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如同一條河流,出發時,還隻是清澈的涓涓細流,一路奔騰,慢慢加速,陸續開始有人或事,書或者光影,為這條河流填注力量,增加水流甚至影響方向,每個人都不例外。這條路太長,不到終點,不會放棄吸取能量,所謂“活到老,學到老”。現在,人在中年,剛剛過了激流險灘,平穩而寬闊的河道正在眼前陸續展開,這一回望,便平添出很多的感慨與感謝。走得太快,很少有時間來說“謝謝”,有的是忘記,有的是來不及,然而現如今卻似乎是一個機會,梳理一下來時路上那些或推過我一把,或深深影響過我的人。他們中間,有的人認識,有的一同成長,有的相距遙遠,甚至完全沒照過麵;同時,不忘感謝的,還有那些書、音樂和電影,好聽好看,過後難忘。是路標,也是營養,甚至就是人生的意義。是它們,讓我成為今天的我,並將深遠地影響著我的未來。隻是人太多,東西太多,記錄在這裡的不過是其中的一小部分。然而,它們是代表,走上文字的前台,領取我的致敬。就先從好看好聽的寫起。如果問我哪一本書被我翻看的次數最多,除去《新華字典》與課本,估計就是《朦朧詩選》。翻開這本泛黃的老書,還能看到我與它結緣的日子:1986年5月8日,大學一年級下半學期購於王府井新華書店。於我們,這幾乎是一本詩歌的聖經,在邊疆孩子向北京青年轉變的過程中,起到重要作用。而在其中,打頭的北島,對我影響最深。在這本書中,北島第一首詩中的頭兩句,便改變了當時我這個十八歲的孩子對世界的看法。“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其實,與其說這兩句是詩,不如說,這是詩人對過去的總結和對未來的預言。而對於當時的我,更像是由文字鍛造的錘子,狠狠地向心中砸了下來,不成長都不行。對於北島,這首詩的名字叫《回答》;可對於我,卻更像是提問的開始,對人生與社會的提問。當然這本書中不隻有北島,還有顧城,舒婷、江河……他們或這樣或那樣造就著我的改變。舒婷說: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的肩膀痛哭一晚……顧城說: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梁小斌說:中國,我的鑰匙丟了……歸根到底,這些詩擊中我們,來自於一種對當時社會與人心的全新思考與觀察角度,它真實、準確、拒絕八股,給我們這代人,注入了憂慮與質疑的基因。這些詩被冠以“朦朧”二字集合成書,然而回過頭看,這些詩之所以長久難忘,恰恰不是因為它們朦朧,而是因為它們骨子裡的犀利與直率。後來,這些詩人都走了,有的背井離鄉,隻帶著中文這件唯一的行李;有人告彆童話,殺妻後自殺;也有人長住小島,中年的樹上友情的葉子日漸凋零。在二十幾年後,我又翻開它,如同中年時,又見到初戀的情人,不再有心跳加速的情感,卻依然能在相互寒暄中感覺到淡淡傷感。而同時,也發現自己少了不顧一切想呐喊的衝動,這是生命的必然,老了的不隻有詩人,還有我們自己。還有人知道三毛嗎?或許會有人猜錯,以為是張樂平筆下的漫畫形象。其實,我們也這樣認為過,隻不過後來才明白,這是一位女作家,成長於台灣,卻不是用寶島來吸引我們,而是書中的沙漠、愛情與夢中的橄欖樹。