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缺本難免。譚嗣同仰首觀缺月,內心感歎:——還有沒有看見月圓的一夜?中秋前十二天的這一夜,他終於步出了府邸。回首一看,大門前妻兒的身影已如此迷糊,但他們那殷切憂慮的目光又是此清晰。譚嗣同一笑,遠遠向他們揮揮手。然後背負著國與種的命脈,獨自赴一場宿命的約。袁世凱。不滿二十七歲即任朝鮮總理交涉通商事宜委員,雄視東北一方的豪雄。當今北洋軍中的鷹派。統率天津小站七千新建軍,與董福祥麾下的甘軍、聶士成之武毅軍合稱“北洋三軍”,為整個大清王朝軍力之精華。這三軍當中,康有為堅持挑選袁世凱為遊說對象,因為袁世凱當年曾捐金列名於“北京強學會”,與維新派有過淺淺的關係。譚嗣同並不以為然。他風聞袁氏權力欲極旺盛,具有氣吞天下的野心,如此虎狼之輩,未必足以托賴。但康有為反而認為,正好可以用袁氏的野心和冒險性格為新黨出力,說不定比起另兩人更易說動。早前他們曾考慮選擇麾下人數最多的聶士成,可惜聶士成的換帖兄弟王照拒絕當說客,隻好作罷。不論如何,路已走到中途。——回不了頭吧?……譚嗣同苦笑。他摸摸藏在衣內腰間的匕首。“閣下可先回貴會分舵了。”佟潛坐在“武勇學會”的客房中這樣說。坐在他對麵的宋大手臉上露出不解的神情。佟潛呷了一口茶又道:“現今敝會正要有所行動,宋兄若仍留在此地,恐怕不大安全……”“我明白……那麼以後的聯絡……”“不必了。江湖人以信義行事。我相信他日情勢變動之際,貴會兄弟必能乘時配合。”“嗯。”宋大手展開臉笑道:“佟師父,祝馬到功成!”宋大手說罷便即站起,一雙巨掌抱拳一拱,便自動身離去,臨行前又說:“有一天,我們會再見麵。”佟潛微笑不語。看見了。終於看見了。袁世凱的府第,龐大而外觀簡樸莊重,彆有一股不凡的氣派。——這多多少少可見出他的個性吧?譚嗣同的憂慮有增無減。——前兩天九_九_藏_書_網內光緒帝二度召見,對袁世凱會有怎樣的效果?——新黨今早才得的那道密詔,在袁氏心中又會有多大的份量?——罷了。不用再多想。——反正都已豁出去了。隻要進了這道大門,和他見了麵,說了要說的話,一切便完結了。天下大勢都擺在他眼前,隻等他的一句答案。——他若堅持不允……——我身殉。這柄匕首將抹在我的咽喉上。鮮血將灑在他身上……這血是否感動得了他?又有什麼關係?——他若一口應允……——我們相不相信他?——不相信又如何?不相信也得相信。他才是那個手掌兵符的人。刀和槍用在我們身上,會跟對付榮祿一般凶狠。——曾經有一天,我這樣問過:我們乾的一切是不是太倉猝了?——我答不了。——反正這條性命,也不再屬於自己了。——讓血流吧!幽暗的“黑房”內人影幢幢。九條高矮胖瘦壯弱不一的人影。一樣的,隻有那股如久伏餓獸般的殺性。九人全都無言,呼吸亦似無聲。靜靜地看著向保。大廳中活像在舉行一場詭異的祭典。向保銳利的眼神中透出笑意。這是他手上最強悍而絕密的一支奇兵。隻有最後一人——第十個人並未歸隊。——還是早已出動?一網打儘。向保的腦海中就隻有這四個字。專責監視“武勇學會”的密探剛剛回報:“武勇學會”所有精銳包括佟潛,突然全部失去蹤影。完全消失。向保並不擔心。——沒有什麼難題的……——隻要第十個回來……向保看看自己一雙鐵掌,幻想它們如何把佟潛的頭顱摘下來。早前經太後批示,他已獲配給兩支火槍隊調用。然而他這一次決心不動用他們。他無法忘懷左肩上的創痕。要恢複自己的信心和氣勢,他需要一場轟烈的勝戰。——沒有猛獸般的意誌,如何圖謀天下?眼前九人都是野性難馴的獅虎,沒有壓殺天地的霸氣是無法駕馭他們的。他堅信:從部下的氣質可以看出領袖的才乾。看看當今清廷中那些卑躬屈膝的狗奴才。向保確知大清氣數已儘。但方今之世,仍未到起亂的時機。朝廷的軍力對外固然如喪家之犬,對內卻仍是卓卓有餘。所以他要仗著腐敗的後黨仍然得勢之利,儘力結集收攏精銳力量。他更預計,往後中外交戰更趨頻繁之際,他便可乘機踏足兵部,趁戰爭之便,架構自己的軍事勢力。一切計劃是何等完美。他怎甘心隻當一個有名無實的“第一勇士”?不!不隻是滿州第一,他要做天下第一!中國正需要強人,而他深信這個強人便是自己!可是,強人不可以有挫敗,不可以有遺憾。要抹去敗績,要填平心中的隱憾,他——必殺佟潛。一所更黑暗的秘室。伸手不見五指。良久。“可以了。”“嚓”地一聲,炸出一絲火光。燈燃起。燈火暗弱,室內各人眼目僅能依稀辨物。“你是說……‘五鬼搬運’?”佟潛的聲音。