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1)

鴛鴦刀 金庸 5183 字 3天前

陽光漸烈,樹林中濃蔭匝地,花香愈深,睡夢中忽聽得“威武——信義——,威武——信義——”一陣陣鏢局的趟子聲遠遠傳來,蕭中慧打個嗬欠,雙眼尚未睜開,卻聽得那趟子聲漸漸近了。來的正是威信鏢局的鏢隊。鐵鞭鎮八方周威信率領著鏢局人眾,邐迤將近棗香林,隻要過了這座林子,前麵到洪洞縣一直都是陽關大道,眼見紅日當空,真是個好天,本來今日說什麼也不會出亂子,可是他心中卻不自禁的暗暗發毛。鏢隊後麵那老瞎子的鐵杖在地下篤的一聲敲,他心中便是突的一跳。一早起行,那老瞎子便跟在鏢隊後麵,初時大夥兒也不在意,但坐騎和大車趕得快了,說也奇怪,那瞎子竟始終跟在後麵。周威信覺得有些古怪,向張鏢師和詹鏢師使個眼色,鞭打牲口,急馳疾奔,刹時間將老瞎子拋得老遠。他心中一寬。但鏢車沉重,奔行不快,一會兒便慢了下來。過不多久,篤、篤、篤聲隱隱起自身後,這老瞎子居然又趕了上來。這麼一露功夫,鏢隊人眾無不相顧失色,老瞎子這等輕功,當真厲害之極。鏢隊一慢,那瞎子卻也並不追趕上前,鐵杖擊地,總是篤、篤、篤的,與鏢隊相距這麼十來丈遠。眼見前麵黑壓壓的是一片林子,周威信低聲道:“張兄弟,大夥兒得留上了神,這老瞎子可真有點邪門,江湖上有言道:‘念念當如臨敵日,心心便似過橋時。’”張鏢師昨天打跑了太嶽四俠,一直飄飄然的自覺英雄了得,聽周威信這麼說,心道:“就算他輕身功夫不壞,一個老瞎子又怕他何來?我瞧你啊,見了耗子就當是大蟲。”彎腰從地下拾起一塊小石子,使出打飛蝗石手法,沉肘揚腕,向那瞎子打了出去。隻聽得嗤嗤聲響,石子破空,去勢甚急,那瞎子更不抬頭,鐵杖微抬,當的一聲響,將那石子激了回來。張鏢師叫道:“啊喲!”那石子打中了他額角,鮮血直流。鏢隊中登時一陣大亂。張鏢師叫道:“賊瞎子,有你沒我!”縱馬上前,舉刀便往瞎子肩頭砍了下去。那瞎子舉杖一格,張鏢師手中單刀倒翻上來,隻震得手臂酸麻,虎口隱隱生疼。詹鏢師叫道:“有強人哪,並肩子齊上啊。”眾人雖見那瞎子武功高強,但想他終究隻是一人,眼睛又瞎了,好漢敵不過人多,於是刀槍並舉,七八名鏢師、衛士,將他圍在垓心。那瞎子毫不在意,鐵杖輕揮,東一敲,西一戮,隻數合間,已將一名衛士打倒在地。周威信遠遠瞧著,隻見這老瞎子出手沉穩,好整以暇,竟似絲毫沒將眾敵手放在心上,驀地裡見他眼皮一翻,一對眸子精光閃爍,竟然不是瞎子,跟著一轉身,抬腿將詹鏢師踢了個筋鬥。周威信大駭,知道這瞎子決非太嶽四俠中的逍遙子可比,卻是當真身負絕藝的高手,想到自己背上的重任,高叫:“張兄弟,你將這老瞎子拿下了,可彆傷他性命。我先行一步,咱們洪洞縣見。”心道:“江湖上有言道:‘路逢險處須當避,不是才子莫吟詩。’”雙腿一挾,縱馬奔向林子。剛馳進樹林,隻見一株大樹後刀光閃爍,他是老江湖了,心下暗暗叫苦:“原來那瞎子並非獨腳大盜,這裡更伏下了幫手。”當下沒命價鞭馬向前急馳,隻馳出四五丈,便見一個人影從樹後閃了出來。周威信見這人手持單刀,神情凶猛,當下更不打話,手一揚,一支甩手箭脫手飛出,向那人射去,同時縱騎衝前。那人揮刀格開甩手箭,罵道:“什麼人,亂放暗青子?”