三毛的書,是一本又一本從北京各個書店買回來的,《撒哈拉的故事》隻是其中的一本,放在這裡,不過是讓它當個代表,這一套書出版的時間有間隔,估計全過程持續了一兩年甚至更長,才接近出齊,等待也就成了一種樂趣。不像現在,電視劇都能在網上一夜看完,爽快卻少了盼望的美感。出版社是赫赫有名的友誼出版公司,它出版了大量海外華人的作品,如同打開一扇又一扇窗。如果說在當初,瓊瑤已經成為女生必讀,武俠讓男女生癡迷,那麼三毛則屬於青春。我見過不少三毛的女性愛好者,比男同胞多得多。或許,三毛作為女性,承載並實現了太多女性青春的夢想。然而,三毛又絕對不隻代表女性,否則無法解釋我們這些人為什麼同樣投入其中。或許,是因為我們自己走不出去,幸好有三毛在替我們遠行。而每一個人心中,都有一個遠方,都有一個沙漠與草原與荷西還有橄欖樹,而三毛,提前到達。如果僅僅是這些,也就罷了,遠行之後漸漸收住流浪的腳步與心,走進中年與老年,開始瑣碎與平常的日子,那麼三毛於我們,也就隻是一個過客,相逢過,然後慢慢遺忘。然而,三毛並沒有給我們這樣遺忘的機會。相識她的文字幾年之後,突然傳來消息,在台北公寓的衛生間裡,她自縊身亡。一個流浪天邊的奇女子,最後卻在城市這狹小空間裡告彆一切,無論如何,都是一種諷刺。或許,也正是這種狹小,讓三毛絕望,徹底離開,才會重新開闊。又或許,流浪天涯,不管腳步到達多遠,都走不出自己,最遠的終點隻在最近的心裡。於是,我們再也無法忘記,因為三毛已經以一種永恒的方式成為我們青春的一部分。而不幸的是,她出發了就拒絕再歸來,她已不會再老,可我們卻不得不繼續,說不清,誰在書寫悲劇?留下十幾本不厚的書,幾首如《橄欖樹》一樣的歌,一頭長發和一堆謎團,她瀟灑地走了。至於她書中所寫,人或事、情或心是真的還是虛構?一切都已不重要,因為在三毛的文字中,我們都曾真實地遠行過。這就夠了。我夫人喜歡金庸,尤其是《笑傲江湖》,於是兒子就叫了令狐衝的太師叔風清揚的名字:清揚,可惜,後來被洗發露給“打濕”了。我喜歡古龍,從開始到現在,不過,即使我在家中的地位再高一些,恐怕也不會給兒子起一個古龍式的名字,太清冷也太孤單,還太及時行樂,比如“尋歡”,比如“浪”。在我家中的書架上,有三套金庸全集,一套三聯大本一套三聯小本,還有一套廣州花城出版社的,高高地擺在書架上方,地位顯赫。而古龍的,我則一直沒有一套真正的全集,不是沒有,而是無法分辨,哪些是古龍寫的,哪些不是,哪些又是古龍為騙酒錢湊合寫的。如果是古龍用心寫就的,就真的是精品。比如,我有兩套《多情劍客無情劍》,原因是第一套丟了一本,再買一套補齊。然而畢竟江湖上還有很多質量不高的古龍作品,於是,讓古龍被低估。為什麼會格外喜歡古龍,或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理。在古龍作品中,英雄都會有殘缺,而對手也時常會有優點,這江湖才更像人間,而不是英雄就一定完美無敵。比如李尋歡,那蒼白的臉,病弱的身體以及悲涼的愛情,就更加增添了“尋歡”這個名字豐富的內涵;小李飛刀,例無虛發,也就變得更加戲劇化和傳奇,成了華人世界裡被送上屏幕最多的武俠人物。古龍的作品中,沒什麼武林招術,重點就在人,就在心和情,而古龍寫人寫情的現代感,很少有其他作家可與之相比。還有古龍文字的節奏,像詩又極有畫麵感,當然,還能多占行數,更有助於古龍用字換酒錢。