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漸圓了。再過三天便是中秋。而那不缺不圓的怪異月形更見曖昧。夜深人靜。在政治風暴的壓逼下,人人噤若寒蟬。——這大概是最肅殺的一個中秋吧?有些人也許根本沒有中秋。啊,這是一幅不錯的石壁。壁麵很平整,顏色淺淺的,帶點兒淡藍。尤其當月光照在上麵時,更顯得清雅光滑。這根炭才燒不久。它的黑,比起墨來又是另一種剛強的黑。讓我把它放近石壁,襯著看一看。色調配合無間。是詩的顏色。詩。就用詩來總結我的一生吧。讓炭的黑代表我血的紅。讓石壁代表我胸懷中的江山大地。還有比這更完美的詩呢嗎?佟潛,你會寫詩嗎?一切在不知不覺間發生。整座“武勇學會”如被漆黑的水滲透。沒有人看得清,到底有多少條黑色的身影自前後左右各方門窗與後院矮牆上潛進,又迅速擴散,密布於屋中任何角落。直至確定屋中無一活人,向保才帶著九名奇形怪狀但個個凶悍過人的漢子,從大門如風卷殘雲般直衝進了東廂一間臥房。那其實也不能再稱作臥房了。臥床、書桌、椅子,以至房內任何事物都早已迅速被移出房外。向保盯視原本放著臥床的一片看來鋪得堅實齊整的石板地。他知道此刻,街外那口小井早已為自己的手下封死了。而這裡,這一片小小的石板地亦已給重重包圍。一排黑衣漢子手挽已上弦的強弩,呈半圓形包圍在三方,隻餘一方缺口朝著向保和他身後的九名“煞星”。向保一揮手。一名在包圍之列的黑衣密探點頭領命,用勁一腳踹在石地板上,發出“咚”一記異響。地板之下顯然是空心的。然後,向保洪渾的語音響起:“佟潛,你一個人出來的話,我保證跟你單打獨鬥。”不,佟潛。你也會寫詩。你的刀就是你的詩。我親眼看過啊。在甘肅。那燦然的一斬,驚動天地鬼神。那不就是一句絕妙的好詩嗎?好了。這回是我了。看我的。這第一句,看我寫出來。“望門投趾思張儉”。有什麼含意?不要問,隻要看。看這字。我的字一向不算太好——尤其是此刻用這根炭“畫”出來的。可是我愛這個。它更有一股蒼勁的味兒,不是嗎?看這個“儉”字。有四個“人”。“人”不就是最偉大的嗎?國家就是人啊!我們乾的一切,都不過是為了人。所有的人。我並不後悔。我怎會後悔?我也是人。“人!有人!”向保驀然後發現房間橫梁上角落處兩點森然的目光!——是什麼人,可用龜息法完全避過我手下精銳密探的耳目?——是什麼人如此沉靜,連我也是此刻才發現他隱透的罡氣?無暇再想。一條壯碩身影像大鳥般滑翔而下,襲向包圍著石板地暗道的密探。那條身影還在半空之際,已有連串箭音響起!——大內密探亦非易與之輩!尖銳的弩箭激射向那條俯衝而下的身影,卻聽見“噗噗”連聲,箭矢全數被硬物反撥飛去!而那身影亦在此一刹那於半空急轉,斜衝往向保!向保毫不猶疑地擊出“落鷹震天手”——同時,石板地中央一塊破飛開去,一道曠世匹練,帶著一條身形從地底直往上衝出,撞破了屋頂瓦椽而去——向保右爪已抓中來襲者的手腕,正要發力捏碎對方腕骨,爪下卻遇上一道堅剛無比的抗力!——向保步步失算!——他已讓地底下一人趁隙逃出!——他確知這個人是誰。——但他仍有絕對信心!他身後九人已同時出手。“忍死須臾待杜根”“忍”字。這就是你。“刃”加上了“心”。以一顆仁心馭無匹之刃。是啊。那一回看你舞劍時就有這種感覺,可是從來沒有跟你說過。仁心與俠骨,你和王五兄都有。可是老實說,你的胸襟就更勝他了。也不單是我這樣說。王五兄也時常對我說:單論武藝高低有什麼意思?江湖之上,我就是最佩服小佟的氣度!結句一個“根”字。根,我們的母國。以五千年積藏下來的奶水滋養我們。可是我們今天為什麼會把她弄成這個樣子?是詛咒。是不知從何而來的惡毒詛咒降臨到華夏大地上。連根也要枯竭了,要斷絕了。可恨那些人還沒有醒覺!終會醒的!就讓我用肉體把他們撞醒,用我的油膏滋潤那樹根,用我的鮮血去破解詛咒!已殺上屋頂的佟潛,迅速辨識出三個飛撲圍攻而來的黑衣密探。他的刀隨手抽送。二人噴射血潮,瞬即從屋瓦墮下。尚有一名密探卻早在中途止步。