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裡之外。湖南長沙。譚嗣同在房內伏案疾書。忽地一股罡氣吹入,卷開了窗戶,吹散了紙張。譚嗣同急忙趨前關緊窗戶,俯身把散落地上的紙頁拾起。心中卻在暗忖:——佟潛,不是發生了什麼事吧?……路小宇整個人軟倒跪地。手指緊抓泥士。——不會的!師父不會敗的!他遙看那堆剛給撞得崩塌的殘垣敗瓦。遠遠望去,那拱起的形狀,就似是個天然的墳塚。下麵正埋著佟潛的身體。“師父!”路小宇悲號。古辟風回身,冷眼看著這個徒孫。他從未因為自己所下的殺手而驚訝。二十年前,每當和年幼的佟潛對招時,他便時常忘形地使出了重手,打得弟子遍體鱗傷,甚至當堂昏闕。他隻隱隱感覺得到:他們師徒倆就像是天地間一剛一柔的對抗力量,一旦相遇,往往便要演變成不死不休的爭鬥。故此在他離開十三歲的佟潛之際,心底曾經暗暗祝禱:——我們不要再見麵。然而,命運往往如此弄人。“這是宿命。”古辟風的冷漠眼神似在這樣告訴路小宇。“沒有人可以抵抗的宿命。”一眾王公貝勒正大呼喝采。“好!”“古師父當真是鬼神莫敵!”古辟風聽著讚美,拱手回禮。心頭卻是苦澀無比。——潛兒……我是迫不得已的……這一切我已失去了一次,我不想再次失去!——就當是你還給我的吧!古辟風把雙手攏回袖內,說道:“各位,古某告辭——”“啊!”一名貝勒站起驚呼。眾人循他的視線望去,俱是一震。古辟風皺眉。——沒可能的!路小宇含淚的眼也呆住了。遠方那堆沙土磚石在聳動。塵灰飛揚間,一條魁壯的人形排開磚石,站立了起來。“師父!”路小宇喜極大叫。古辟風回身,看見佟潛顫抖的身體。更與佟潛那如火的眼神相對!——沒可能的!一股前所未有的濃重恐懼感,慢慢侵蝕古辟風的心。佟潛踏著漸漸穩定的步伐趨前。“咱們再來。”咯血的嘴巴沉靜道。古辟風雙手再次從袖內露出。眼前佟潛的身影似已變得碩大無比。——為什麼?為什麼他沒有死?佟潛隻感全身骨節欲裂,一條右臂仍因穴道受重擊而酸麻得無法舉起,而剛才中掌飛撞向那堵殘敗矮牆時,左臂向後拚死擋承衝力,手肘亦已脫臼。可是胸中的戰火不滅。肉身已空虛乏力,但精神驅動了軀體。隻因自信這一戰仍未結束。相反,古辟風雖是毫發未損,但大半的氣勢、殺性和戰意,都已在剛才一掌裡耗掉。而真正的死鬥此刻才開始!佟潛越走越近。越近便越令古辟風感覺到他的龐大。——龐大得像那氣吞一切的汪洋大海!古辟風卻自覺猶如暴浪上一葉無依的孤舟。佟潛不斷逼前。古辟風背項濕透。相距五尺。佟潛止步。但那股無匹無對無邊無際的壓逼力不止!古辟風隻感呼吸困難。他卻不能退——退即是死!他又隻好先出擊!右手食、中二指急取佟潛雙目!——打上路!他雙臂都已不行了!佟潛笑一笑。——古辟風在壓力下勉強出擊,於佟潛眼中隻是“死招”!古辟風看見他的笑容大感愕然!然後佟潛的身體從他眼前消失——已轉至古辟風身後!——那是什麼身法?佟潛一式“斧刃腳”急鏟向古辟風右膝後彎!古辟風大驚,縮腿後閃!佟潛的身影卻如鬼魅般追至,雙腿一口氣連環踢出十六腳:二起、橫掃、側蹬、旋勾、斜彈、內掛、刮臉、下挫!古辟風邊退邊勉力招架。——那是什麼快攻?古辟風以橋手硬擋之下,方知一十六腿竟然全是虛招!——是從步淵亭處領會體得的“花拳”!——去了哪兒?……下路!佟潛早已伏身而下,猛地滾前,擊出三式“連環掃堂腿”!古辟風急忙後跳,險險閃過下路掃擊!卻再次看見佟潛的詭異笑容!佟潛右手按地一堆,雙腿如旋風般自下而上疾卷!——原來他剛才連串猛攻,目的隻是運行血氣,讓右肘被點的穴道能衝破栓塞,使右臂能重新活動運勁。佟潛雙腿卷至,古辟風一心險中求勝,閃身竄入佟潛飛踢而來的兩腿之間,一記箭拳突擊向佟潛下陰!