們這些人的身家性命,好麼?”玲瓏沉默。青薔滿麵正色,語氣卻依然柔和:“七夕晚上,你說還要‘再想一想’……那麼現在呢?你想好了麼?”玲瓏隻是咬著唇,緘口不言;許久,卻又忽然開口道:“咱們這樣子說話,反惹人嫌疑。不如這樣,你替我重新梳個頭吧,還真是想念你的手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