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七章 父子(完全版)對於太極宮,董天悟是輕車熟路。靖裕帝待他,向與彆的兒子不同,即使貴為太子殿下,也常常有久候數日不得一見的時候。唯有臨陽王,無論在哪裡,從來暢通無阻。他一麵拾級而入,一麵低低咳嗽,身後跟著憂心忡忡的王總管。進了一重殿門,董天悟忽然道:“王公公,貴妃娘娘……如何?”王善善頗為猶豫,半晌才答道:“王爺,您是想問……真假麼?”董天悟一笑,是真是假他自然是不必問的。王善善偷眼打量了一番臨陽王的臉色,低聲道:“王爺,無論如何,萬歲對她是頗看中的……隻是……不知道哪裡,老奴總覺得蹊蹺……”董天悟回頭看他,問:“王總管以為……蹊蹺在哪裡?”王善善滿麵躊躇,許久方才磕磕絆絆道:“老奴也……說不上,可是……可是王爺,這種事情,您就不覺得……不覺得‘虛妄’麼?”董天悟輕咳一聲,將頭轉了過去,低聲道:“假的又能怎樣?真的又會如何?隻要父皇高興就好……”王總管蹙著眉,答:“話是這麼說,隻是……”董天悟不再理會他,徑自踱入外殿,在下首的一張椅上坐定,閉目調息。王善善見慣了這個場麵,知道不能攪擾,便小心翼翼地退了出來,不忘低聲叮嚀伺候的人小心謹慎些。更漏滴滴。時辰曆曆。領命去太醫院替王爺傳藥地人都捧著藥回來了,可內書房、昭華宮兩處,卻還是沒有半點消息。王總管口中不住嘟嘟囔囔,直罵這些小崽子們白吃了餉糧——卻也忍不住偷偷想:“怎的臨陽王似乎並沒什麼觸動的樣子?要是我,知道非要把個****兒叫‘母妃’,無論如何也要多少不自在一下吧……”他的心思殿內的臨陽王自然不會知曉,董天悟微一運氣。便覺懷中如同千針攢刺,幾難自抑。好容易強忍著將咳嗽聲壓下去。嗓子裡忽又翻出一股鹹腥。此番中毒,毒性即烈,自己又全憑一股子狠勁兒強自支持著,手太陰肺經業已大損,這惱人的咳疾,怕是這一生,都無法擺脫了吧……——不過……還好。她還活著;靠她自己的力量,活得好好地。***人在昏迷之時,便如同身在幽深的水底,能聽見地隻有寂靜,能看見的全是黑暗。回憶溫柔地環抱著你,在你的皮膚上咬出黑色的齒印——就像是夢,就像是幻夢與真實之間的界限,忽然消失了。“……殿下……您這是又何苦呢?……娘娘……我該……怎麼辦?”在那似夢非夢之間。董天悟依稀聽見了吳良佐的哭聲。這個素來流血不流淚的硬漢,竟然在自己地夢中淚流滿麵……他很想睜開眼睛,很想掙紮著清醒過來,問他為什麼要哭?問他……青薔怎麼樣了?她還好麼?可當回憶黑色的水褪儘,當他真正醒來神智恢複,卻已不知過了多久。而吳良佐滿麵傷慟。依然立於榻邊,眼睛裡有隱隱的赤紅的血絲。“……殿下?殿下您醒了!好些了麼?”吳良佐又驚又喜,那樣一個粗豪漢子,嗓音都有些把持不定,關切之情溢於言表。對吳良佐,以及那個在背後點倒自己的齊黑子,董天悟本來是不無怨懟的;可此時見他真情流露,心中也不由感動——董天悟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母親死去的那個夜晚,他還記得那樣鮮明清楚。天要亮了。是他自外麵打開閉鎖的門,把已經哭喊到虛弱無力地自己抱在懷裡。哽咽著說:“殿下,娘娘不在了……以後,便由微臣來照顧您……”——那一天,他也哭了吧?可惜自己已經不再記得。董天悟輕輕閉上眼睛,嘴邊漾出一絲微笑:“吳叔,”他輕聲說道,“我很好,就是……沒有什麼力氣……咳咳……”“吳叔”這兩個字一入耳,吳良佐的眼睛忽又紅了,他輕歎一聲,似抱怨更似心疼:“王爺,您怎會傷成這個樣子?”董天悟費力地抬起手來,撫在胸口上,笑道:“能有什麼?左右不過是我的報應罷了……”吳良佐臉色一寒,沉默下來,忽又厲聲責問:“……是那女人做的麼?”董天悟緩緩搖頭,低聲道:“吳叔……我並不知道你在說誰。”吳良佐再也忍耐不住,心中著實為大殿下的執迷不悟而氣惱,忍不住道:“殿下,您究竟是中什麼邪?那些事情,都是您告訴她的吧?