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式微式微胡不歸(1 / 1)

點絳唇 西嶺雪 4054 字 16天前

1吳舟的婚禮如期舉行。裴玲瓏如願穿上了白色婚紗,神彩非凡。婚紗特地自倫敦帶來,質料裁剪一流,更襯得她纖腰一挪,風度翩翩,真正羞花閉月。吳舟讚:“這真是世界上最美的新娘。”稍頃,又道,“我永遠的新娘。”擔任伴娘的天池在一旁聽到,黯然傷神,卻努力支撐著維持一個恬淡的笑容。為人作嫁衣是可憐的,然而為心愛的人的新娘做伴娘呢,豈非更加可悲可歎,夫複何言?客人擁圍著新郎新娘敬酒,又起哄地叫伴娘代酒。天池並不推辭,一杯接一杯,頃刻喝得醉顏酡紅。盧越和琛兒暗暗著急,私下悄悄勸了天池幾次:“彆太實心了,讓你喝就喝,哪有那麼傻的伴娘?”天池眼紅紅的,笑一笑並不答話,照舊酒到杯乾,毫不推辭。心理醫生程之方被盧越拉到酒宴上吃蹭席,看到天池,眼前一亮:“這就是你說的那位問題少女?果然氣質不凡。”盧越得意:“那當然,我的眼光。”程之方恨恨:“為何好女孩總是被彆人捷足先登?”一轉頭看到琛兒,“那個憂鬱的女孩子是誰?仿佛心有千千結。”“不,她可不是你的病人,她是我妹妹。”“那麼,把她介紹給我。”“怎麼,拉生意?”“不,我要追求她。”“你沒機會,琛兒已有備用輪胎。”“你說什麼?”盧越已經轉過話頭:“你還沒有告訴我……”這時候新郎新娘敬酒敬到這一席,盧越笑著打趣吳舟:“黃粱熟否?”吳舟這時已經知道這位“不相識”的朋友在自己患病期間曾經探往甚密,因笑道:“就是的,一頓黃粱的功夫,白撿了一位好朋友。可是我醒過來以後,你倒不肯再來看我了。”說著將酒杯一舉,一仰而儘,豪爽地向著盧越一照杯:“恩大不言謝,儘在酒中。”盧越也笑著把酒乾了,卻注意地看一看天池,悄聲瞞怨:“不要錢的酒不是那麼好喝的,小心回去加倍奉還。”天池未及答話,新娘子裴玲瓏已經先笑起來:“看把小盧心疼的,可是今天天池小妹妹是我伴娘,借用半天時間,你彆管她成不成?”說得盧越一笑,不好意思地坐下了。吳舟的主治醫師陸醫生當然也是座中佳賓,吳舟敬酒時,真心誠意地說:“陸醫生是我救命恩人,如果不是您,我就沒機會在這裡做新郎了。”陸醫生笑,看著玲瓏身後的天池,話裡有話:“你真正的恩人不是我,是上帝派來的一位真正天使。”吳舟誤會了,立刻說:“玲瓏的確是我的天使。”陸醫生反而一愣,正想再說,忽然看到天池在新娘身後拚命地向他使眼色,似在哀求,不由微喟一聲,也不再說,仰頭喝乾了杯中酒,坐下來,連連歎息。一巡敬罷,新郎新娘坐下來休息片刻。玲瓏自恃見多識廣,並不願做尋常小家碧玉的新娘子躲在更衣室裡,卻是大大方方地在客人間周旋,談著倫敦的天氣、物價、習俗,以及其他。吳家夫婦隻聽到兒媳婦說:“我最恨倫敦的雨季,早晨洗的頭發到晚上還沒乾似的,整個人都潮潮的。”或者,“彆提英國人喝茶有多絮煩了。早晨飯前有早茶,飯後有早餐茶,中午飯前還有一頓十一點鐘茶,下午三四點鐘要喝下午茶,晚飯時間要喝高茶,晚上上床前還要再來一杯睡前茶,一天六七遍茶,好像生命最大意義就是喝茶似的。”說得滿桌的人咋舌不已,紛紛稱奇。吳家夫婦對視一眼,既爾欣然四顧,頗為自矜。這一刻他們又不覺得吳舟選擇玲瓏有什麼不對了。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抱怨倫敦的天氣和下午茶。人怕比較,比對吳舟的癡心,自是天池空前絕後;可是比身家頭銜,就是裴玲瓏棋高一著了。不到酒席結束,伴娘天池已經不見了。2天池又一次走在了風裡。為什麼生命中最重要的日子總是刮風?為什麼她走到哪裡,風便追到哪裡?人又怎麼能夠逃得過風?