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六章 勝負(上)月落日升,又是新的一天,又是新的一關。天明時分,忽然得到奏報,據說那邵天師與崔真人,已被都司緝捕,正從京兆尹衙門綁來內苑。沈青薔與玲瓏對望一眼,都覺此事大有蹊蹺。二人早已私下分析,這兩個妖道定是死了,再不然已被送往外藩,或者藏匿僻處,斷然不會被人輕易尋到。是以,董天啟才會那樣全無後顧之憂,隻將一切問題向她身上推來便是。——竟然……又被抓住?將近辰時,果有一乾精甲押著二人來到殿前,同來的卻還有內閣的五位閣老,並當朝太子殿下。沈青薔一看這陣勢,心中已知不好對付;但事已至此,即使明知是個陷阱,也隻有義無反顧跳下去,希圖死地求生了。太監宮女們在太極宮外殿中垂上一道紗帳,將沈青薔障蔽在後,以下各敘座位,請太子及諸位閣老落座。而那兩個道士,則倒剪雙臂,縛於背後,跪在地上;口中堵有布塊,兀自嗬嗬作聲。“……貴妃娘娘果然遠矚高瞻、天福庇佑,隻說捉拿,便果然拿到了……”當先說話的人,是董天啟。似乎滿口誠摯,可聽在沈青薔耳中,卻無異於淬毒的利刃。太子殿下言下之意,明擺著是在說,此乃青薔自己設計謀劃的大戲,才會如此之巧吧。沈青薔審時度勢,臉色一寒。斷然反擊:“太子殿下繆讚了,本宮斷乎沒有這樣的能耐。本宮是女流,無知淺陋,隻猜想會不會是蒼天不忍目睹這謀逆背倫地慘案,是以愈加庇佑吾皇,如是而已。”此話一出,滿座皆驚。“謀逆”二字還可理解為妖道惑主弑君;可這“背倫”。卻明白無誤指向了太子。可從董天啟的臉上卻看不出半點不愉,依然笑盈盈的。似乎他根本就沒有聽懂一般。沈青薔懷中那顆心,更向下沉了些,難道他真的已經算無遺策、成竹在胸不成?內閣首輔李惕冷哼一聲,道:“殿下,娘娘,事已至此,不必再說什麼。弄清楚了來龍去脈。我們也好去朝見陛下,稟明原委。”董天啟立時便道:“李大人所言極是,來人,替兩位道長鬆了綁縛,請娘娘問話。”沈青薔忽然道:“慢著!”董天啟的眼中精光忽然一現,又笑了:“娘娘,又有何事?”沈青薔道:“殿下,這二位妖道都是巧言令色、居心叵測之輩。有戮害萬歲的嫌疑,萬萬不可輕忽。依本宮之見,當分開提審。”李閣老立時道:“貴妃娘娘,老臣明白,不過……您也不用顧慮了:在座諸君,都是國之棟梁。有太子殿下主持,還怕斷不分明?您還有什麼不放心的?”沈青薔道:“本宮自然沒有什麼不放心地,隻不過事關重大,不可輕慢。以本宮之見,諸君當先共審一人,將另一人鎖拿在偏殿內;完畢後再將二人置換。這樣,絕無串供可能,兩人若想編什麼謊話,斷然會露出馬腳。”沈青薔說完,李閣老下首坐著的次輔陸炳立時響應道:“娘娘高明。下官歎服!”董天啟臉上地笑容終於消失不見。但沈青薔這一番話實在說得條理明晰,他實在想不出任何理由來反駁。可是董天啟畢竟是董天啟。多少次生死關節闖過來,論及反應敏捷,並不惶多讓。隻片刻便道:“娘娘所言極是。這樣吧,穆大人,你先將姓邵的道士押解一旁。”一直侍立在側的侍衛穆謙連忙答應。卻聽太子殿下又道:“此時乾係重大,你可記得,萬萬不要給爾等串供的機會。”穆謙躬身答道:“微臣遵命。”言畢附下身去,將地上跪著的邵天師扯起,便向外走——卻在轉身之際,趁人不備,在邵天師腰上暗擊一拳。邵天師吃痛,張口欲喊,穆謙已趁機替他除去口中塞著的布塊。——這一幕兔起鶻落,猝不及防。