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十,這一天是晉陽大俠蕭半和的五十壽誕。蕭府中賀客盈門,群英濟濟。蕭半和長袍馬褂,在大廳上接待來賀的各路英雄,白道上的俠士、黑道上的豪客、前輩名宿、少年新進……還有許多和蕭半和本不相識、卻是慕名來致景仰之意的生客。在後堂,袁夫人、楊夫人、蕭中慧也都喜氣洋洋,穿戴一新。兩位夫人在收拾外麵不斷送進來的各式各樣壽禮。蕭中慧正對著鏡子簪花,突然之間,鏡中的臉上滿是紅暈,她低聲念道:“清風引珮下瑤台,明月照妝成金屋。”袁夫人和楊夫人對望了一眼,均想:“這小妮子自從搶了那把鴛鴦刀回家,一忽兒喜,一忽兒愁,滿懷心事。她今年十八歲啦,定是在外邊遇上了一個合她心意的少年郎君。”楊夫人見她簪花老不如意,忽然又發覺她頭上少了一件物事,問道:“慧兒,大媽給你的那支金釵呢?”中慧格格一笑,道:“我給了人啦。”袁夫人和楊夫人又對望一眼,心想:“果然不出所料,這小妮子連定情之物也給了人家。”楊夫人問道:“給了誰啦?”中慧笑得猶似花枝亂顫,說道:“他……他麼?今兒多半會來跟爹拜壽,人家是大名鼎鼎的人物,非同小可。”楊夫人還待再問,隻見傭婦張媽捧了一隻錦緞盒子進來,說道:“這份壽禮當真奇怪,怎地送一支金釵給老爺?”袁楊二夫人一齊走近,隻見盒中所盛之物珠光燦爛,赫然是中慧的那支金釵。楊夫人一轉頭,見女兒喜容滿臉,笑得甚歡,忙問:“送禮來的人呢?”張媽道:“正在廳上陪老爺說話呢。”袁楊二夫人心急著要瞧瞧到底是怎麼樣的一位人物,居然能令女兒如此神魂顛倒,相互一頷首,一同走到大廳的屏風背後,隻聽得一人結結巴巴的道:“小人名叫蓋一鳴,外號人稱八步趕蟾、賽專諸、踏雪無痕、獨腳水上飛、雙刺蓋七省,今日特地和三個兄弟來向蕭老英雄拜壽。”二位夫人悄悄一張,見那人是個形容委瑣的瘦子,身旁還坐著三個古裡古怪的人物。蕭半和撫須笑道:“太嶽四俠大駕光臨,還贈老夫金釵厚禮,真是何以克當。”蓋一鳴道:“好說,好說!”袁楊二夫人滿心疑惑,難道女兒看中了的,竟是這個矮子?兩位夫人見多識廣,知道人不可以貌相,那人的外號說來甚是響亮,想來武藝必是好的,既然稱得上一個“俠”字,人品也必是好的。鼓樂聲中,門外又進來三人,齊向蕭半和行下禮去。一個英俊書生朗聲說道:“晚輩林玉龍、任飛燕、袁冠南,恭祝蕭老前輩福如東海,壽比南山。薄禮一件,請老前輩笑納。”說著呈上一隻開了蓋的長盒。蕭半和謝了,接過一看,不由得呆了,三個字脫口而出:“鴛鴦刀!”蕭府的後花園中,林玉龍在教袁冠南刀法,任飛燕在教蕭中慧刀法。耗了大半天功夫,林任二人已將餘下的六十路夫妻刀法,傾囊相授。冠南和中慧用心記憶,但要他們這時專心致誌,實是大不容易。因為蕭半和問明了得刀經過之後,跟兩位夫人一商量,當下將女兒許配給了袁冠南,言明今晚喜上加喜,就在壽誕之中,給兩人訂親。兩個人心花怒放,若不是知道這一路刀法威力無窮,也真的無心在這時候學武習藝;再說,若不是武學之士不拘世俗禮法,未婚夫妻也當避嫌,不該在此日還相聚一堂。“刀光掩映孔雀屏,喜結絲蘿在喬木……碧簫聲裡雙鳳鳴,今朝有女顏如玉……”林玉龍和任飛燕教完了,讓他們這對未婚夫婦自行對刀練習。兩夫婦居然收了這樣一對徒弟,私心大是欣慰。太嶽四俠一直在旁邊瞧他們練刀,逍遙子和蓋一鳴不斷指指點點,說這一招有破綻,那一招有漏洞。林玉龍心頭有氣,抹了抹頭上的汗水,道:“蓋兄,咱夫婦以一路刀法,送給袁兄夫妻作新婚賀禮。你們太嶽四俠,送什麼禮物啊?”太嶽四俠一聽此言,心頭都是一凜,一時無言可對。