另一人跟著趕到,喝道:“你有暗青子,我便沒有麼?”拉開彈弓,吧吧吧一陣響,八九枚連珠彈打了過來,有兩枚打在馬臀上,那馬吃痛,後腳亂跳,登時將周威信掀下馬來。周威信早已執鞭在手,在地下打個滾,剛躍起身來,吧的一聲,手腕上又中一枚彈丸,鐵鞭拿捏不住,掉在地下。那兩人一左一右,同時搶上,雙刀齊落,架在他頸中,一人問道:“你是什麼人?”另一個問道:“乾麼亂放暗青子?”先一人又道:“你瞧見我的孩子沒有?”另一人又問:“有沒有見一個年輕姑娘走過?”先一人又問:“那年輕姑娘有沒抱著孩子?”片刻之間,每個人都問了七八句話,周威信便是有十張嘴,也答不儘這許多話。原來這兩人正是林玉龍和任飛燕夫婦。林玉龍向妻子喝道:“你住口,讓我來問他。”任飛燕道:“乾麼要我住口?你閉嘴,我來問。”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爭吵了起來。周威信被兩柄單刀架在頸中,生怕任誰一個脾氣大了,隨手一按,自己的腦袋和身子不免各走各路,江湖上有言道:“你去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又想:“江湖上有言道:‘光棍不吃眼前虧,伸手不打笑臉人。’”當下滿臉堆笑,說道:“兩位不用心急,先放我起來,再慢慢說不遲。”林玉龍喝道:“乾麼要放你?”任飛燕見他右手反轉,牢牢按住背上的包袱,似乎其中藏著十分貴重之物,喝道:“那是什麼?”周威信自從在總督大人手中接過了這對鴛鴦刀之後,心中片刻也沒忘記過“鴛鴦刀”三字,隻因心無旁鶩,竟在睡夢之中也不住口的叫了出來,這時鋼刀架頸,情勢危急,任飛燕又問得緊迫,實無思索餘地,不自禁衝口而出:“鴛鴦刀!”林任兩人一聽,吃了一驚,兩隻左手齊落,同時往他背上的包袱抓去。周威信一言既出,立時懊悔無已,當下情急拚命,百忙中腦子裡轉過了一個念頭:“江湖上有言道:‘一夫拚命,萬夫莫當。’何況他們隻有兩夫?”顧不得冷森森的利刃架在頸中,向前一撲,待要滾開。但林任夫妻同時運勁,猛力一扯,卻將他連人帶包袱提了起來。原來周威信用細鐵鏈將這對寶刀縛在背上,林任兩人雖是一齊使力,還是拉不斷鐵鏈。三個人纏作一團。周威信回手一拳,砰的一下,打在林玉龍臉上。任飛燕倒轉刀柄,在周威信後頸重重的砸了一下,問道:“龍哥,你痛不痛?”林玉龍怒道:“那還用問?自然痛啦。”任飛燕怒道:“哈,我好心問你,難道問錯了?”兩人一麵搶奪包袱,一麵又拌起嘴來。陡然間草叢中鑽出一人,叫道:“要不要孩子?”林任二人一抬頭,隻見那人正是蕭中慧,雙手高舉著自己的兒子,心中大喜,立即一齊伸手去接。蕭中慧右手遞過孩子,左手短刀嗤的一聲,已割開了周威信背上的包袱,跟著右手一探,從包袱中拔出一把刀來,青光閃耀,寒氣逼人,隨手一揮,果真好寶刀,鐵鏈應刃斷絕。蕭中慧搶過包袱,翻身便上了周威信的坐騎,這幾下手法兔起鶻落,迅捷利落之至。她一提馬韁,喝道:“快走!”哪知那馬四隻腳便如牢牢釘在地下,竟然不動。蕭中慧伸足去踢馬腹,驀地裡雙足膝彎同時一麻。她暗叫:“不好!”待要躍下馬背,可哪裡還來得及,早已被人點中穴道,身子騎在馬上,卻是一動也不能動了。隻見馬腹下翻出一人,原來便是那老瞎子,也不知他何時已擺脫鏢隊的糾纏,趕來悄悄藏在馬腹之下,他一伸手便奪過蕭中慧手中的那對鴛鴦刀。