“是……親眼看見的。”“哦?……”佟潛沉吟間,找到室內角落處一個長方盒子,把盒上灰塵拍去。“師父,這是……”“老朋友。”盒子打開。一柄古拙的單刀橫臥盒內。刀鞘仍光亮生輝,刀柄的纏布已黴舊,卻仍裹得堅實。“老朋友……”他凝視對麵的石牆,目光仿佛已穿透牆外,無限延伸,直至再次看見那片原始的嘉義大竹林。“以殺止殺?”“對!以殺止殺!”坐在房間內的譚嗣同堅定地說。他的目光片刻不離對麵那人壯碩的背項。那人轉過頭來。如鷹的眼睛。盯緊了獵物便絕不再放開的眼睛。“這的確是皇上的密詔。”袁世凱說著,把手中那張紙放回桌上。譚嗣同把紙片折好,放入襟內。“可是……”袁世凱粗壯的食指撫摸唇上的髭胡。曆史就在這輕撫中來回打轉。“怎保皇上平安?”譚嗣同站了起來。“閣下隻要於軍中誅殺榮祿,其餘我們自有人料理——包括頤和園裡的那個人。”袁世凱雙目猛然一瞪。隻見譚嗣同傲立的神態,就如一匹縱橫荒漠的蒼狼。袁世凱暗忖:以七千對抗二萬多,有多少勝算?就算是奉詔勤王……這一次要怎麼押?他此刻卻驀然發現,譚嗣同腰衣下賁起了一點兒,似乎藏著些什麼……“好!”袁世凱閉目道:“誅榮祿,不過像殺一條狗而已!”譚嗣同步出袁府之際,腦海中始終揮不去袁世凱的形相、氣度和說過的話。——一個永遠教人摸不透的人。英雄和梟雄就是如此難辨。唯一的分彆是:英雄講原則,而梟雄——不講原則便是唯一的原則。譚嗣同迷迷忽忽走在夜街上,完全失去了方向。——我究竟是成功了?還是失敗了?——接著又應該乾什麼?……沒有了。他知道再沒有什麼要乾的事了。一切按計劃進行。現在不過是等待——等待成功,或是等待失敗、死亡。他冷笑。——血總是要流的。血並沒有流得太多。而整場維新變法的壽命不過短短一百零三天。失敗也許會是成功的開始。但是在這個階段而言,失敗終歸仍是失敗。太快了。袁世凱太快把新黨出賣了——不過在譚嗣同夜訪的兩天後。慈禧亦在即日得到了榮祿的通電,旋於翌日宣布再出“訓政”。光緒帝像個造完了甜夢的小孩,一切權柄遭剝奪殆儘,兩天後被帶到瀛台,終其一生成為被軟禁的階下囚。自“訓政”當日(八月初六)開始,新黨人士迭遭搜捕。率先被通緝的是康有為、康廣仁兄弟。康有為事實上卻早於一天前乘輪船逃亡而去,弟弟康廣仁不免成為代罪羔羊。然後——八月初八。還有七天即是中秋月圓。一家團圓好日子。然而此刻天上偏偏雲霧重積,好像掩蓋今年即將染血的月光。一名黃衣漢子,氣呼呼地在街道上狂奔。他那厚重的腳步,每一記都像要把內心的鬱憤踏進土裡。背上斜掛的大刀隨著搖晃,一下一下的輕擊背項,仿佛是背後一個無情的追趕者。大刀王五。——他是在逃?還是在追?他終於看見了那幢古老的大屋。也看見了“武勇學會”四個狂飆似的大字。卻見大門上貼滿了封禁的條文。王五一愕。——怎麼了?他舉拳擂打大門,大聲喊叫。好一會兒,門內也沒有半聲回應。“他媽的!你們去了哪兒?你們去了……”他已鳴咽。“嗆”的一聲,拔刀在手。他跪了下來,以刀支地。淚奪眶而出。“他媽的!啊,小佟,你在哪……你出來勸勸他吧……他這個傻瓜,不肯走呀!他還說什麼……流血,就從我開始流……這是什麼道理?什麼道理啊?……瘋子!瘋子!……哈哈……”就在王五半哭半笑之間,他渾然不知,就在自己腳底下數尺之處,佟潛亦隱隱感受到這名錚錚鐵漢淚水的熱力。這所大屋追溯起來,曾經是康熙年間一名以富商身份作掩飾的天地會香主在城的寓所。而這座地下室,即是當年那位香主特彆建作藏械、密議、隱匿之用的地方。譚嗣同與江湖中不少好漢素有交往,其中一位好友便正是那位香主的後人,亦即此屋的原主。這便是譚、佟二人看中了它作為“武勇學會”會址的原因。這個地下室有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秘道,直通到街角一口早已無人使用的廢井。此道兼具秘密出口與取水之用。此外,便隻有從佟潛臥房床下的暗格出入了。當一名年青弟子夜間到井壁取水時,已順道潛出打聽得外間消息,並且回報佟潛。佟潛出奇地冷靜。現在他己看清整個大勢。江湖道上的各方力量大概已不能借助了。他們隻餘下這所地下秘室中二十多人的力量。——夠了。那個目標如此清晰地呈現。佟潛看透了,誰是中華大地背後陰魂不散的惡鬼。就把那惡鬼一舉擊殺,中國也許便有一線希望。把陳舊腐化的根源一氣打散,嫩芽般的新生力量才有生存的空間。刺殺慈禧。以殺止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