要知說到送禮,實是他們最犯忌之事。任飛燕有意開開他們的玩笑,說道:“那邊汙泥河中,產有碧血金蟾,學武之士服得一隻,可抵十年功力,隻不過甚難捉到。蓋兄號稱八步趕蟾、獨腳水上飛,何不去捉幾隻來,送給了新夫婦,豈不是一件重禮?”蓋一鳴大喜,道:“當真?”林玉龍道:“我們怎敢相欺?隻可惜咱夫婦的輕功不行,又不通水性,不敢下水去捉。”蓋一鳴道:“說到輕功水性,那是蓋某的拿手好戲。大哥、二哥、三哥,咱們這就捉去。”任飛燕笑道:“哈哈,蓋兄,這個你可又外行了。那碧血金蟾須得半夜子時,方從洞中出來吸取月光精華。大白天哪裡捉得到?”蓋一鳴道:“是,是。我本就知道,隻不過一時忘了。若是白天能隨便捉到,那還有什麼希罕?”大廳上紅燭高燒,中堂正中的錦軸上,貼著一個五尺見方的金色大“壽”字。這時客人拜壽已畢,壽星公蕭半和撫著長須,笑容滿麵的宣布了一個喜訊:他的獨生愛女蕭中慧,今晚與少年俠士袁冠南訂親,請列位高朋喝一杯壽酒之後,再喝一杯喜酒。眾賓朋喝彩聲中,袁冠南跪倒在紅氈毯上,拜見嶽父嶽母。蕭半和笑嘻嘻的摸出了一柄沉香扇,作為見麵禮,袁冠南謝著接過了。袁夫人也笑嘻嘻的摸出了一隻玉斑指,袁冠南謝著伸手接過……突然之間,錚的一響,那玉斑指掉到了地下,袁冠南臉色大變,望著袁夫人的右手。原來袁夫人右手小指上,生著一個枝指。他抓起袁夫人的左手,隻見小指上也有一個枝指。袁冠南顫聲道:“嶽……嶽母大人,你……你可識得這東西麼?”說著伸手到自己項頸之中,摸出一隻串在一根細金鏈上的翡翠獅子,袁夫人抓住獅子,全身如中雷電,叫道:“你……你是獅官?”袁冠南道:“媽,正是孩兒,你想得我好苦!”兩人抱在一起,放聲大哭起來。壽堂上眾人肅靜無聲,瞧著他母子相會這一幕,人人心裡又是難過,又是喜歡,更雜著幾分驚奇。隻聽得袁夫人哭道:“獅官,獅官,這十八年來,你是在哪裡啊?我無時無刻,不是在牽記著你。”袁冠南道:“媽,我已走遍了天下十八省,到處在打聽你的下落。我隻怕,隻怕今生今世,再也見不到媽了。”蕭中慧聽得袁冠南叫出一聲“媽”來,身子一搖,險險跌倒,腦海中隻響著一個聲音:“原來他是我哥哥,原來他是我哥哥……他是我哥哥……”林玉龍悄聲問妻子道:“怎麼?袁相公是蕭太太的兒子?我弄得糊塗啦。”任飛燕道:“袁相公不是說出來尋訪母親麼?他還托了咱們幫他尋訪,說他母親每隻手的小指頭上都有一根枝指。這蕭太太不也認了他麼?”林玉龍搔頭道:“怎麼他姓袁,他爹爹又姓蕭?”任飛燕道:“蠢人,袁相公他三歲時就跟母親失散,三歲的孩子,怎知道自己姓什麼,胡亂安個姓,不就是了。”林玉龍道:“這麼說來,蕭姑娘是他的妹子了。兄妹倆怎能成親?”任飛燕道:“既是兄妹,怎麼還能成親?你這不是廢話?”林玉龍怒道:“呸!你說的才是廢話。”他夫妻倆越爭越大聲。蕭中慧再也忍耐不住,“啊”的一聲,掩麵奔出。蕭中慧心中茫然一片,隻覺眼前黑蒙蒙的,了無生趣。她奔出大門,發足狂走,突然間砰的一下,肩頭與人一撞。她“啊喲”一聲叫,暗道:“不妙!我一身武功,隻怕撞傷了人。”急忙伸手去扶,突然手腕一緊,左臂酸麻,竟是被人扣住了脈門。她一驚之下,抬起頭來,右掌自然而然的擊了出去。那人反腕擒拿,一帶一扣,又抓住了她右腕脈門。這時她已看清,眼前之人正是卓天雄。卓天雄哈哈大笑,叫道:“威信,先收一把!”周威信應聲而上,解下了蕭中慧腰間掛著的短刃鴦刀。卓天雄道:“蕭半和名滿江湖,今日五十壽辰,府中高手如雲。威信,你有沒有膽子去取那一把長刃鴛刀?”周威信道:“弟子有師伯撐腰,便是龍潭虎穴,也敢去一闖。