任飛燕將孩子往地下一放,拔刀撲上。林玉龍跟著自旁側攻。那瞎子提著出了鞘的長刃鴛刀往上一擋,叮當兩響,林任夫婦手中雙刀齊斷。兩人呆得一呆,腰間穴道酸麻,已被點中大穴,再也動彈不得了。周威信勢如瘋虎,喝道:“賊瞎子,有你沒我!”拾起地下鐵鞭,使一招“呼延十八鞭”的“橫掃千軍”,向那瞎子橫砸過來。那瞎子竟不閃避,提起鴛鴦長刀,向前一刺,但說也奇怪,這一刺既非刺向鐵鞭,也不是刺向周威信胸口,卻是刺在包袱中的刀鞘之內,跟著連刀帶鞘橫砸而至。他竟將刀鞘當作鐵鞭使,而招數一模一樣,也是“呼延十八鞭”中的“橫掃千軍”,刀鞘在鐵鞭上一格,周威信這一條十六斤重的鐵鞭登時被攔在半空,再也砸不下分毫,是否“鐵鞭鎮八方”,大有商量餘地。一刀一鞭略一相持,呼的一聲響,那鐵鞭竟已被那瞎子的內勁震得脫手飛出,這一招“鐵鞭飛八方”使出來,周威信虎口破裂,滿掌是血。那瞎子白眼一翻,冷笑道:“呼延十八鞭最後一招,你沒學會吧?”周威信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呼延十八鞭”雖然號稱十八鞭,但傳世的隻有十七招,他師父曾道,最後一招叫做“一鞭斷十槍”,當年北宋大將呼延讚受敵人圍攻,曾以一根鋼鞭震斷十條長槍,這一路鞭法,不論招數,單憑內力,當世隻有他師伯有此神功。周威信從未見過師伯,隻知他是清廷侍衛,“大內七大高手”之首,向來深居禁宮,從不出外,因此始終無緣拜見。這時心念一動,顫聲道:“你……你老人家姓卓?”那瞎子道:“不錯。”周威信驚喜交集,拜伏在地,說道:“弟子周威信,叩見卓師伯。”那老瞎子微微一笑,道:“虧得你知道世上還有個卓天雄。”周威信道:“師父在日,常稱道師伯的神威。弟子未識師伯,剛才多有冒犯。江湖上有言道:‘有緣千裡來相會,無緣對麵不相逢。’不知師伯幾時從北京出來的?”卓天雄微笑道:“皇上派我來接你的啊。”周威信又是惶恐,又是喜歡,道:“若不是師伯伸手相援,這對鴛鴦刀隻怕要落入匪徒手中了。”卓天雄道:“皇上明見萬裡,早料到這對刀上京時會出亂子。你一離西安,我便跟在鏢隊後麵啦。你晚上睡著時,口中直嚷些什麼啊?”周威信麵紅過耳,囁嚅著說不出話來,心道:“師伯一路躡著我們鏢隊,連我夜裡說夢話也給聽去了,我卻絲毫不覺,倘若不是師伯而是想盜寶刀的大盜,我這條小命還在麼?江湖上有言道:‘萬事不由人計較,一生都是命安排。’”卓天雄道:“你的夥計們膽子都小著點兒,這會兒也不知躲到了哪兒。你去叫叫齊,咱們一塊兒趕路吧。”周威信連聲稱是。卓天雄舉起那對刀來,略一拂拭,隻覺一股寒氣,直逼眉目,不禁叫道:“好刀!”周威信正要出林,忽聽左邊一人叫道:“喂,姓卓的,乖乖的便解開我穴道,咱們好好來鬥一場。”另一個女子道:“你乘人不備,出手點穴,算是哪一門子的英雄好漢?”卓天雄轉過頭去,但見林玉龍、任飛燕夫婦各舉半截斷刀,作勢欲砍,苦在全身動彈不得,空自發狠。卓天雄伸指在短刀上一彈,錚的一響,聲若龍吟,悠悠不絕,說道:“不論你有多少匪徒,來一個,擒一個,來兩個,捉一雙。”轉頭向蕭中慧道:“小姑娘,你也隨我進京走一遭,去瞧瞧京裡的花花世界吧。”蕭中慧大急,叫道:“快放了我,你再不放我,要叫你後悔無窮。”