必須承認,我自己的文字,就受他影響不少,不過,與騙酒錢無關。現如今,這樣的古龍文字,已有了幽默的效果。他的人是冷的,刀是冷的,心是冷的。“這孫子凍死啦!”相聲中說。不過,古龍真是早就走了,拒絕辨明真偽,放下人間笑罵,也讓以後的劍客,不再多情。人們常說,“行萬裡路,讀萬卷書”,但我一直想不明白的是:老子當初,上哪兒去讀萬卷書又似乎沒有走過萬裡路。那個年頭,沒有印刷術,想讀萬卷書,得讓多少搬運工參與其中?而交通工具落後,行萬裡路太難。那麼,老子們的思想是從何而來?很多很多年以後,一位叫葉芝的老外,發表了這樣的感慨:在大城市,我們活在自己的小團體裡,對世界的了解少之又少;小鎮或是人口稀少的村莊,沒有這些小團體,你必然可以看到整個世界。或許,老子們就是這樣洞悉了當時以及之後的世界,當時以及未來的人生?我隻能接受自己的這個解釋,否則,很多前人的智慧到今天依然無法被超越的事實無從解釋。如今,我們腦海中的東西已經太多,到處是萬卷書,隨時行萬裡路,而思想的功能已經退化,總覺得自己是彆人的“老子”,可打開《道德經》等先人的著作,卻發現,其實自己更像是“孫子”。當初的老子,或許隻是長久地靜坐,隻麵對自己麵對世界,然後洞悉一切。翻開《道德經》,上來就有趣,六個字,“道可道,非常道”。約定俗成的斷句方式,可有一天,有人輕聲地笑,“你換個斷句方式試試?”“‘道可,道非,常道。’任何事情,有人說好,有人說不好,常有的事。”我一驚,從此接受。雖然這有可能是錯的,但六個字就有這麼大變化,是樂趣也是挑戰。還有五個字,我找了很久而未得。翻開《道德經》,來了,“無私為大私”。如果你真的無私,你得到的其實最多。這五個字一下把我點透,於是,走到哪兒不再僅為己爭。這一點,我們的思想工作也要像老子學。天天讓人無私,然而人性是自私的,太多人貪或占,可如果換個角度,用大私誘惑你,但前提是“無私”,好多人會接受或仔細思量。多好的思想教育。《道德經》裡還說:最高明的領導,不是讓人民天天都說好的領導,而是感覺不到他的存在,卻令一切都井然有序的領導。看到這兒,會心一笑。現代人,都自覺聰明,萬事自己去撞南牆,可老祖宗早就心知肚明地把一切說明白,看著你犯錯也不著急,隻不過撞南牆撞疼了時,老子們就在那裡耐心等你。每一遍,都有新意。讀長篇《曾國藩》,與我接觸電視是同時,都在1993年,一個從人生道路,一個從人性深處,都極大地影響了我,雖然這兩者的重疊多少有些巧合。那時的《東方之子》拍攝,時常要出差,湖南湖北江蘇四處跑,剛剛開始與人打交道,描述東方之子們的內心世界,於我當時二十五歲的年齡,是一個挑戰。三卷本的《曾國藩》很長時間陪伴我轉戰東西,從我們長期的曆史教科書上看,曾國藩絕對不是“東方之子”,甚至相反,雙手沾滿了人民的鮮血。在唐浩明的筆下,曾國藩活了,有血有肉有痛苦有掙紮有輝煌有文化,這與在嶽麓書院裡,唐浩明多年整理曾國藩家書緊密相連。當更多的細節出現在人物身上的時候,人有了;而當人的複雜性寫清楚時,曆史靠近了真實。我猜想,唐浩明寫《曾國藩》可不是為了顛覆,他不過是想還原,當然應當被還原的曆史還有很多,隻不過,曾國藩幸運地遇到了自己多年後的同鄉。這位一生坎坷前行的老東方之子,終於一步一步靠近自己人生的巔峰。在唐浩明的筆下,細致地描繪了這一高處,便是曾國藩坐到皇帝身邊,吃了一頓至高無上的飯,似乎一生,都為了這獎勵一般的一頓飯。