因為一根肉眼難辨的絲索無聲無息的絞纏在他的頸項上。絲索一緊,密探的頭顱“嗍”的一聲便脫離了頸項。斷頸噴血的屍身倒下,露出了藏在後麵的一雙操作絞索的大手,還有一張猴子臉。宋大手。“我早說過,我們會再見麵。”佟潛微笑——卻感到一股殺氣滾滾自下升上!殺氣衝破屋瓦,直飛半空,複又斜攻向佟潛!向保的“落鷹爪”!佟潛凜然無懼,盯視向保身上每寸。宋大手趨前助戰。佟潛已看出向保左肩上一小點虛位,刀隨意動,急刺而出!向保隻感左肩舊創一寒,去勢頓止!宋大手已趕至佟潛身旁————手中絞索套上佟潛左臂!向保卻已在佟潛的刀招下退走。宋大手隻見向保並未上前夾擊佟潛,心下愕然,雙手卻無停滯,拉緊絞索!血雨飛散!佟潛左臂齊肘斷去!宋大手心頭狂喜,卻又再次愕然!佟潛竟在笑!——一個剛斷了一條胳臂的人在笑——這是宋大手最後的意識。他不知道:佟潛的武功不再依靠肉體。而是精、氣、神!宋大手的頭顱從高空摔到地麵時,佟潛已點穴止住左臂的失血。然後凝視向保。他已明白一切。大刀王五本該早已死在向保的狙擊下。他不過是宋大手的“入門禮”。“武勇學會”外遣各人回京的情報,以至地下室的秘密,亦是由宋大手刺探及泄露的。那次所謂“五鬼搬運”的把戲,不過是與官兵裡應外合的表演,不單用以獲取信任,還借機把一小批軍火“栽”進“武勇學會”內,必要時成為謀反的物證。“哥老會”方麵也許亦被宋大手瞞過了。這個“宋大手”根本不叫宋大手。真正的“哥老會”四川特使也許早已在途中給他乾掉了。城東破瓦弄的“哥老會”分舵,現在說不定已經燒起來。“怎樣?後悔嗎?”向保刻意要挫折佟潛的信心。“沒有。我從來不是個好領袖。”佟潛淡然道;“我有的隻是——這口刀。”向保目光更恨了。——可怕!佟潛又道:“你不是說過單打獨鬥的嗎?”他看看腳下被自己撞破的大洞。“我們在下麵見。”然後佟潛的身影從屋頂上消失無蹤。向保一懍,立時追擊而下。但這是我一個人的血也解不了的詛咒。要用很多的血啊!還要很多年。五年?十年?不。假若一百年後,中國便能破解詛咒,已是萬幸。不是我太悲觀,而是我看得太真切。我們花了兩千年都擺脫不了專製暴政;那一百年,在曆史長河上又算什麼?沒有關係。英雄從來都是悲劇。隻要戰鬥,便是不折不扣的英雄。不論戰勝戰敗,永遠都是。所以——“我自橫刀向天笑”我在笑啊!刀?手中沒有。但其實我一生都提著一柄戰鬥的刀。戰。人唯有作戰,才有那麼一個連天都可以譏笑的機會。你呢,佟潛?我想,天也早已在你掌握之內了。向保回到房間時,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亦渾忘了房內另一方地下室入口處,大內密探與地底下“武勇學會”誌士正在進行的浴血戰。隻見他麾下三名最強的“煞星”,已給一柄式樣古拙的大刀貫胸串在一起,釘死在牆壁上。隻是一刀。其餘六名“煞星”早已失去蹤影,隻餘下獨臂的佟潛背著向保挺胸而立。“他們都已逃了。”佟潛傲然道:“我們可以開始了。”他亦仿佛已忘記另一頭,地下室內的同誌正在密探的箭矢下紛紛浴血,無一人再能搶上來。他的眼中隻剩下向保一人。一刻前被九名“煞星”合力擊殺的九斤橫臥一旁,身上早無一寸完膚。但是向保再也無法發動另一次這樣的狂暴攻擊了。因為現在隻剩下他一個。二人對峙。良久。那一邊的殺聲已漸稀落。地下室內傳出微弱的呻吟和慘叫,卻也在漸次減滅。佟潛閉目。他強自壓抑心底悲愴。——可是總又回憶起竹林中的火槍聲……向保瞥見了佟潛臉上這一抹異色——向保狂吼,發動!漫天爪影頓時飛散!他身後的密探亦不禁惶然退步,靜觀這一場石破天驚的決戰。向保的戰意發揮至頂峰。最親信的手下敗亡及叛逃,激起了他前所未有的怒氣,充溢全身,驅動起狂猛的動力!他的心中隻有一個念頭。——這是百年前無敵江湖的“落鷹震天手”!——讓我再次證明:它是無敵的!三十爪幾乎不分先後同時分擊佟潛整個左半身:左太陽穴、左頸動脈、左肩、心房、左脅、左腰、左膝!——因為佟潛左臂已斷!