卓天雄哈哈大笑,道:“這麼說,我更加不能放你了,且瞧瞧你怎地使我後悔無窮。”蕭中慧暗運內氣,想衝開腿上被點的穴道,但一股內氣降到腰間便自回上,心中越是焦急,越覺全身酸麻,半分力氣也使不出來,一張俏臉脹得通紅,淚水在眼中滾來滾去,便欲奪眶而出。忽聽得林外一人縱聲長吟:“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高吟聲中,一人走進林來。蕭中慧一看,正是昨晚在客店中見到的那個少年書生袁冠南,自己這副窘狀又多了一人瞧見,更是難受,心中一急,眼淚便如珍珠斷線般滾了下來。卓天雄手按鴛鴦雙刀,厲聲道:“姓袁的,這對刀便在這裡,有本事不妨來拿了去。你裝腔作勢,瞞得過彆人,可乘早彆在卓天雄眼前現世。”說著雙刀平平一擊,錚的一響,聲振林梢。袁冠南右手提著一支毛筆,左手平持一隻墨盒,說道:“在下詩興忽來,意欲在樹上題詩一首,閣下大呼小叫,未免掃人清興。”說著東張西望,尋覓題詩之處。卓天雄早瞧出他身有武功,見他如此好整以暇,倒也不敢輕敵,當下將雙刀還入刀鞘,交給周威信,鐵棒一頓,喝道:“你要題詩,便題在我瞎子的長衫上吧!”說著揮動鐵棒,往袁冠南腦後擊去。蕭中慧情不自禁,脫口而出的叫道:“彆打!”她見袁冠南文謅謅手無縛雞之力,這一棒打上去,還不將他砸得腦漿迸裂?哪知袁冠南頭一低,叫聲:“啊喲!”從鐵棒下鑽了過去,說道:“姑娘叫你彆打,你怎地不聽話?”卓天雄回過鐵棒,平腰橫掃。袁冠南撲地向前一跌,鐵棒剛好從頭頂掠過。卓天雄喝道:“這一下不錯!”左手成掌劈出。袁冠南含胸沉肩,毛筆在墨盒中一蘸,往他手腕上點去。兩人數招一過,蕭中慧暗暗驚異:“這書生原來有一身武功,這一次我可走了眼啦。”但見他身形飄動,東閃西避,卓天雄的鐵棒始終打不到他身上。蕭中慧暗自禱祝:“老天爺生眼睛,保佑這書生得勝,讓他助我脫困。”林玉龍喝彩道:“秀才相公,瞧不出你武功還這樣強,快殺了這瞎子,解開我們的穴道。”任飛燕道:“你這不是一廂情願嗎?我瞧這小秀才未必便是老瞎子的對手。”林玉龍喝道:“臭婆娘,儘說不吉利的話,你懂得什麼?”任飛燕道:“嘿,我瞧得見他們動手,你瞧見麼?”原來她麵對卓袁兩人,林玉龍卻是背向。林玉龍道:“瞧得見便又怎地?我聽那瞎子的鐵棒亂揮,一味呼呼風響,全不管事。”任飛燕啐了一口,道:“不管事,不管事!哼,他可點得你動彈不得。”林玉龍道:“那你呢?你倒動給我瞧瞧!”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越吵越凶,苦於身子轉動不得,否則早又拳腳交加起來。任飛燕氣忿不過,一口唾液向丈夫吐了過去。林玉龍無法閃避,眼睜睜的任那唾沫飛過來粘在自己鼻梁正中,當下波的一聲,也吐了一口唾沫過去。夫妻倆你一口,我一口,相互吐得滿頭滿臉都是唾沫。蕭中慧見他夫妻身在危難之中,兀自不停吵鬨,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斜目再瞧袁卓二人時,不由得芳心暗驚,但見袁冠南不住倒退,似乎已非卓天雄的敵手,心道:“但願他這是裝腔作勢,故意戲弄那老瞎子,其實並非真敗!”可是事與願違,卓天雄的武功,實在比袁冠南高得太多。