看到這裡,我過了一個坎兒。如果這意味著人生的巔峰,不要也罷。人性如此複雜,唐浩明筆下的曾國藩,你已分不清成功還是失敗,輝煌還是悲涼,是英雄還是小醜。然而,正是這一係列的不知道,把人性的複雜寫得淋漓儘致,我找到了走進“東方之子”們的內心之路,不再是概念般的文字。告彆,是一個下午,地下室昏暗的光影中,《曾國藩》最後一本還剩幾頁,我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讀,隻為推遲與一本書和一段人性之旅的告彆。然而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終於結束,而思緒難平,打開筆記本,寫下幾千字,至今留存。多年之後,在湖南,曾國藩與唐浩明的老家,我見到了唐浩明,簡單的寒暄之中,不知浩明先生,是否聽出了我的感謝與感慨。記不清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的哪一個年頭什麼季節,當時我已在電視台工作了有一段時間,然而與過去廣播電台球友們的定期相聚是保留節目。在我租來的房子裡,球友們聚齊,在地毯上席地而坐,喝酒聊天之後,麻將就是我們友情相聚的借口,也是友誼延續的道具。一宿的麻將昏天黑地,有輸有贏,陽光透過窗簾打在我們蒼白的臉上,到了送客的時候。不知誰,在門口的鞋櫃上看到一盤錄像帶,《辛德勒名單》,我想起來,是頭一天製片人時間借我的,說,奧斯卡大片,牛×。“看看吧?”牌桌上輸家與贏家都有些意猶未儘,於是收住要出門的腳步,又席地坐下,帕爾曼的小提琴聲音在充滿煙味的房間裡響起,一段猶太人的苦難與溫暖拉開了大幕。整整兩個多小時,幾乎沒人說話,更奇妙和不可思議的是:剛剛打過一夜麻將的人們,竟然沒有一個睡著,而當片尾字幕拉起時,窗簾再度拉開,每一個人似乎都格外清醒。長久地沉默,大家不知該說些什麼。錄音師房大文張嘴了:“看樣昨天晚上,咱們打麻將,太俗了!”他想開個玩笑,可大家竟都點頭。好片子就是好片子,我之後很久都在琢磨的事情是:中華民族比誰吃的苦都多,可為什麼從來沒有我們自己的《辛德勒名單》?答案可能在對人性的理解上吧。苦難隻有被賦予人性,才具有被好好表達的可能,如果為表達苦難而表達苦難,又或者背上其他意圖,有時苦難都會讓人笑場。一個商業大片的導演斯皮爾伯格就這樣,真正地嚴肅並苦難了一次,而我,則永遠記住了那個麻將之夜後,不再想睡覺的早晨。在國產電影中,《活著》、《霸王彆姬》再加上《鬼子來了》是我心目中的三座高峰。可惜,幾乎都沒公映。前兩者看的是錄像帶和DVD,最後一部還真看了回規模不大的電影。其實,薑文早就開始琢磨拍這部電影,當時他還在河北涿州拍周曉文的《秦頌》,采訪中,就和我聊起過這部電影的最初構思。再後來,薑文開始拉班子,辦公室在故宮的一牆之隔,紅牆古樹,常常讓你覺得,牆外的世界好像並不真實。其間,為找音樂,還與我聊過,給他的推薦,好像也認真考慮過。不過,真正的震動是從試映開始的。片子剪完了,我被邀請去參加小範圍試映,估計薑文是想摸摸大家的感受。試映點在東城一條大胡同裡的一家賓館。我遲到了五分鐘,薑文在院子裡,啥話沒說,推我進了放映廳。驚心動魄的一次觀影經曆,看得出,平日話不多的薑文,已把對中國人民族性格的思考放到了《鬼子來了》之中,可貴的是,這種極其深刻的思考,是被電影語言傳遞著,不是什麼說教或喊另一種口號。