心一陣陣撕扯般地痛,胃部攪動,剛才喝的酒全部湧上來,眼中看去,全是幻像:母親、弟弟、義父、父親、吳舟……她生命中愛過的人,重要的人,一個個走近又走遠,那樣冷冷地漠視著她,背轉身去。她顫抖地叫:“媽媽,弟弟,等等我!”可是她們不等她,母親牽著弟弟的手,腳不沾地,禦風而行。“媽,等等我!”天池哀哀地叫,心頭陣陣恍惚。飛砂走石,風刮得更猛烈了。天池幾乎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燈也不開,就那樣行屍走肉地一路推門進去,迎麵鏡子裡映著的,並不是她自己,而是母親。母親釋薇用一慣的冷而憂傷的眼神望著她,似乎在問:“女兒,你疼嗎?”天池哭出來:“媽媽,我疼,我好疼!”她揪住自己胸口的衣服,“媽,我這裡,有一千把一萬把刀子在絞,我要死了,媽媽,我不想再活下去,你帶我走,帶我走好不好?讓我和你在一起,讓我和弟弟在一起!”弟弟蒼白的小臉出現在鏡子裡:“姐姐,來呀,我想你!”“弟弟!”天池撲過去,頭撞在牆上,就勢滑跌下來。自吳舟醒來至今,她慢慢地消化著她的悲傷,極力隱忍,可是到了今天,到婚禮結束,大局落定,她終於再也忍耐不住,酒精作用在她體內揮發開來,迫使她卸下全部的偽裝,放棄所有的自製,完全崩潰下來。月光冷冷地照進屋裡,是新月。天池在月光下輕輕念起一首詞,納蘭容若的《點絳唇·對月》:“一種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庾郎未老,何事傷心早?素壁斜輝,竹影橫窗掃。空房悄,烏啼欲曉,又下西樓了。”月亮高高在上,一定看到了所有的故事,可是她還有本事這樣明亮這樣純淨,完全不為所動,一塵不染。做人,怎麼才能夠像月亮一樣,遺世獨立,不問紅塵?當盧越趕到,毫不費力地推門而入時,發現屋子裡是黑的。他起初以為天池並沒有回家,可是接著聽到輕輕的泣語聲自室內傳來。盧越大奇,一路喊著“天池”的名字從客廳找到臥室,隨手開亮一盞盞燈,終於在房間一角發現了蜷成一團瑟瑟發抖的天池。她眼神惶恐渙散,看到盧越,仿佛不認識,充滿悲哀絕望,嘴裡輕輕地恍惚地念著一首詞。盧越想起好朋友程之方的分析,心中有數,蹲下來,輕輕喚:“天池,是我,我來了。”天池哀哀地看著他,仍然一遍遍念著那首步韻自填的《點絳唇》:酒影沉紅,舉杯共賀姻緣好。人說偕老,我說秋天早。研淚和詩,心碎無人掃。獨行悄,雨夜晴曉,從此無緣了。盧越恍然。“酒影沉紅,舉杯共賀姻緣好。”這說的是吳舟的婚禮。想不到她剛才在宴席上控製得那樣好,心底下卻是這樣的慘痛。原來,忍耐得越辛苦,發泄得也就越徹底,到了這時候,可真是連本帶利,加倍奉還了。他抱起天池,輕輕放到床上,心疼地安慰:“彆這樣,天池,你要哭就哭出來,彆這樣。”可是天池不哭,她仍然念著:“研淚和詩,心碎無人掃。獨行悄,雨夜晴曉,從此無緣了。”盧越悲哀地望著天池:“吳舟已經結婚了,你再傷心,又有什麼用?你是不是想我把他叫來,當麵看看你這個樣子?你這樣不爭氣,這樣傷我的心,你到底是太癡情還是太無情?”他站起身,想替天池倒杯水來,可是天池會錯了意,忽然一翻身緊緊抓住他的手,哀求著:“吳舟,不要走,不要離開我!”盧越心裡一酸,坐下來,猛地回身抱住天池:“天池,我拿你怎麼辦?我知道你為了吳舟心疼,可是我愛你,也愛得疼極了,天池,你醒一醒,睜大眼,看清楚,你麵前的人是我,不是吳舟!天下不隻有一個吳舟!他已經結婚了,是彆人的丈夫了!你不要再想著他了!”他擁抱天池,起初是為了安慰,可是不由自主,雙臂越收越緊。天池吃疼不住,叫出聲來。盧越驚覺,鬆開手,頹然說:“對不起!”