初時卓天雄見他以毛筆與墨盒作武器,心想他如此有恃無恐,定有驚人藝業,因而小心翼翼,不敢強攻,待得試了幾招,見他身法雖快,終究不免稚嫩,而毛筆的招數之中更無異狀,當下鐵棒橫掃直砸,使出“呼延十八鞭”中的精妙家數來。袁冠南沒料到竟會遇上如此厲害的對手,手中又無武器,立時左支右絀,迭遇險著,不由得暗暗叫苦:“我忒也托大,把這假瞎子瞧得小了,哪知他竟是這等的硬手?”眼見鐵棒斜斜砸來,忙縮肩閃避。卓天雄叫聲:“躺下!”鐵棒翻起,打中了袁冠南左腿。蕭中慧心中怦的一跳,叫道:“啊喲!”袁冠南強自支撐,腳步略一踉蹌,退出三步,卻不跌倒,知道今日之事凶險萬狀,腿上既已受傷,便欲全身退走,亦已不能,情急智生,叫道:“好啊!小爺有好生之德,不願用這‘腐骨穿心膏’。你既無禮,說不得,隻好叫你嘗嘗滋味。”說著將毛筆在墨盒中蘸得飽飽的,提筆往卓天雄臉上抹去。卓天雄聽得“腐骨穿心膏”五字,吃了一驚,叫道:“且住!五毒聖姑是你何人?”原來五毒聖姑是貴州安香堡出名的女魔頭,武林中聞名喪膽,她所使的毒藥之中,尤以“腐骨穿心膏”最為馳名,據說隻要肌膚略沾半分,十二個時辰爛肉見骨,廿四個時辰毒血攻心,天下無藥可救。袁冠南數年前曾聽人說過,當時也不在意,這時被卓天雄逼得無法,隨口說了出來,隻見他一聽之下,立時臉色大變,心下暗喜,說道:“五毒聖姑是我姑母,你問她怎的?”卓天雄將信將疑,說道:“既是如此,我也不來難為你,快快給我走吧。”袁冠南冷笑道:“你打了我一棒,難道就此了局?”說著走上兩步。卓天雄望著他左手所端的墨盒,如見蛇蠍,心想:“毛筆墨盒原本不能用作武器,他如此和我相鬥,其中定有古怪。”見他上前,不自禁的退了兩步。他哪知袁冠南倜儻自喜,仗著武功了得,往往空手製勝,手拿筆墨,隻不過意示閒暇,今日撞到卓天雄如此紮手的人物,心中其實早在叫苦不迭,不知幾十遍的在自罵該死了。袁冠南又走上兩步,說道:“我姑母武功又不怎樣,也不過會配製一些兒毒藥,你又何必嚇成這個樣子?”見卓天雄遲遲疑疑的又退了一步,突然轉身,向左一閃,欺到周威信身畔,提起毛筆,便往他雙眼抹去。周威信大駭,舉臂來格。袁冠南手肘一撞,墨盒交在右手,左手探出,已將鴛鴦雙刀搶了過來。卓天雄大吃一驚,心想皇上命我來迎接寶刀進京,如給這小子奪去,那是多大的罪名?縱然要冒犯五毒聖姑,可也說不得了,當下飛身來搶,右掌斜劈袁冠南肩頭,左手五指成爪,往鴛鴦雙刀抓落。袁冠南早已防到這一著,自知硬搶硬奪,必敗無疑,提起毛筆,對準他左手一抹,跟著便哈哈大笑。卓天雄猛覺手背上一涼,一驚之下,隻見手背上已被濃濃的抹了一大條墨痕,從前聽人所說五毒聖姑如何害人慘死的話,瞬時間在腦中閃過,不由得全身大震。他五根手指雖已碰到了鴛鴦刀的刀鞘,竟是抓不下去,一呆之下,越想越怕,大叫一聲,飛奔出林。周威信見師伯尚且如此,哪裡還敢逗留,跟在卓天雄後麵,衝了出去。袁冠南暗叫:“慚愧!”生怕卓天雄察覺真相,重行追來,當下不敢在林中多耽,拿起鴛鴦雙刀,轉身便行。林玉龍叫道:“喂,小秀才,你怎地不給我們解開穴道?”袁冠南道:“過了六個時辰,穴道自解。”蕭中慧大急,叫道:“再等六個時辰,人也死了。”袁冠南笑道:“彆心急,死不了!”蕭中慧嗔道:“好,壞書生!下次你彆撞在我手裡。”