這從一會兒一次的笑聲中就可以感受得出來。電影放完了,人散去,空空的屋裡剩下我和薑文,我剛想說話,他製止了我,按下放映鍵,重放了我因遲到而未看到的開始五分鐘。這一個細節,詮釋了真正的薑文。據說當初《陽光燦爛的日子》在相關部門審片時,薑文緊張萬分,人家在樓上看片,他在樓下偌大的院子裡不停地走動,一圈又一圈。有好事者追述:手裡還拿著一把斧頭。認真與求完美的焦慮由此可見一斑。為我重放這五分鐘,是又一個例子。不過我一直好奇的是,如果當初《陽光燦爛的日子》也如《鬼子來了》一樣的命運,那斧頭會怎樣使用?五分鐘演完了,燈光亮起,薑文臉上現出了一種急於聽意見的表情。說了什麼我忘了。其實也不必真說什麼,有些事情有共鳴,不一定都由語言表達。但我卻記得回家後的那一夜,噩夢不斷,都與《鬼子來了》的場景有關。沒辦法,都是中國人,《鬼子來了》中,應該也有我。又是幾年過後,《太陽照常升起》後的薑文,我們遇上,問他又在準備什麼。他輕輕一笑,聲音不大地說:“一個商業片。”不過,也注定是薑文特色的商業片吧。拍過《鬼子來了》之後,薑文再拍一輩子商業片,估計也沒人叫他商業片導演。而他,也會平靜下來嗎?這是一部知名度並不高的法國片子,對我的意義卻並不尋常,看過好幾遍的電影,對我來說,少之又少,除去李安的《飲食男女》,恐怕就是《第八日》。當然,後來的幾遍,大多是我強烈推薦給家人和朋友時,在旁邊陪看導致的,然而每看一次,都十分動容。電影的故事不複雜,一個都市裡的中年白領,正麵臨生活中的一切焦頭爛額:工作的壓力、離婚、沮喪,終於有一天,他接近崩潰地逃離,然而在這個過程中,他遇到了一個弱智的年輕人,這個弱智者簡單淳樸,時常麵露笑容,想念媽媽,接近生命中最質樸的感動。一步一步的,這個中年白領被年輕人因弱智而保有的單純所感染,內心慢慢平靜下來,沮喪與焦慮慢慢退去。然而,在他開始重生的時候,那個幫助了他的弱智年輕人卻離開了這個世界。所謂片名《第八日》,是指上帝前七天創造了天地萬物後,第八日,創造了這個弱智的年輕人,暗指他是一個禮物。僅僅這樣簡單的介紹,您會想到什麼?我們每一個人,其實都有可能是那一位掙紮中的中年人,儘心竭力地維持著一切,讓生命危機四伏,卻與快樂背道而馳,然而回複簡單和質樸,在這個誘惑叢生的時代談何容易。所以怎麼看,《第八日》都像是一個法國版的追問:“幸福在哪裡?”電影並沒有直接給出什麼答案,答案就在一個又一個詩意的畫麵與慢下來的節奏之中。更可能的是,它在你的盈眶熱淚裡。不過,有時,這種洞悉答案後的清醒依然是短促易逝的,明天,誘惑與太陽照常升起,你會再度心亂如麻。難怪一周隻有七天,其實並沒有第八日。那就再看一遍《第八日》。想當初,1997年,為做三峽大江截流的直播,我與方宏進住進了停靠在長江邊上的大船裡,我倆一個房間。讓我永遠印象深刻的是,剛一進屋的他從箱子裡拿出一瓶二鍋頭,放在窗台,接著拿出筆記本電腦,隨後拿出魯賓斯坦版本的《肖邦夜曲》放入電腦開始播放,二鍋頭與鋼琴曲,就這樣奇妙地在長江上混合起來,成為我記憶中的一部分。讓我記得如此清楚的另一個原因是,當時,我也是魯賓斯坦版《肖邦夜曲》的狂熱愛好者,它優美浪漫,詩意並讓人浮想聯翩。我曾經以為,從放鬆的美感上說,它該是極致。