又距眾人較遠,幾位內閣大臣都未看清。沈青薔的目光雖然一直戒備地落在穆謙身上,她心中自然明白此人乃是太子殿下地心腹,時刻預備他暗自搗鬼——可畢竟自己人在紗帳後,眼前一片雲山霧罩,瞧不真切。董天啟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他當即起身,衝向哀叫不止的邵天師,口中喝道:“你這妖道,竟敢胡言亂語!”邵天師其實並未說話,但太子這樣一喊,人人都心中起疑。這樣的局麵雖與既定的不同,那姓邵的道士卻也已然明了,便按照早已計議好的辦法,對著沈青薔所坐之紗屏,戟指罵道:“妖孽!你本是無主孤魂,附在人身魅惑吾皇,你就不怕天罰嗎?”——沈青薔心中“咯噔”一聲,整個人如墜冰窟。果然如此……董天啟,你果然用上了這一招……場麵登時亂作一團,早有人趁機也取下了崔真人口中的布塊,那道士連忙添油加醋道:“太子殿下,諸位大人,不要被那妖孽騙了!她本非人類,而是陰魂厲鬼。我等師兄弟洞悉她的詭計,她便先下手為強,害了陛下,栽贓在我們身上!”——四座轟然。紗帳之內地玲瓏,立在沈青薔身後,啞聲道:“主子,這……”沈青薔一擺手,止住她的話,輕聲道:“沒有用了……你先保住自己,切記,切記!”帳外,那兩個道士早已背熟的一番炎炎話語,早已如滔滔江水般奔流而出。“——妖孽,你若是不是鬼怪,為何陛下的身體會越來越虛弱?”“——妖孽,你本已死了,卻又在桂樹下顯身,這是為何?”“——妖孽,你真的姓沈?萬歲是如何叫你的,你敢告訴諸位大人麼?”“——妖孽,你還不認罪?”……若我承認自己是鬼,便是弑君;若我承認自己是人,便是欺君…………我一直都在擔驚受怕,惟恐自己“假冒鬼魂”地事情被戳穿,卻沒有想到,到頭來,“弄假成真”……你竟要靠這個理由,讓我死於自己之手?……董天啟……你贏了……你夠聰明,抓住了我最大的痛腳……我已不是沈青薔,卻也成不了白翩翩……我已不知自己是誰,不見容於過去以及現在……你贏了……那兩個道士的話語漸漸停歇,滿殿漸漸安靜了下來。隻剩下濃得簡直令人窒息的沉默。——終於,董天啟用極輕、極輕的聲音道:“母妃……兒臣鬥膽,敢問母妃:父皇發病那日,您……是否……侍寢於太極宮?既然您是陰氣凝結之身,又怎敢……怎敢……削損龍體、玷汙禦榻?”微風吹來,將錦幔紗帳吹得微微顫動,沈青薔端坐於內,仿佛木雕泥塑。董天啟死死地攥著拳頭,眼中忽然漾出一層水霧,也許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究竟想聽到什麼樣的答案。“是”,還是“否”?他的眼睛緊緊盯著那層輕紗,牙齒咬地咯咯作響。隻覺有一雙大手再碾著自己的心,碾到滴出血來。“沈貴妃……”他大聲道。聲音平順響亮,連自己都不由詫異。“……皇上發病的那日,你是否……是否與其行了……人倫之事?致使陛下陰氣侵體,以至於昏迷不醒?”……早有人手捧木匣,跪地道:“啟稟殿下,彤史在此。”沈青薔終於開口,聲音冷冽,有如冰霜:“不必查了,那****……是我侍寢……什麼都不必說了,太子殿下既然要砍我的頭,便拿去好了。”她長長呼出一口氣,說道:“夠了,我累了,一句話都不願再說……殿下,各位大人,容我告退……若沒有賜死地諭旨,我不會再見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