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薔離了蘭香,沿著抄手遊廊回轉,踏上石子路。這一趟卻不再向正殿而去,反折回自己所居的平瀾殿。還未到門前,已看見太監小梁子倚門而立,見了她,反吃驚:“主子,您怎麼一個人回來了?”青薔問:“她們呢?”小梁子回答:“三位姐姐方才跟著紫泉殿的人回來了一趟,在屋裡好一陣翻騰呢!也不知那些人要找什麼,我們可又不敢問,走了好一會了,還沒見人。”沈青薔隻點點頭,不再說什麼,轉身進了門。玲瓏並點翠、染藍是隨了她去拜見淑妃娘娘的,但一場紛亂後,便都不知哪裡去了。沈淑妃心中,現下不知對她幾多懷疑,顯然是扣住那三個丫頭不放了。青薔依舊不急不徐,轉進內堂,屋裡麵目全非,幾口箱子大開,裡頭的包袱匣子都給人挪了出來,攤開在幾上榻上,四時新舊衣服並些零碎玩物雜陳滿地。小梁子跟了她進來,語尾隱隱帶著哭音:“主子,不是我們偷懶,實在是不知如何處置才好……”青薔道:“不妨事,你出去看著吧,誰來了,都先通報一聲;她們三個若回來了,速叫進來見我。”小梁子猶豫著,終是轉身出去了。沈青薔立在屋內良久,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忽然,便走到幾案邊,順手取來那件盛首飾的雕漆匣子,一屜一屜打開。裡麵顯也是匆忙塞滿的,雜亂無章,東西倒似不見少;她挑了一陣,越挑越覺心神不寧,索性提起匣子倒轉過來,嘩啦啦金銀、珠翠、寶石、貓眼兒瞬時傾了滿桌。幾個寶石戒指沿著平滑的幾案滾落下去,打在石頭地麵上,聲音清脆好聽。她從那堆東西中,單撿出支金絲鐲子,套在腕上。輕舒一口氣,心神便略略定了下來。便在此時,忽聽內堂的窗扉叩叩作響,青薔的心猛然一顫,隨即平複,她走到窗前,從內裡拔開銷子,輕輕推開——見到窗外之人,先一喜,卻又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失望。那裡站著點翠,滿臉通紅,額上都是汗水。“主子?”點翠似有些不可置信,“真是主子?”青薔點頭,卻問:“她們呢?”窗外是一片扶疏花木,點翠側身在花木之間,仍忍不住東張西望,許久,才壓低了聲音回答:“玲瓏姐姐叫我快回來找主子,大事不好了。”沈青薔道:“你莫急,慢慢說,不急於這一刻的。”“怎會不急?”點翠簡直便要哭了出來,“主子不知道方才有多凶險,我們本在紫泉殿外候著,忽然就有許多慎刑司的公公們過來,說是宮內犯了禁物,要去各處抄檢。便押著我們回來好一陣翻哪……倒不是怕翻出些什麼,就怕他們偷偷拿出些忌諱塞在咱們的東西了,到時候有口難辯——我和玲瓏姐姐心驚膽戰跟著,幸好有驚無險。我們隻當過了關,被人帶到側殿那邊,說等主子出來就沒事了,誰知——”“——誰知淑妃娘娘又叫了你們去,可是?”沈青薔接過點翠的話,問道。點翠大睜著眼睛,拚命點頭。點著點著,兩個眼圈便紅了:“主子,怕是要壞事……玲瓏姐姐才挨了打出來,現下又叫了染藍進去呢;那丫頭素來是個膽小怕事、貪生怕死的,隻怕此時……玲瓏姐姐叫我偷個空兒跑回來,叫主子早做準備為是。”青薔歎息一聲:“傻丫頭,隻你玲瓏姐姐知道,我便不知道麼?你白白跑回來,若給人發覺,沒罪反有罪了。”點翠小嘴一撇,淚光盈盈,道:“玲瓏姐姐說了,若是主子再沒有辦法,橫豎大家死在一處就是了……若是、若是主子再沒有辦法,也算是點翠看錯了人,點翠即使死了,也不冤枉。”