這個認知不錯,然而當我碰到並聽進去席夫版的《巴赫平均律》之後,我又得到了一個答案。其實,這應當是練琴孩子們必彈的曲目,仿佛十分簡單,最初根本找不到《夜曲》的美感,因此錯過很久,但隨著年歲的增長,它不可避免地走進我的生命。它簡單極了,甚至讓你產生錯覺,以為學幾天鋼琴,自己也可以彈奏。但是,年歲長了才明白,簡單最難。就像有的人說過:想把莫紮特演奏好,要麼是孩子,要麼是老人,彆的人幾乎不可能。因為簡單要求純真,你沒有天使般的心,那麼音樂中天使般的美感,就容易被你弄巧成拙。如同年少時,總在甜水或可樂中找到最美的滋味,但人到中年,卻終於在淡茶甚至白水中品出味道,有一絲苦有一點甜,這個時候,才真的在可口的同時可樂一下。演奏巴赫如此,聽巴赫也有這種要求。我喜歡並不意味著我就是它最好的聽眾。恰恰相反,在它簡單到真正優美而又空靈的境界中,恰恰聽出自己內心的紛亂和錯綜複雜來。可有趣的是,音樂繼續前行,時間久了,你也會如慢慢登山一樣,一步一步找到清涼與透氣的感覺。其實,這是一種精神上的洗澡。那麼,是古人幸福還是我們幸福?生活簡單幸福還是物質充分保障的現代化更幸福?你的答案是什麼?我有達明一派所有的CD專輯,也有他們的磁帶全集,但在其中,與我曾經相依為命的隻是其中一盒磁帶。為此保留至今。這是一張粵語專輯,而且居然真是當初內地的正宗引進版。當然,達明一派也是香港八九十年代最火的樂隊組合。甚至在我的看法中,整個華人世界,到現在為止,沒有任何一個組合可以超越他們,甚至接近都很難。而這並不是我作為他們一個歌迷的非理性判斷。當然,您可以反對,這是音樂迷的自由。1989年大學畢業後回到家中,離上班走向社會還有一段時間,這是我學生時代的最後一個暑假。然而這段日子特殊,不僅對我,也對於這個國家。這種特殊使得茫然之感充滿內心。幸運的是,那段日子有達明一派的這張專輯在。為什麼會是達明一派這張專輯停留在那一段日子裡?我開始隻是以為,《新長征路上的搖滾》太鬨,在家裡放,左鄰右舍就彆過日子了;但仔細一想並非如此,《新長征路上的搖滾》在前幾個月已經完成了它對我們的關照與共振,而現如今,同齡人已經散去,我離開人群回到北方的草原小城去過自己最後一個暑假,繼續搖滾是孤獨並危險的。於是,一張彆人根本聽不懂到底在唱什麼的粵語專輯再合適不過。然而,我又想,這不過是一段文縐縐的說辭,更真實的原因,在於這盒磁帶當中的情緒與深藏其中的不安,如此準確地擊中了當時正處於生命中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境地的自己。比如一種看不清前路的迷茫與未知的心情,在歌聲中,即使已經“kiss megoodbye”,但依然要問:“你還愛我嗎?”在1997年越來越近的情況下,《末世情》的歌名就像是一種表達,達明一派擔心香港“這個璀璨都市是否光輝到此”,而歌名卻叫《今夜星光燦爛》。還有那首偉大的《石頭記》,仿佛從《紅樓夢》中來,其實都來自現實,“絲絲點點計算,偏偏相差太遠……”還有寓言般的《十個救火少年》,一場大火的麵前,有的退卻有的臨陣逃脫,而最後的勇敢者葬身火海……這一切,不過是達明一派為回歸前的香港所寫,機緣巧合,在那個特殊的春夏之交後的暑假裡,深深地完成了與一個二十一歲大學畢業生的內心暗合。而我猜想,那一段日子,也許有不少獨處的年輕人,與我同樣在麵對達明一派,麵對這個璀璨時代是否.99lib.