袁冠南想起卓天雄棒擊自己之時,這姑娘曾出言阻止,良心倒好,但她三人顯然也是為了鴛鴦刀而來,若是給他們解開穴道,隻怕又起枝節,微一沉吟,從地下撿起兩塊小石子,右手揮動,兩塊石子飛出,分擊林任夫婦的穴道,雖然相隔數丈,認穴之準,仍是不爽分毫。林任夫婦各自積著滿腔怒火,穴道一解,提著半截單刀,立時乒乒乓乓的打了起來。袁冠南又是一枚石子擲出,正中蕭中慧腰間的“京門穴”。蕭中慧“啊”的一聲,從馬上倒摔下來,橫臥在地,雙目緊閉,一動也不動了。袁冠南吃了一驚,自忖這枚石子並未打錯穴道,如何竟會傷了她?忙走近身去,彎腰看時,隻見她臉色有異,似乎呼吸也沒有了。袁冠南這一下更是心驚,伸手去探她鼻息。蕭中慧突然大叫一聲,翻身躍起,從他手中搶過了短刃的鴦刀,偷襲得手,不敢再轉長刀的念頭,格格一笑,轉身便逃。林玉龍叫道:“啊,鴛鴦刀!”任飛燕從地下抱起孩子,叫道:“快追!”兩人向蕭中慧追去。袁冠南罵道:“好丫頭,恩將仇報!”提氣疾追,但他左腿中了卓天雄一棒,傷勢大是不輕,一蹺一拐,輕功隻剩下五成,眼看蕭林任三人向西北荒山疾馳而去,竟是追趕不上,但想鴛鴦刀少了一把,不能成其鴛鴦,腿上雖痛,仍是窮追不舍。奔出二十餘裡,地勢越來越是荒涼,他奔上一個高岡,四下裡一望,見西北方四五裡外,樹木掩映之中露出一角黃牆,似是一座小廟,心想這三人彆處無可藏身,多半在這廟中,於是折了一根樹乾當作拐杖,撐持著奔去。走近廟來,隻見匾額上寫著“紫竹庵”三字,原來是座尼庵。袁冠南走進庵去,見大殿上站著一個老尼姑,衣履潔淨,麵目慈祥。袁冠南作了一揖,說道:“師太請了,可有一位藍衫姑娘,來到寶庵隨喜麼?”那老尼道:“小庵地處荒僻,並無施主到來。”袁冠南不信,道:“師太不必隱瞞……”話未說完,忽聽得門外篤、篤、篤連響,傳來鐵棒擊地之聲,正是卓天雄追到了。袁冠南大吃一驚,忙道:“師太,請你做做好事。我有仇人找來,千萬彆說我在此處。”也不等那老尼回答,向後院直竄進去,隻見東廂有座小佛堂,推門進去,見供著一座白衣觀音的神像。這時不暇思索,縱身上了佛座,揭開帷幕,便躲在神像之後。豈知神像之後,早有人在,定睛一看,正是蕭中慧。她似笑非笑的向袁冠南瞧了一眼,說道:“好吧,算你有本事,找到這裡,這刀拿去吧!”說著將短刀遞了過來。隻聽他身後一人說道:“彆給他,要動手,咱三人打他一個。”原來林任夫婦帶著孩子,也躲在此處。袁冠南此時逃命要緊,無暇奪刀,低聲道:“彆作聲,那老瞎子追了來啦!”蕭中慧一驚,道:“他不是中了你的毒藥?”袁冠南微笑道:“毒藥是假的。”蕭中慧還待再問,隻聽卓天雄粗聲粗氣的道:“四下裡並無人家,不在這裡,又在何處?”那老尼道:“施主再往前麵找找,想必是已走過了頭。”卓天雄道:“好!四下裡我都伏下了人,也不怕這小子逃到天邊去。若是找不到,回頭來跟你算帳,小心我一把火燒了你這臭尼姑庵。”林玉龍和任飛燕聽得心頭火起,便欲反唇相擊,口還未張,袁冠南和蕭中慧雙指齊出,已分點了二人穴道。卓天雄走進後院,待了片刻,料想是在東張西望,聽得他喃喃咒罵,鐵棒拄地,轉身出庵去了。原來卓天雄手背上被黑墨抹中,心驚膽戰,忙到溪水中去洗,墨漬一洗即去,不留絲毫痕跡。他放心不下,拚命擦洗,這用力一擦,皮膚破損,真的隱隱作疼起來。他更是吃驚,呆了良久,不再見有何異狀,才知是上了當,於是隨後追來。他雖輕功了得,奔馳如飛,但這麼一耽擱,卻給袁冠南等躲到了紫竹庵中。