沈青薔搖頭歎息,從懷裡取出一條絲帕,隔著窗子替點翠擦了臉上的淚水,小丫頭巴巴望著她,大眼睛忽閃忽閃的,那淚卻方擦乾淨,轉眼又落個不停。青薔緩緩道:“你玲瓏姐姐說得對,現下是到了危急的時候。你聽好,一會兒我走了之後,你便往碧玄宮去,一路上若有人問,你隻說自己素來是與蘭香親厚的,來尋人……”“蘭香?婕妤身邊的蘭香?”“是,蘭香已去了,這光景說不定都要到了。她求我救沈紫薇,我便告訴她,但她若真不怕死,大可去求碧玄宮裡的皇上;這宮內的人都道兩宮娘娘為尊,卻全然忘了,再怎樣的尊榮,也是皇上給的;而沈紫薇的肚子裡,正有皇上的孩子——你這便過去,一切隨機應變,隻躲過淑妃娘娘派來找你的人就好……”點翠不迭點頭,又忍不住道:“那玲瓏姐姐怎麼辦?”她隻字不提染藍,想是篤定染藍早把該說的不該說的都回了給沈淑妃,心下惱恨,已不當她是自己姐妹了。青薔慢慢問:“你玲瓏姐姐若知道我此時趕去救她,當會怎樣?”點翠急道:“主子千萬莫去!那是自投羅網!”青薔淡淡一笑,輕咬下唇,頷首道:“沒錯,現下誰也救不了她,但隻要她能熬過今天,明日就不會再有害她之人。”點翠愣愣望著青薔,望了良久,終於狠命抹了抹眼睛,對著青薔,隔了窗子拜倒,顫聲道:“主子,點翠信你。點翠這條命,本就是跟閻王爺賒了來的——今日即便死在一處,又有什麼?大家一樣熱熱鬨鬨的!”青薔忽道:“兩年前,鄭更衣死時,按理隨身宮人都要殉葬吧?你們怎麼逃過那一劫的?”點翠全沒料到沈青薔會突然提到這一節,刹那間反愣住了,半晌才答:“主子……怎麼知道的?”青薔反問:“事到如今,還要隱瞞麼?”點翠忙搖頭,答:“鄭姐姐……不、鄭主子去時,我們本也要跟著去的,但……不知道宮裡誰傳出話來,隻說這麼多年未見‘白仙’娘娘顯靈了,怎麼就突然又出來了呢?再後來……便報的鄭主子是尋常病故,著意壓了下來,隻差一點點——據說當年‘白仙’顯靈死去的主子娘娘們,身邊人都跟了去的……”青薔長歎一聲,終於笑了:“我明白了,你去吧。”點翠尚猶豫不決,躊躇許久,大著膽子問道:“那主子您呢?”青薔一笑,垂下頭,摸了摸腕上的鐲子,莞爾道:“我去找個人,借件東西;隻要過了這一關,大家都能活著,那便來日方長了。”***沈青薔再不耽擱,出門喚了小梁子到身前,囑他跟著,另吩咐小喬子看門,便又出了平瀾殿。這次卻還不去正殿找董天啟,反轉到流珠殿外,還未進去,已聽見裡麵淅瀝嘩啦一陣亂響。殿外守著幾個慎刑司的太監,卻不見一名侍衛,沈青薔還未走上台階,其中一個已道:“這位娘娘,此地看押重犯,不得進的。”沈青薔回過頭,對他璨然一笑,反問:“你可知我是誰?”那慎刑司是專管宮人懲罪行刑的所在,因恐殺乏之氣衝犯各位貴人,雖隸屬內廷,卻隻在外廷行走,非召不入,倒真不熟悉宮內的各位主子娘娘。他隻見青薔品級不高,卻全沒料到竟有此一問,當即心下惶恐,俯下身子,極謙卑地口稱:“不知主子是……”他話沒說完,青薔身後跟著的小梁子已斷喝一聲:“你當的什麼差?怎連沈寶林都不認得了?”青薔則笑道:“這位公公我也瞧著眼生,偶一錯了,那也不妨。原是我考慮不周,要不然,小梁子,我們便回淑妃娘娘那裡去,討個信物再過來吧……”小梁子脆脆答應一聲。那太監一聽是“沈”寶林,又一聽“淑妃”二字,早忙不迭道:“是奴才不長眼,娘娘千萬莫怪罪。”說著身子一閃,早已讓開了道路。沈青薔再不跟他廢話,輕移蓮步,昂首而入。流珠殿內的紛亂程度,遠非青薔那裡可比。古玩翻倒珠簾散落,那幅唐人真跡《曲江行樂圖》早被人自牆上扯落,生生撕成兩片,丟在地上。沈紫薇站在這一片狼藉之間,抱著一柄古琴,口中嗬嗬作響,也不知是哭是笑。