佟潛毫不動容,左腿急提,腰肢、股臀、膝蓋、足踝、趾節皆如手臂關節般靈巧自如,翻飛急踢間,每腿皆準確無誤地點擊向保攻來每一爪的腕脈!向保無功收爪,身子卻更往前衝,猝然轉身,左爪回旋反掃佟潛右頸!佟潛不慌不忙,左腿仍未著地,又是一記內擺腿擋去這一爪!向保身形急沉,右爪挑托佟潛下陰!佟潛卻順著踢擊之勢,支地的右足蹬地躍起,閃開來爪,順勢旋身,右腿半空中逆勾掃往向保頭臉!向保亦反應奇速,左掌格住勾腿!哪料空中的佟潛左腿再發,從一個看不見的角度接續踢出,猛蹬向保心窩!向保心知避不過這詭異的一腳,立時運氣於胸,硬受這一蹬!“噗”一聲巨響,向保被踢中的身體紋風不動,他反以右爪抓向佟潛蹬在自己身上的腿腳!佟潛急忙借反撞之勢收腿,小腿處卻仍被向保抓去一小片血肉!佟潛立住馬步,即時再擊出一記右虎爪!——他相信向保此刻並未回氣!不料向保詭異一笑,左鷹爪已火速遞出,迎向佟潛的虎爪!“轟!”最後一句了。我早想定了很久。“去留肝膽兩昆侖”“昆侖”。山。山是壯麗的。那高昂千頃的氣勢,懾住了我。而你在我眼中,也是那麼一座懾住我的巍巍大山。這個世界上,也許再沒有比你和我更相像的人了。我也常常想象:自己正也是一座頂天立地的高山,連天要塌下來時也可以扛著。而現在,我要扛著的正是這個時代,讓它露出一線生機,教繼後而來的人能繼續走下去。我會崩下。不打緊。未來是他們的。我將擁抱曆史。這撼動世界的崩潰,便也成為了勉勵他們的鼓聲。天下間可還有比這更淒美的崩潰呢?我想沒有了。再會。兩隻鐵爪扣在一起的刹那,向保狂笑,發力!佟潛右手指掌碎斷!可是乘著肉指鬆脫的時機,佟潛右肘急屈,再往上一揚,肘尖轟然擊碎了向保的下頷!向保捂嘴急退——他平生第一次受如此重創,也平生第一次這樣惶然退走!佟潛卻像一件沒有痛感的死物,右掌的重傷沒有阻礙他的任何動作!他以一記飛身橫蹬追擊!向保勉力提高雙臂保護頭臉,佟潛的猛蹬印在上麵,把向保踢得往後飛起,剛好滾跌入了那個地下秘室內!秘道旁的密探正不知所措間,佟潛已施展驚人輕功,躍進地底!秘室內漆黑一片,兩人隻能憑感覺廝打。然而佟潛雙手俱廢,黑暗中又難施腿功,在近身撲鬥裡占儘下風!相反,向保回過了一口氣來,一雙“落鷹震天手”大施神威,連連進逼,佟潛身中多爪,遍身都是碎骨!佟潛急退,貼牆而立。向保追擊而前,佟潛閃身,左脅卻又中一爪,血花紛飛!血灑到向保臉上,激使他更形狂暴!佟潛無力反擊,隻能不斷仗輕功遊走。向保一雙血爪窮追不舍,二人踏在秘室內無數屍身上,身法不免窒礙。忽然,向保踢中了地上一具屍身,失去平衡,勉力站住。一顆重物卻骨碌碌地從那具屍體懷中滾出,直滾到了秘室入口下。二人俱是一呆。借著入口透進極稀微的月光,可辨那滾出之物,是一個外売凹凸不平的陶製圓球。——是行刺慈禧任務中用作最後一著的一顆“蒺藜陶彈”!佟潛一笑道:“再見了。”向保驚愕無比,心中閃過一個極可怕的念頭——二人同時撲向那顆陶彈!然而佟潛擁有天下無雙的輕功!向保慢了一步——佟潛認準了那顆炮彈的位置,聚全身畢生功力於額頂,迎頭撞向炮彈!向保驚呼:“不!”佟潛的軀體,在黑暗中劃出一條優美的弧線……“轟——!!”火焰注滿了整個地下秘室。骨肉精血紛飛。微塵般的血肉,帶著火花飄飛在空中,飄到皇宮,飄到長城,飄到黃河。中秋的黃昏裡,這山崗的景色清麗怡人。她失神間走到了這裡。步上山崗後,她看見後麵矗立的一方巨岩,便知曉他的生命已經終結。這拔挺的岩崖,突露出形態峻峭的剛石,再添上疏落蒼黃的數株野草,呈現出一股悲愴而蕭瑟的氣息。——這豈非正是最適合他的碑石嗎?她沒有哭。天、地,還有這個國家,自會為他而哭。帶著天地悠悠的憂傷,一身素白的她迎著風下山。而這方萬年也不會崩倒的巨岩,默默地注視她淒楚孤清的背影。暮日終於消失。(終)初稿於九一年十一月十二日修訂於九三年四月五日清明七六年天安門事件十七周年最後修訂於零七年一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