她現在稱了心,得了逞,卻反要毒殺您,好滅口不成?”董天悟卻聽不明白了,什麼“那些事情”?又什麼“毒殺滅口”?他隻記得在趕往碧玄宮地路上,傷重氣虛,被齊黑子硬是點了穴道背回來,接下來,便是長久的昏迷……她呢?她脫險了麼?一想起沈青薔,董天悟忙問:“青薔怎麼樣了?”吳良佐一聽到這個名字,頓時眼眥儘裂,從牙縫中吐出一聲冷笑:“她?那賤人,此時可正在太極宮的龍床上睡得正香呢!”董天悟懷中一鬆,一麵感覺卸下了千鈞重擔;另一麵,卻忽又生出一股說不出的不自在來。各中關隘實在是千頭萬緒,又難免牽扯到沈紫薇,甚至……牽扯到天順……一時之間,董天悟倒也不好分辯,隻對吳良佐低聲道:“吳叔,我中毒的事,並不與青薔相乾,你不要又把這筆帳算在她頭上……隻是……咳咳……我到底睡了多久?你剛才說的……又是怎樣一回事?”吳良佐慘笑道:“殿下。您也不必替她分辯了,更不必擔心我吳良佐還能把如今地‘貴妃娘娘’怎麼樣……”董天悟似沒有聽懂,恍然重複道:“……貴妃……娘娘?”吳統領怒極反笑,麵容古怪地扭曲在一處,仿佛在忍受著巨大的痛苦;鋼牙緊咬,幾乎要把那個名字嚼碎了:“沒錯,‘沈貴妃’!也許用不了十天半個月。赫然便會是第二個‘沈皇後’了……殿下,您還不醒悟麼?您知道那賤人打的究竟是什麼算盤?她竟然假扮白妃娘娘;竟然假扮您的母親!我瞧著她站在陛下身邊。那滿臉地小人得誌,滿臉地惺惺作態,簡直令人作嘔。我隻恨沒有趁早結果了她,縱虎歸山,到如今終成大患——這樣的賤人,還不該殺麼?您還要為她辯解不成?”董天悟隻一驚,便已明白了來龍去脈;他輕輕闔上眼簾。微側過頭去,忽然笑了。“……那好,那你告訴我,在桂花樹下死去地那個人——那個皇上一直再等的人,‘白仙’娘娘,她地故事,她的秘密,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訴我。”“……我要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正在發生什麼,將來又會怎樣;我有我的打算,有我想做的和必須去做的事——你聽明白了麼,殿下?”“……即使鬥不過又怎樣?即使會死在這裡又怎樣?無論如何,我總要試一試的。”——嗬。原來如此……原來這就是你地“打算”,是你“想做的和必須去做的事”……我是不是該為你擊玉節讚一聲“好”呢?沈青薔?***忽聽外間喧囂漸起,王善善進得門來,告稟道:“王爺,皇上回來了。”董天悟聞言起身,整肅衣冠,卻聽見王總管頓了頓,輕聲續道:“萬歲……似乎心情不愉,還請王爺儘力寬懷為是……”董天悟一怔,隨即微微頷首。王善善舒了一口氣。躬身引著臨陽王出了殿門,恭迎聖駕。靖裕帝臉上果然滿是怒色。直到見了自己的長子跪在階前,方才緩和下來。溫言道:“快起來吧,悟兒。怎麼,幾日不見,便病了?”董天悟抬頭一笑,靖裕帝見他果然麵容憔悴,光彩全無,又是心疼又是遷怒,不由得“哼”了一聲:“你身邊伺候的人呢?都死絕了麼?朕真是白養了這些廢物!”董天悟道:“父皇,人食五穀,病屬尋常,這也實在沒有什麼,並不怪彆人;總之是兒子不謹慎罷了。”靖裕帝歎一聲:“好了好了,朕不追究就是——隻是你這樣子,叫你母親見著呢,她該有多傷心哪。”董天悟聽父皇說得懇切,忽然胸中一滯,忙從袖裡掏出錦帕,掩在唇邊,側過頭去,強自壓抑著咳嗽起來。靖裕帝雙眉緊蹙,望著他,卻不好再說什麼,隻有默默搖了搖頭。一旁早有精乖的王總管,趁機道:“陛下,將入秋了,外頭風涼,還是先請王爺進殿去吧。”靖裕帝猛然醒悟,立時道:“是,朕倒疏忽了。悟兒,快進殿去,叫他們把茶水湯藥都備上,朕聽你咳,可實在揪心。”卻又轉身吩咐王善善,“去把貴妃娘娘請出來,告訴她,悟兒回來了。”王善善畢恭畢敬答:“遵旨。”繼而小心翼翼回稟,“陛下,貴妃娘娘她……帶著五皇子去了昭華宮,這會兒……可還沒回轉呢……”董天悟眼見靖裕帝又要發怒,忙道:“父皇,倒也無妨。此事兒子還有些許不明,還請父皇先為兒臣分辨分辨。”