突然,沈紫薇轉過身來,直盯著沈青薔的臉,目光呆滯、神色木然,望了好一會,突然一擺臂,將手中價值千金的名琴向青薔砸過來。——她想是已鬨了許久,此時早已力竭,那琴方離了她的手,便重重落在地上,發出一聲巨響,頓時金弦四散,玉軫崩飛。沈青薔一動不動。“你來乾什麼?出去!給我滾出去!”沈紫薇的聲音竟已暗啞。青薔站在那裡,麵無表情。她忽然想,若此時紫薇哭著說“我錯了,求你救我”,她會不會動搖呢?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那樣的事情是不會發生的吧?沈紫薇也許寧願去死,也不願在任何人——特彆是她的麵前低頭。——心比天高,性如烈火,我的……“姐姐”。“我來看看你,”沈青薔道,“看看你如今的落魄模樣——你騙我之時、害我之時、毫不猶豫陷我於死地之時,可曾想到今天?”沈紫薇“哈哈”一笑,更覺聲音嘶啞難聽,她咬牙罵道:“賤人!跟你娘一樣,最會裝成一副純良溫順模樣,專事****男人的賤貨!我娘天天罵:‘小狐媚子’、‘妖精’、‘賤貨的小崽子’!哈哈——”沈青薔不動聲色,隻是一直望著紫薇,她一頭如鴉的雲鬢早已散亂不堪,兩眼精光綻放,狀若瘋魔——她突然欺近兩步,來到青薔身邊,壓低了聲音,輕聲道:“你彆以為你贏了,真正贏的人還是我……你知道我肚子裡的是誰的孩子?是他的!是他的!哈哈……哈……”那笑聲倏忽不見,紫薇突然暴起,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喝道:“為什麼?你為什麼不生氣?不難過?你就不嫉妒麼?”青薔毫不掙紮,搖搖頭,輕聲反問:“我為什麼要嫉妒?”紫薇似乎糊塗了,滿臉錯愕,猶豫再四,方道:“你……你不愛他麼?你沒和他在一起麼?”——那自己********令人瘋狂的幻想,********把一根根錐子紮進心底最柔嫩的深處,又是為了什麼?沈青薔依然是那副八風不動的神情,右手把左腕上的鐲子轉了一轉,輕聲道:“愛?在這宮裡談‘愛’,你就不覺得可笑?”“我不愛任何人,我也從不奢望任何人愛我。我隻知道,對我好的,我也要對他好;對我不好的,我大不了不理不睬便是;我不是聖人,但我絕不願隨意戮害彆人——倒是你,該好好想想自己都做了什麼——連心都沒有的人,拿什麼來談‘愛’呢?”沈紫薇臉色大變,眼見又要暴起,沈青薔卻已搶先一步,劈手重重打在她臉側,冷冷道:“這是你教我;也是你欠我的——‘姐姐’。”***沈青薔抽身出門,門外守著的慎刑司太監們見她麵色沉重、難看之極,全都把脖子縮了回去,一句話都不敢問,眼巴巴看著寶林娘娘風一般走了。小梁子連忙追上過去,緊緊跟在沈青薔身後。兩個人直走了半刻,青薔這才停下腳步,縮身在一處假山背麵,低聲吩咐小梁子:“若看到人,立時大聲呼喊,懂麼?”小梁子點頭不迭,答應著,四下搜尋去了。沈青薔倚著山石,心口猶自怦怦亂跳。她其實並無把握,隻是賭;生死成敗全在這一舉,隻看自己賭的中不中……忽而,她慘然一笑,有什麼呢?難道現下的活法,就真比死去強麼?——她顫巍巍地伸出手,卷起長長的宮裝袖子;攤開手心,裡麵躺著一隻再樸素不過的琺琅花托嵌明珠金簪。——她還記得,很久很久之前,婕妤娘娘曾用這簪子將杏兒的掌心紮出血來,她的那一番盈盈笑語猶在耳邊:“……這簪子,我有,姑母有,八年前去世的太後娘娘也有——你卻沒有吧?”賭吧,沈青薔!賭上你和你身邊人的命運——為了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