佟潛雙腿卻乘著身體轉動之勢,向內一挾!“噗”地一響,古辟風三根肋骨為這一挾而碎裂,那一拳已打不出去!佟潛狂吼,挾著古辟風身軀的雙腿猛然發力,把古辟風旋拋出半空!吐血的古辟風身體如斷線木偶般直飛上陰沉的天空。——今天的天氣不太好……佟潛發出一聲震動天地的怒嘯,身子如升龍追躍而上!古辟風則如流星殞落般迅速墮下——佟潛迎著古辟風下墮之勢,施出了一記帶有驚人破風之聲的“二起一字朝天蹬”!古辟風苦笑。他墮下的身體已距離天空越來越遠了……巨響。佟潛右足狠狠蹬斷了古辟風的腰脊骨!古辟風慘號,如軟泥般重重摔在地上。佟潛此時方收腿著地。——也是此時方清醒!怒火和殺氣消退於無形。餘下的隻有悔疚。——為什麼?他是師父!我竟……佟潛跪倒,號哭。“師父!”佟潛悲鳴,俯身爬近業已奄奄一息的古辟風。王公貝勒俱愕然。路小宇更是聳然!——他是我的師公!佟潛右臂扶起了古辟風上身。古辟風頭頸軟軟的仰起,那張詭異可布的臉孔蒼白得透明,青紫的嘴唇微微嗡動,呻吟道:“潛兒……唉……很好……”“師父!”“潛兒……彆……內疚……這是……沒有人……可以……抵抗的……宿……命……啊……”古辟風終於閉目,溘然而逝。氣絕的鬼臉卻掛著笑意。遠方轟然一響悶雷,雨水隨即降下。淅瀝雨點中,佟潛已流淚。生命中一切悲情的記憶重複呈現:山東岩岸彆離一刻的洶湧浪濤……台灣竹林中的火槍爆響……斬哥仆倒的哀目……恭親王府外的一片雪花……仍藏在襟內那朵飄零無依的落花……他單臂抱起古辟風的屍身,在狂亂的雨裡緩緩朝歸路步去。路小宇茫然跟隨。他們遠去的身影,一如來時般孤零。官兵隊伍在滂沱大雨中狼狽退去。剛剛才把“武勇學會”重重包圍的捕殺網瞬間消失。矮壯的袁式豐、清臒飄逸的武林名宿“寒山散人”嚴在田、高佻的宋大手和“武勇學會”的其餘武師子弟,站在大門外簷前,目送官兵遠去,才籲了一口氣。“真險。”袁式豐抹去額上汗水道:“這些狗爪子,分明早就栽了個大贓,趁著佟師父不在才大剌剌的殺過來。”“對啊!”“莫家拳”好手莫二弟操著半帶廣東口音的官話道:“這裡邊會有什麼鬼槍火藥?一定係他們偷偷地找人擺入來的!”嚴在田捋著五柳長須,也道:“嗯。可剛才那一幕也真的神奇得要命……”眾人不其然看著站在最後頭的宋大手。宋大手的猴子臉上有一抹詭異的笑意。嚴在田造夢也沒想到,大白天也有這事情發生:那名姓穆的佐領帶著七、八名凶巴巴的帶刀軍士,直闖佟潛的書房,連搜也不搜一下,便從書桌下拉出一個漲鼓鼓的大布袋。眼看那穆佐領就要把袋子打開,卻見宋大手早已鬼魅般現身在書房一角,口中念念有詞,穆佐領手中的大袋子忽地癟了下去!穆佐領慌忙打開袋子一看,內裡竟已是空空如也!“宋兄。”嚴在田說:“究竟……”“不過是個小把戲兒。”宋大手輕鬆地說:“可也花了我不少精氣。”“啊……”嚴在田驚道:“難道是‘五鬼搬運’?”所謂“五鬼搬運”,是有名的江湖奇術,據說是借五種畜生的鬼魂之力,神奇地把物事搬來移去,不見痕跡。嚴在田本人江湖閱曆極深,便曾親眼看過這種表演多次,但總是半信半疑,不敢肯定是真有其術,還是不過是掩眼手法,但剛才所見,確是無法解釋的異象……“大家可不必驚怪。”宋大手帶點神秘道:“這等小技,應付這種小場麵還可以;隻有‘義和團’的人,才以為靠這些微末道行,便可翻得了天覆得了地。”眾人正在將信將疑之際,嚴在田又問:“宋兄,據在下所知,有取亦必要有還,否則五鬼纏身,苦不堪言。”“嚴老拳師不必擔心。”宋大手笑道,忽然大手一翻,平空竟不知從何處“變”出一顆陶球。眾人細看,原來竟是一顆“蒺藜陶彈”。這種炮彈以陶土作外殼,表麵突出許多腫瘤般的小塊,還有一個眼睛大小的洞孔,用以填充火藥,再把洞口以蠟密封。