袁冠南和蕭中慧待他走遠,這才解開林任夫婦穴道,從觀音大士的神像後躍下地來。四人想起卓天雄之言,都是皺起了眉頭,心想此人輕功了得,追出數十裡後不見蹤跡,又必尋回,四下裡無房無舍,沒地可躲,打是打不過,逃又逃不了,難道是束手待斃不成?袁蕭二人相對無言,尋思脫逃之計。林玉龍罵道:“都是你這臭婆娘不好,咱們若是練成了夫妻刀法,二人合力,又何必怕這老瞎子?”任飛燕道:“練不成夫妻刀法,到底是你不好,還是我不好?那老和尚明明要你就著我點兒,怎地你一練起來便隻顧自己?”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又吵個不休。袁冠南聽他二人不住口的吵什麼“夫妻刀法”,說道:“咱們四個,連著你們孩子,還有那老尼姑,眼前都是大禍臨頭,隻要那老瞎子一回來,誰都活不成。你倆還吵什麼?到底那夫妻刀法是怎麼回事?”林任夫婦倆又說又吵,半天才說了個明白。原來三年之前,林任夫婦新婚不久,便大打大吵,恰好遇到了一位高僧,他瞧不過眼,傳了他夫婦倆一套刀法。這套刀法傳給林玉龍和傳給任飛燕的全然不同,要兩人練得純熟,共同應敵,兩人的刀法陰陽開闔,配合得天衣無縫,一個進,另一個便退,一個攻,另一個便守。那老和尚道:“以此刀法並肩行走江湖,任他敵人武功多強,都奈何不了你夫婦。但若單獨一人使此刀法,卻是半點也無用處。”他怕這對夫婦反目,終於分手,因此要他二人練這套奇門刀法,令他夫婦長相廝守,誰也不能離得了誰。這路刀法原是古代一對恩愛夫妻所創,兩人形影不離,心心相印,雙刀施展之時,也是互相回護。哪知林任兩人性情暴躁,雖都學會了自己的刀法,但要相輔相成,配成一體,始終是格格不入,隻練得三四招,彆說互相回護,夫妻倆自己就砍砍殺殺的鬥了起來。袁冠南聽兩人說完,心念一動,向蕭中慧說道:“姑娘,我有一句不知進退的話,原不該說,隻是事在危急,此處人人有性命之憂……”蕭中慧接口道:“我知道啦,你要我和你學這夫妻……夫妻……”說到這裡,滿臉紅暈。袁冠南道:“嗯,小可決不敢有意冒犯,實是……實是……”蕭中慧不再跟他多說,向任飛燕道:“大嫂,請你指點於我,若是我和他……和他都學會了,抵擋得了那老瞎子,便可救得眾人性命。”任飛燕道:“這路刀法學起來很難,可非一朝一夕之功。”蕭中慧道:“學得多少,便是多少,總勝於白白在這裡等死。”任飛燕道:“好,我便教你。”林任夫婦分彆口講刀舞,一招一式的演將起來。袁蕭二人在旁各瞧各的,用心默記。袁蕭二人武功雖均不弱,但這套夫妻刀法招數極是繁複,一時實不易記得許多。林任夫婦教得幾招,百忙中又拌上幾句嘴。兩個人教,兩個人學,還隻教到第十二招,忽聽得門外大喝一聲:“賊小子,你躲到哪裡去?”人影一閃,卓天雄手持鐵棒,闖進殿來。林玉龍見他重來,不驚反怒,喝道:“我們刀法尚未教完,你便來了,多等一刻也不成麼?”提刀向他砍去。卓天雄舉鐵棒一擋,任飛燕也已從右側攻到。林玉龍叫道:“使夫妻刀法!”他意欲在袁蕭兩人跟前一獻身手,長刀斜揮,向卓天雄腰間削了下去。這時任飛燕本當散舞刀花,護住丈夫,哪知她急於求勝,不使夫妻刀法中的第一招,卻是使了第二招中的搶攻,變成雙刀齊進的局麵。卓天雄一見對方刀法露出老大破綻,鐵棒一招“偷天換日”,架開雙刀,左手手指從棒底伸出,咄咄兩聲,林任夫婦又被點中了穴道。