光輝到此的迷茫!整整二十年後,2009年的一個時尚派對中,還學不會走紅地毯的我第一次遇到來自香港的梁文道,美酒美女觥籌交錯中,我們像是局外人,於是,我和他提到那段日子,提到“達明一派”,提到了《石頭記》。作為《石頭記》歌詞創作團隊“近念二十麵體”中間的一員,梁文道驚訝地睜大著眼睛,好奇地聽著我訴說。二十年前,他十九歲,在炎熱的南方,或許會迷茫於香港與自己的未來;而我,二十一歲,在中國的最北方,同樣聽著達明一派,卻是一樣地迷茫。二十年後,北京,我們談笑風生。然而有些事,永遠無法忘記。說到國外流行音樂界,除去邁克爾·傑克遜是一個我注定無法繞開的名字之外,對我影響和震動最大的,當屬迷幻搖滾樂隊“平克·弗洛伊德”。彆的不說,他們七十年代的一張專輯《月缺》,在排行榜上連續待了741周,跨度達到驚人的十六年。而二十多年後,在北京,我用幾乎一個月的工資——205塊,買了原裝進口的《月缺》專輯,震撼與感觸長久持續。與平克·弗洛伊德“熱戀”中的出格事並非僅此一件。1995年,第一次去美國,用極其有限的美元買回他們倫敦現場演出的錄像帶,讓同行者大為不解。而回到北京之後,為與同道者分享絕對“大片”,自己借到兩台錄像機,開始為友人複製。那一個晚上,邊錄邊看邊佩服,我與同好之人估計很難忘卻那個發燒之夜。當然,這注定是一個過渡的夜晚,錄像帶的光輝歲月並沒有持續太久,這之後,VCD、DVD、DVD9,估計還有接下來的藍光或其他什麼,平克·弗洛伊德的收藏將持續下去,雖然在今天,我幾乎已很少再聽再看,但其中的一切,早已融入血液之中。平克·費洛依德的音樂電影《迷牆》是搖滾音樂史上一部開曆史先河的偉大製作,甚至拉開了之後MV的大幕。除去音樂本身帶來的震動,還包括思考,對現實的批判以及畫麵、構思的集大成。《迷牆》始於他們《月缺》之後的專輯《牆》,用電影化的方式來表達一張專輯,在當時,石破天驚。這其中,充滿對戰爭對大人對教育對人性的反思,過程充滿鬼斧神工的創意,豐富了人們的思考,並幾乎為未來的相關創作,搭起了一道無形卻無法超越的“迷牆”。1990年,柏林牆倒塌,平克·弗洛伊德的主創在柏林牆的廢墟上,上演了現場版的《牆》,如先知一般,將他們的傳奇推到極致。迷他們的時候,正處於剛剛轉行到電視的階段,憤怒與理想時常陷入無從表達的沮喪,於是,被平克·弗洛伊德上了一堂又一堂印象深刻的課。它們,也就成了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種生長激素。文字到此,我仿佛依然聽到《月缺》剛開始時,那充滿誘惑的心跳聲。於是,後來,我成了他們的推銷員和宣傳員,隻要看到剛剛走進電視圈的年輕人,我幾乎都會對他們說上一句:“一定要看《迷牆》,看了,就知道電視應當怎麼乾,就知道,一個人的想象力可以行走多遠。”然後偷偷地猜,或許,看過《迷牆》之後,他們也會走入平克·弗洛伊德的音樂世界。不過,不是看了《迷牆》的人都會做電視做好電視。要不,中國電視應當好看得多。這是一張2005年,台灣音樂人為紀念民歌三十年而舉行的大型演唱會的DVD,在台北誠品書店的一個角落裡,我找到了傳說中的它,然後,心跳加速,並見證了之後它在大陸的充滿淚水與激情的觀看之旅。時間太匆忙,一轉眼,台灣校園民謠已經走過三十多年的時光,由於兩岸特殊情況造成的延後效應,台灣的校園民謠至少在大陸又多影響了一兩代人,成為海峽兩岸不同年齡段人們共同的青春記憶。