江湖上有言道:‘路大好跑馬,樹大好遮蔭。’”卓天雄哼的一聲,笑道:“沒出息,先得把師伯拉扯上!”他生平自負,罕逢敵手,但被袁冠南和蕭中慧以“夫妻刀法”聯手擊敗後,不禁心怯氣餒,此時無意間與蕭中慧相遇,暗想他男女兩人雙刀聯手固然厲害,但我既已擒住了一人,隻剩下袁冠南這小子一人,就不足為懼。何況蕭中慧落入自己手中,蕭府上人手再多,也不怕蕭半和不乖乖的將那柄長刃鴛刀交出。當下卓天雄押著蕭中慧,知會了知縣衙門,與周威信等一乾鏢師,徑投蕭府而來。那“卓天雄”三字的名刺遞將進去,蕭半和矍然一凜,叫道:“快請!”過不多時,隻見卓天雄昂首闊步,走進廳來。蕭半和搶上相迎,一瞥眼,見女兒雙手反剪,一名大漢手執短刃鴦刀,抵在她的背心。蕭半和心中雖然驚疑不定,卻是絲毫不動聲色,臉含微笑,說道:“村夫賤辰,敢勞侍衛大人玉趾?”卓天雄在京師中久聞蕭半和的大名,但見他軀體雄偉,滿腮虯髯,果然極是威武,當下伸出右手,說道:“蕭大俠千秋華誕,兄弟拜賀來遲,望乞恕罪。”蕭半和笑道:“好說,好說。”伸手與他相握。兩人一運勁,手臂一震,均感半身酸麻。這一下較量,兩人竟是功力悉敵,誰也不輸於誰,當下攜手同進壽堂。兩人之中,卻以卓天雄更加驚異,他以“震天三十掌”與“呼延十八鞭”稱雄武林,那“霸天三十掌”惟有“混元氣”可與匹敵,適才蕭半和所使的,正是“混元氣”功夫。但“混元氣”必須童子身方能修習,不論男女,成婚後即行消失,因其練時艱辛,散失卻又極其容易,因此武林中向來極少人練。他來蕭府之前,早已打聽明白,知道蕭半和一妻一妾,女兒也已是及笄之年,怎麼還能保有這童子功的“混元氣”功夫,豈非武學中的一大奇事?袁冠南見蕭中慧受製於人,自是情急關心,從人叢中悄悄繞到眾鏢師身後,待要伺機相救。但卓天雄眼力何等厲害,早已瞧見,喝道:“姓袁的,你給我站住!”又向周威信道:“有誰動一動手,你就一刀在這女娃子身上戳個透明窟窿!”周威信道:“是。江湖上有言道:‘強中更有強中手,惡人自有……’”一想這句話不大對頭,下麵“惡人磨”三字便吞入了肚中。袁冠南深恐這些人真的傷了蕭中慧,哪敢上前一步?卓天雄道:“蕭大俠,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兄弟今日造訪尊府,一來是跟蕭大俠磕頭拜壽,二來是想以一件無價之寶,跟蕭大俠換一件有價之寶。”蕭半和道:“小人愚魯,不明卓大人言中之意。”卓天雄白眼一翻,笑道:“那無價之寶嘛,便是令愛千金,有價之寶卻是那柄長刃的鴛刀。兄弟跟蕭大俠無冤無仇,隻求能在皇上禦前交得了差,保全了這許多兄弟們的身家性命,還盼蕭大俠高抬貴手,救一救兄弟。”說著拱了拱手。他的話說得似乎低聲下氣,但神色之間卻極是倨傲。蕭半和伸手在椅背上一按,喀喇一響,椅背登時碎裂,笑道:“卓大人望重武林,今日卻如何這等胡塗?鴛鴦刀既不在小人手中,這位姑娘更不是小人的女兒。難道練童子功混元氣的人,還能生兒育女麼?”說著衣袖一拂,一股疾風激射而出。卓天雄側身避開,心道:“半點不假,這果然是童子功混元氣。”蕭中慧初時聽說袁冠南是自己同胞兄長,已是心如刀絞,這時見父親為了相救自己,更咬定了不肯認是父女,忍不住叫道:“爹爹!”便在此時,隻聽得外麵齊聲呐喊:“莫走了反賊蕭義!”人喧馬嘶,不知府門外來了多少軍馬。蕭府幾名仆人氣急敗壞的奔了進來,叫道:“老爺……不好了!無數官兵……官兵圍住了府門。”卓天雄聽得“莫走了反賊蕭義”這句話,心念一動,立時省悟,喝道:“好啊!什麼蕭半和?原來你便是皇上追捕了十六年的反賊蕭義。”