這顆直徑比手掌稍長的彈丸,雖不及鐵彈鉛彈般製作精巧,但一經發射或投擲,威力亦極強猛,料想一丈之內,難有活口。宋大手道:“這東西可是他們拱手送來的,咱們卻之不恭,還是待佟師父回來,加以密藏,日後說不定可用得上。”袁式豐歎道:“卻不知佟師父那一戰結果如何——”一名年青弟子驚呼道:“啊!是師父!”眾人隨著那弟子的目光望去,隻見長街一頭的急勁風雨中,口裡咯血的佟潛,勉力抱著一具軟泥般的屍身,在路小宇的摻扶下蹣跚步近。五天後。“武勇學會”門前掛起了寫著“奠”字的大白燈籠。大廳內,路小宇及一眾弟子披麻帶孝,麵容愁苦地在焚燒紙錢。其他武師亦身穿素服,神情落寞。一具棺木停放大廳中央。眾人默然不語。廳後二人步出。九斤扶著臉色青白的佟潛緩緩走到廳中。佟潛一身孝服,受創的左臂以布帶吊在胸前,右手卻提著一個小布包。佟潛走到了廳心,凝視麵前的棺柩片刻,語音虛弱地說:“行了,九斤。”九斤默然走開。佟潛把布包放在棺木上,騰出右手把掛著左臂的布帶脫下,走到靈位前,燃起三炷香,恭敬地雙手把線香插進了寫著“先師顧公悲鴻之靈位”的靈牌前香爐上。他的麵容仍是冰冷森然。佟潛複又走回棺木前,提起了那個小布包,走到火盆前跪下,把布包放於地上打開。接著他便把布包內一件件的東西投進了火裡:一管古舊的卷軸……一方大黑布巾……一封已發黃卻曾染血的信劄……包在雪白紙片內的一朵早已枯毀的殘花……他把這些東西逐一扔進烈焰中,神情仍是無悲無慟。眾人默默看著他。然後,佟潛站起。“各位,‘武勇學會’自今天起要停辦了。”眾人驚愕無比。路小宇急呼道:“師父——”佟潛揮手止住路小宇,又道:“本會近日來連生不利之事,顯然已為某些人給盯上了。‘武勇學會’已不再是單純習武論劍之地……佟某不顧各位生死安全,專斷獨立,致令大家置於此危險萬分的境地,實感抱歉。為免連累各位,請於今天離去,往日一場相交相知,佟某此生永誌不忘。”眾人這才恍然。——狗爪子們一次得不了手,難保不會再來第二次、第三次,甚或……卻無一人移動半步。袁式豐忽地冷笑道:“袁某還道佟師父有何隱衷……你這可瞧得人家太扁了!”“是啊!”一名年青弟子亦說:“師父,咱們在‘武勇學會’已這麼久,還不知道師父的誌向和心意嗎?你平時常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又常常把譚先生的《仁學》讀給咱們聽,難道咱們都是白聽了,沒有半點兒感動受教嗎?”“對!國家興亡,咱們武人義不容辭!”“這變法潮流,咱們無論如何也要參夥!”眾人一時間紛紛起立,揮手呼號,豪言壯語充斥滿室。佟潛在這一片豪情洋溢的氣氛下,一臉病容卻仍不為所動,隻是淡淡道:“好,我們今後便共赴國難,生死同心。不過我們從今之後的工作,可更艱難十倍,危險百倍!”眾人齊喊道:“誰怕著?”佟潛心頭微震。——或許,我們真的能激起一道驚雷,喚醒這個京城,這個國家……——壯飛……還有康先生、梁先生等等……你們可不要落後了啊……佟潛臉泛寒氣道:“今天咱們同心救國,義無反顧;但他日若有誰生了異心,背棄了今日的信諾,佟某在生一天,即便千裡之外,亦必取其頭顱!”路小宇心頭冒起一陣莫名的驚異:受創後的佟潛,儘管肉體上傷疲不堪,意誌卻反而煉成了鋼,仿佛比從前更倍為堅剛強大。然而從前寬厚的師父,自那淒絕一戰之後竟已變得殺意逼人,一股無匹的銳氣,直是遇神阻弑神,遇佛阻殺佛……宿命的決戰,仿佛已滅絕了佟潛一生的所有情感和希冀;地獄的烈火,煉出冷血無情殺氣躍然的惡鬼修羅。而眼前,便隻有不仁的至仁。以斬儘殺絕開拓天地的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