這場紀念演唱會,彙集了從楊弦到侯德健、從蔡琴到潘越雲以及胡德夫、馬兆駿、李建複等諸多歌者,時隔三十年後,他們又各自唱起《鄉間小路》《美麗島》《龍的傳人》《如果》《夢田》《忘了我是誰》《橄欖樹》等成名作,大多原人原唱,卻比過去有更大的感動。因為歌者和我們都走過了三十年,不再年輕。看了這場演唱會,我們才知道,原來《龍的傳人》中“四麵楚歌是洋人的劍”這句歌詞,當時主管宣傳的宋楚瑜怕引起洋人的不滿,給改成了“四麵楚歌是姑息的劍”;我們還看到,大家一起紀念離去的梁弘誌;當然,你還可以看到現場那些人到中年的觀眾們,台上唱台下和,仿佛三十年前。然而,這裡最珍貴的,卻是那些依然純真的民歌旋律。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問題和困擾,也有著每個時代特有的幸福與驕傲。那個時代也該有那個時代的汙點,可為什麼在歌聲中聽到的全是乾淨?或許最值得誇耀的是,我們這一代人,曾經有這樣的歌聲為青春作伴。介紹這張DVD給於丹看,一天之後,發過來長長的短信,是一邊看一邊哭時的創作。給陳曉卿看,淩晨時分,老兄將演唱會後麵的紀錄片全部看完。在我們家“老男人”聚會的酒後看,到現場快結束時,聽著蔡琴與現場觀眾一起互動的大合唱《恰似你的溫柔》,大家跟著齊聲合唱並揮灑熱淚……這種感動依然在持續。雖然我們知道,台上的歌者,三十年再聚,歌聲已經不複三十年前那般清亮,他們老了,然而聽者不也同樣如此?也許現在的年輕人不會再被這些旋律打動,那麼,這些歌便會成為我們這一兩代人生命的暗號,隨時接頭並喚醒沉睡的時光。那天演唱會,在台北的劇場外,聚集了成千上萬人在聆聽。其實,從那天開始,在更遠的地方,也聚集了更多的聽眾,成為永不離席的聆聽者,並永遠熱淚盈眶。……仿佛才剛剛開了個頭,就不得不收尾,有依依不舍,因為寫它們的時候,就是在寫自己走過的每一步路。時光匆匆,一路上很多的事都淡忘了,可與那些好聽好看的東西相逢時,曾有的感動卻相隔越遠越清晰。當然,除去依依不舍,還有太多的對不起,因為,在以上的文字中,沒有提到的好東西還有很多,有的小眾太過私人化。比如我特喜歡電影《怒火風暴》,看過的人也許不多,還有《逃離拉斯維加斯》也是我的最愛之一。還有的沒寫到,是因為各種文字已經太多,比如餘華的《許三觀賣血記》或劉恒的《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它們都曾經影響過我。再比如,關於《新長征路上的搖滾》,我自己就寫過太多。還有的就是僅僅屬於我自己,橫看成嶺側成峰,不一定寫了讓人痛快,因此,寫出來的絕不代表全部,甚至隻是一個片段的記憶,在記憶裡沒被記錄於此的,或許同樣甚至更加珍貴。人生還長,之所以還可以忍受很多白日裡的痛苦慢慢前行,就在於你知道,前路中,還有很多好看好聽的。經常聽到人們說:真遺憾,我知道有很多好聽的好看的,可是太忙,沒時間。我總是替他們可惜,如果時間不是“浪費”於好聽的與好看的,人又怎麼可以看到自己的內心,時間又有何意義?“忙”,才是一種對生命的真正浪費。所以,還是放輕鬆,慢慢走,欣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