隻見大門口人影晃動,搶進來四名清宮侍衛,當先一人叫道:“卓大哥,這便是反賊蕭義,還不動手麼?”蕭半和哈哈大笑,說道:“喬裝改扮一十六年,今日還我蕭義的本來麵目。”伸手在臉上一抹,眾人一看,無不驚得呆了。大廳上本已亂成一團,但頃刻之間,人人望著蕭半和的臉,竟是鴉雀無聲。原來瞬息之間,蕭半和竟爾變了一副容貌,本來濃髯滿腮,但手掌隻這麼一抹,下巴登時光禿禿的,一根胡須也沒有了,便是連根拔去,也沒這等光法。這時袁冠南的書童提著兩隻書籃,從內堂奔將出來,說道:“公子爺,快走!”袁冠南心念一動,從書籃中抓起一本書來,向外一揚,隻見金光閃閃,飄出了數十張薄薄的金葉子。眾鏢師和官兵隻見黃金耀眼,如何能不動心?何況那金葉子直飄到身前,各人伸手便抓。袁冠南揚動破書,不住手的向周威信打去,大廳上便如穿花蝴蝶一般,滿空飛舞的都是金葉。周威信倒想著“鴛鴦刀”不可有失,心想:“江湖上有言道:‘光棍教子,便宜莫貪。’”雖見金葉飛到,卻不去抓。袁冠南一運勁,啪的一聲,一本數斤重的夾金破書擲去,擊中了他的麵門。周威信叫聲:“啊喲!”身子一晃。袁冠南雙足一登,撲了過去。卓天雄橫掌阻截,隻覺脅下風聲颯然,蕭半和使混元氣擊到。卓天雄知道厲害,隻得反掌回擋,真力碰真力,砰的一響,兩人各自倒退了兩步。便在此時,袁冠南左手使刀將周威信殺得暈頭轉向,右手已解開了蕭中慧的穴道。賀客之中,一小半怕事的遠遠躲開,一大半卻是蕭半和的知交好友,或舞兵刃,或揮拳腳,和來襲的清宮侍衛、鏢師官兵惡鬥起來。蕭中慧憋了半天氣,欺到周威信身邊,左手斜引,右手反勾,啪的一聲,結結實實的打了他個耳括子,順手扭住他的手腕,已將他手中的短刃鴦刀奪了過來。袁冠南大喜,叫道:“慧妹!清風引珮下瑤台!”蕭中慧眼眶一紅,心道:“我還能和你使這勞什子的夫妻刀法嗎?”遊目四顧,隻見爹爹和卓天雄四掌飛舞,打得難解難分,其餘各人,也均找上了對手廝殺,但兩名清宮侍衛卻迫得袁楊兩夫人不住倒退,險象環生。袁冠南叫道:“慧妹,快救媽媽!”兩人雙刀聯手,一招“碧簫聲裡雙鳴鳳”,一名侍衛肩頭中刀,重傷倒地,再一招“今朝有女顏如玉”,又一名侍衛被蕭中慧刀柄擊中顴骨,大叫暈去。鴛鴦雙刀聯手,一使開“夫妻刀法”,果真是威不可當,兩人並肩打到哪裡,哪裡便有侍衛或是鏢師受傷,七十二路刀法沒使得一半,來襲的敵人已紛紛奪門而逃。隻是這路刀法卻有一樁特異之處,傷人甚易,殺人卻是極難,敵人身上中刀的所在全非要害,想是當年創製這路刀法的夫妻雙俠心地仁善,不願傷人性命,因此每一招極厲害的刀法之中,都為敵人留下了餘地。打到後來,敵人中隻剩下卓天雄一個兀自頑抗。袁冠南和蕭中慧雙刀倏至,一攻左肩,一削右腿。卓天雄從腰裡抽出鋼鞭一架,錚的一聲,將蕭中慧的短刃鴦刀刀頭打落。夫妻刀法那一招“喜結絲蘿在喬木”何等神妙,袁冠南長刀晃處,嗤的一聲,卓天雄小腿中刀,深及脛骨,鮮血長流。卓天雄小腿受傷不輕,不敢戀戰,向蕭中慧揮掌拍出,待她斜身閃避,雙足一登,已閃入天井,跟著竄高上了屋頂。本來袁蕭二人雙刀合璧,使一招“英雄無雙風流婿”,便能將卓天雄截住,但蕭中慧刀頭既折,這一招便用不上了。蕭半和見滿廳之中打得落花流水,幸好己方隻有七八個人受傷,無人喪命,當下大聲道:“各位好朋友,官兵雖然暫退,少時定當重來,這地方是不能安身的了。咱們急速退向中條山,再定後計。”眾人轟然稱是。當下蕭半和率領家人,收拾了細軟,在府中放起火來。乘著火焰衝天,城中亂成一片,眾人衝出東門,徑往中條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