靖裕帝猶自忿忿,狠狠瞪了王善善一眼,隻把王總管嚇得一縮脖。他又轉過頭來,對這個兒子報以無比的和顏悅色:“悟兒,跟父皇來,父皇講給你聽。”太極宮內殿,依然是一片青白冷光,奇香氤氤氳氳。蒸騰其間,盤桓不散。董天悟往常至此之時,都感覺清冷異常,仿佛置身於廣寒玉殿。可這一次,他卻恍惚覺得,在那馨氣之間,似有股隱隱的脂粉味道。就連那些滿殿死寂、冷硬、麵目猙獰地飛龍雕飾,也忽然生動而溫情起來——而麵前的父皇。深邃的眼中更是一派煦暖如春。“……悟兒,朕知道這有些不可置信,有些……玄虛之處,但你母親是真的回來了,回來看我們父子,她不再走了——真的!”靖裕帝一邊說著,一邊兀自笑起來。“朕可真傻,朕一直以為,你母親她定然恨著朕呢……”董天悟似頗為躊躇,輕聲道:“父皇……兒子自然相信父皇的話,但此事實在是有些……有些……”靖裕帝哈哈一笑:“朕知道,朕知道地。沒關係,一會兒你母親回來,你見了她。自然就明白了。她雖然和以前地樣子不大一樣,可那眼神,可那看著朕的目光還是那樣……不會錯地,朕一輩子都忘不了。”董天悟含笑點頭;忽然躬起身來,又是一陣咳嗽。靖裕帝心痛不已,好容易聽著董天悟的咳聲漸漸平息。才歎一聲,卻問:“悟兒,朕前次對你說的話,你回去想過沒有?”董天悟道:“父皇,兒子依然還是那句回答,不必再想。兒子從北地到京城來,斷不是為了這皇位的。一旦……諸事了結,定要交卸肩上的擔子,從此廣大天下,去做個漂泊的閒人。了此一生便是。”靖裕帝道:“悟兒。朕知道你的心,但朕地身體……眼見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也就是這幾天。總算你母親回來了,朕在夜裡還能有場好睡——可是,畢竟歲月催人,莫可奈何啊!”靖裕帝一向篤信仙道,最恨人提起“老”、“死”二字,此番卻自己開了口,連董天悟都是一陣心驚,忙道:“父皇正當韶華盛歲,何出此言?”靖裕帝嗬嗬一笑:“韶華?朕地狀況自己心裡明白,多少年了,連鏡中倒影都不敢自顧——還說什麼‘韶華’?不過,好在一心求禱,總算是天可憐見,如今終於得償所願了。朕隻求和你母親攜手共度這剩下的風燭殘年;隻想給這個天下,找一個合適地繼承之人罷了。”董天悟的聲音更低:“父皇……二弟聰敏過人,朝中文武群臣交口稱讚,他其實遠比兒臣合適。”靖裕帝又是一笑:“啟兒麼?他原是好的,但現在,已不夠好了。叫朕好生失望……”——說著,屏退眾人,親自起身,卷起牆上一軸宋徽宗親繪的《鷹狩圖》。牆中竟嵌有一隻小小木架,架上放著四、五隻各色木匣。靖裕帝從架上取下一隻匣子,交在董天悟手裡,說道:“你且開來看看。”董天悟滿心疑惑,依言開了盒蓋,但見匣中裝著一隻翠玉手鐲、玉色凝碧,並非凡品;另有紙條若乾,字跡各不相同,大多都歪歪扭扭,寫著諸如“太子深夜密議”、“建章宮後槐樹下有新土”、“建章宮屢有侍衛出入”雲雲,不一而足——隻最後一張字跡工整,卻是:“……掘地三尺,得屍一,為**人,臂戴翠環,麵目稀爛不可卒辨……”天悟驚道:“這是……廷報?”靖裕帝冷笑:“的確是‘廷報’——朕把‘禦衛’給了吳良佐,又把‘詔衛’給了你,啟兒對朕,果然便疏忽多了。他也不想想,朕好歹是個皇帝,總還要有自己地耳目。平素那些小事倒也罷了,朕可以當作沒有看見。話說回來,此次原也不怪他,本是連朕也沒有想到的奇跡;可他實在不該自作聰明,反弄出個屍體來攀咬楊妃——這樣的兒子,既不夠決斷,又不夠仁義;該冷酷無情的時候優柔暗弱,該心存孝悌的時候又行事狠毒——朕若將江山交給他,悟兒,待朕百年之後,你還能安穩度日麼?這怎能叫朕放心?”靖裕帝說完,自董天悟手上拿回密匣,放回原位,複用《鷹狩圖》擋住,全無痕跡。踱回來,坐下,用極低極低、卻絕對不容質疑的口氣說道:“朕已經決定了——廢太子。”——說著又是一笑,笑容縹緲恍惚:“……也算給你母親,出口當年地惡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