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六章 勝負(下)***沈青薔終於回到了平瀾殿。宮車轆轆,兩旁都是重甲持戈的武士;而在她身後,有無數人正爭先恐後地湧向太極宮。不知道為什麼,到了這個時候,她的心情卻是出乎意料的平靜和輕鬆,仿佛交卸了千斤重擔,忽然間那些擔驚受怕統統不見了,整個人輕飄飄的,心境竟前所未有地快活起來。“娘娘,紫泉殿還未修葺完畢,委屈您了。”車外有人說道,話語中卻全無半點恭敬之意,所謂“委屈”,不過是句場麵話而已。沈青薔沒有回答,她忽然害怕一張開嘴,心中那股久已失去的恬淡安謐便會消失無蹤。於是她隻是緩緩下了車,不要任何人的攙扶,一個人,昂然地走在深秋的蒼穹之下。玲瓏不在身邊。漫長的四年凝滯不動的死水,和短短一個月洶湧澎湃的波濤。平瀾殿,由此出發,至此終結,也好。她走到殿門外,忽然停住了腳步,慢慢地、慢慢地抬起頭來。頭頂的天空一碧如洗,連絲雲也看不到。陽光落下來,仿佛能穿透每個人的肌膚,徑直融入骨髓的深處。——那麼高的天,那麼清澈而湛藍、沒有一絲汙穢的世界……若能脅生雙翼,踏風而上,該有多麼好!多年以前,曾有過的這麼荒唐的念頭,在這個下午。忽然穿越漫長地光陰,穿過一浪一浪的愛恨、生死、背叛與彆離,重新擊在她心上,飛濺出金色的火花。——原來我早已改變;原來我一直從未改變。沈青薔笑了,徑直進了殿門。這地方,月餘工夫沒有人住了,積了一層厚厚的灰。玲瓏不在。她也不願使喚跟著自己的陌生的宮女們,徑自掃了榻上的積塵。開了箱子,取出被衾,鋪在床上。兩旁名為“侍奉”,實乃“監視”地宮女見她並無半點戚容,毫不在乎地忙著,幾乎看得傻了。許久,才有一個戰戰兢兢開了口:“娘娘。您……”而此時的青薔,正在橫七豎八扯著自己頭上地金簪。“睡覺,”她說。一開口,自己已笑了。——多少年了……多少年了?多少年沒有用這樣“粗魯鄙陋”的語氣來說話?仿佛回到了兒時的光陰似的……“總之我困了,要睡了。你們愛在一旁看著,那就看著好了。”***這一覺睡得真好。多少年,多少年沒有這樣安穩過了。一閉上眼,甜美的黑暗便攫住了她。扯著她的身子。直墮入空無的世界裡去。連一個夢都沒有,純淨而不帶一絲雜質地沉眠。仿佛整個人都緩緩融化了,又從那黑暗中慢慢彙聚、重生,脫胎換骨。——夜半,卻有人拽著她的脖子,攪亂一泓暗色。將她從這麼美好的安睡中生生扯離出來。“……天……啟?”青薔呆了。星光很好,漫漫傾瀉而下,穿過閉鎖的軒窗,落在屋內。當朝太子殿下便就著這星光,半跪在榻上,兩隻手扼住他的頸子。——他似乎扼得很緊,似乎已用上了自己全身的力氣;可是,隻是有一點點緊,隻有一點點疼。“……不……殿下?你怎麼……”青薔茫然道。那兩隻扼著她脖頸的手不住顫抖著,董天啟的肩膀也在微微顫抖。背著光。看不見他臉上地表情。沈青薔長歎一聲。像慈祥的母親對待自己最調皮的幼子,伸出手去。按在天啟的手臂上,輕聲道:“好了,放開我……這像什麼樣子啊?”董天啟忽然“嗚”的一聲,哭了出來。冰涼的****從他眼中滴落,一顆一顆砸在青薔身上。“好了,乖,彆哭了……”青薔道,“你贏了,你贏了我了——還哭什麼啊?”董天啟終於鬆開了手,卻張開臂膀,將她緊緊攬在懷裡,淚流不止,嗚咽著:“青薔……青薔……”沈青薔忽覺好笑,更多地卻又是無奈,到頭來,隻有如多年前那樣,輕輕撫著他的發,哄道:“乖啊,天啟乖,不要哭了,你是大孩子了……”董天啟將她摟得更緊,口中模模糊糊地不住說:“我不要你死……青薔……我不要你死……你是我的……”——沈青薔躺在那裡,忽然啼笑皆非。說起來,董天啟已經快要十五歲了,幼時矮矮的個子已在飛速的長高,臉上稚氣未脫,卻已隱隱有了大人的輪廓。可是兩個人這樣親密地躺在一起,他摟著她,摟得那樣緊,她卻依然隻覺得他是個孩子,是自己沒有降生、也許也永遠不會降生的心愛的稚子。多麼……任性啊……是他要殺了她;是他在大庭廣眾之下,用最不該提及、最不能啟齒的問題將她迎麵擊倒,剝掉她身為一個女人最後的尊嚴;是他設計殺害自己地父皇,卻要她來背下這個罪孽……——到頭來,他卻在夜色中出現,伏在她懷裡泣不成聲。——而她,竟然真地不在乎。“……好了,彆哭了;再哭我可要生氣了,”青薔一下一下地拍著他的背,說道。董天啟地哭聲漸漸止歇,身子也不再瑟瑟發抖。“……我恨你,”他忽然說。“好吧,你恨我,我知道……”青薔重複道。“……我恨不得要殺了你才好……真的……”“……恩,真的……”“求你彆離開我!哪怕殺了你,我也要把你留在我身邊!”“傻孩子,說的什麼傻話呢……”青薔笑了。——恍惚間,她忽然想起了如今不知是死是活的靖裕帝,想起來自己從未見過的白翩翩……是不是總有故事無限重複?總是角色一錯再錯?是不是這深宮中的每一個人,無論怎樣掙紮,最後都會來到同樣的終點?——不可解釋、不得挽救,吞吃彆人然後吞噬自己,空無一物的終點?“……我愛你……青薔,我愛你……”沈青薔的手一下一下地輕撫在太子殿下的背脊上,她輕聲說著:“……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