他二人倘若不使夫妻刀法,尚可支持得一時,但一使將出來,隻因配合失誤,僅一招便已受製。林玉龍大怒,罵道:“臭婆娘,咱們這是第一招。你該散舞刀花,護住我腰肋才是。”任飛燕怒道:“你乾麼不跟著我使第二招?非得我跟著你不可?”二人雙刀僵在半空,口中卻兀自怒罵不休。袁冠南知道今日之事已然無幸,低聲道:“蕭姑娘,你快逃走,讓我來纏住他。”蕭中慧沒料到他竟有這等俠義心腸,一呆之下,胸口一熱,說道:“不,咱們合力鬥他。”袁冠南急道:“你聽我話,快走!若是我今日逃得性命,再和姑娘相見。”蕭中慧道:“不成啊……”話未說完,卓天雄已揮鐵棒搶上。袁冠南刷的一刀砍去。蕭中慧見他這一刀左肩露出空隙,不待卓天雄對攻,搶著揮刀護住他的肩頭。兩人事先並未練習,隻因適才一個要對方先走,另一個卻又定要留下相伴,雙方動了俠義之心,臨敵時自然而然的互相回護。林玉龍看得分明,叫道:“好,‘女貌郎才珠萬斛’,這夫妻刀法的第一招,用得妙極!”袁蕭二人臉上都是一紅,沒想到情急之下,各人順手使出一招新學的刀法,竟然配合得天衣無縫。卓天雄橫過鐵棒,正要砸打,任飛燕叫道:“第二招,‘天教豔質為眷屬’!”蕭中慧依言搶攻,袁冠南橫刀守禦。卓天雄勢在不能以攻為守,隻得退了一步。林玉龍叫道:“第三招,‘清風引珮下瑤台’!”袁蕭二人雙刀齊飛,颯颯生風。任飛燕道:“‘明月照妝成金屋’!”袁蕭二人相視一笑,刀光如月,照映嬌臉。卓天雄被逼得又退了一步。隻聽林任二人不住口的吆喝招數。一個道:“刀光掩映孔雀屏。”一個道:“喜結絲蘿在喬木。”一個道:“英雄無雙風流婿。”一個道:“卻扇洞房燃花燭。”一個道:“碧簫聲裡雙鳴鳳。”一個道:“今朝有女顏如玉。”林玉龍叫道:“千金一刻慶良宵。”任飛燕叫道:“占斷人間天上福。”喝到這裡,那夫妻刀法的十二招已然使完,餘下尚有六十招,袁蕭二人卻未學過。袁冠南叫道:“從頭再來!”一刀砍出,又是第一招“女貌郎才珠萬斛”。二人初使那十二招時,搭配未熟,但卓天雄已是手忙腳亂,招架為難。這時從頭再使,二人靈犀暗通,想起這路夫妻刀法每一招都有個風光旖旎的名字,不自禁的又驚又喜,鴛鴦雙刀的配合,更加緊了,使到第九招“碧蕭聲裡雙鳴鳳”時,雙刀便如鳳舞鸞翔,靈動翻飛,卓天雄哪裡招架得住?“啊”的一聲,肩頭中刀,鮮血迸流。他自知難敵,再打下去定要將這條老命送在尼庵之中,鐵棒急封,縱身出牆而逃。袁蕭二人脈脈相對,情愫暗生,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忽聽得林玉龍大聲叫道:“妙極,妙極!女貌郎才珠萬斛!”他其實是在稱讚自己那套夫妻刀法,蕭中慧卻羞得滿臉通紅,低頭奔出尼庵,遠遠的去了。袁冠南追出庵門,但見蕭中慧的背影在一排柳樹邊一晃,隨即消失。忽聽得身後有人叫道:“相公!”袁冠南回過頭來,隻見小書童笑嘻嘻的站著,打開了的書籃中睡著一個嬰兒,正是林任夫婦的兒子,籃中書籍上濕了一大片,自不免“書中自有孩兒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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