然而這一疼卻將天池徹底喚醒過來,愣愣看著他,仿佛剛剛發現麵前是他,不可置信,輕輕喚:“盧越,盧越!”盧越大喜:“天池,你叫我?你認清楚這是我不是彆人?”天池抬頭,看著他,滿臉是淚。他們終於再次擁抱。3這夜,盧越終於了解到天池整個的身世。時間要追溯到25年前。那時這個世界上還沒有叫做天池的這個女孩。可是已經有了她的母親釋薇,一個遠比天池漂亮嫵媚得多的下放女知青。釋薇追本溯源應該算是清旗後裔,一位真正的格格。可是實際上她並沒有享受過一天呼奴喚婢的生活,也並不深知自己家族的顯赫。然而挖地三尺的紅衛兵們卻有本事知道。於是在那個特定的時代裡,她成了反革命狗崽子,被迫下放到最邊遠的農村。可憐她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纖纖十指伸出,春蔥兒一般,隻合彈琴寫字,哪裡掄得動鋤頭握得住鐮?恰如一尾金鯉被放逐到沙漠裡,隻等隨時乾涸而死。是農家姓田的後生用汗水滋潤了她,白天幫她乾農活,晚上給她送飯菜,直至洗衣挑水,砌牆壘屋,無不儘心儘意地全力效勞。那田壯識文斷字,又能言善道,因此釋薇倒也並不厭他。閒時田壯約她進林子散步采花,釋薇也多數是答應的。林子裡,田壯給她唱煽情蠱惑的山歌,釋薇也不惱,隻是低了頭聽著,心裡一直想:會過去的,一切就會過去的,總有一天,我會再回到城裡,又可以畫畫、彈琴,可以有能力報答這些好心卻粗俗的村民。可是她沒有等到那一天。夏日一個月光很好的晚上,田壯來到釋薇的小屋,不顧她的掙紮求恕,憑借男人天生的蠻力強行占有了她。事後,他想當然地向她保證:“你彆怕,我會娶你的。”在他簡單的思維邏輯裡,本以為男人女人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卻沒想到釋薇的反應竟會是如此的強烈,發了瘋地狂叫痛哭,眼神慘烈好像要殺人一樣。“不!”釋薇淒厲地慘叫,瘋狂地搖著頭,流著淚,上齒把下唇咬出深深的血印,一字一句地賭誓:“你害了我!你不是人!你是畜牲!我絕不會和野獸同眠!從今天起,你敢再踏進這個門一步,我就死給你看!”田壯吃驚了,他不過是和她做了一件男人和女人在一起通常都要做的事,而且已經答應要娶她,可是她竟這樣一反常態,好像發生了天崩地裂的大事一樣。他吃驚過度,說不出一句話,轉身跑掉了。從此釋薇蒼白的臉上失去了笑容,她麻木地勞作,自虐般地搶著乾最臟最累的活,看到田壯如避蛇蠍,眼中的憎惡仇視恨不得變成一把把利劍飛出來將他殺死。可是她卻懷了天池。一夜孽緣不僅將她從女孩變成女人,更變成了婦人。釋薇絕望了。一個狂風呼嘯的夜裡,她跑到河邊,跪在石灘上,對著城裡的方向磕了三個頭,哭著:“爸爸,媽媽,女兒不潔,沒臉再活下去了,你們就全當沒生過我吧。”就在她站起身要往河裡跳時,一直暗中尾隨著她的田壯趕到了。釋薇大叫:“不要碰我!我死都不願意再碰到你的臟手!”掙脫他衝進河裡。田壯撒開手,卻跪在河灘上受傷野獸般地嚎叫起來:“釋薇,你這樣地恨我!你這樣恨我就殺了我吧!我寧可讓你殺死一百次,隻要能換回你一天的笑臉!”釋薇已經走到河心,河水漫過了腰,打濕了她長而濃密的黑發。然而聽到那掏心扯肺的央告,她忽然定住了身子,許久,緩緩回過頭來,一雙眼如星如水,定定地望著田壯。田壯大喜,急忙高舉雙手,對天發誓:“老天爺,我田壯在這裡發誓了。這輩子我會儘心儘意照顧釋薇,再也不要她受委屈,不要她掉眼淚,如果我對不起她,除非我死了!”釋薇流下淚來,趟著河水一步一步走上河岸,走到田壯身邊,衣襟發梢猶自滴滴地向下淌水,宛如淩波而來的洛神,宛如出水芙蓉張開花瓣般的雙臂,將男人的頭攬入懷裡,幽幽地說:“田壯,既然你已經做了我一夜的夫,那就讓我做你一世的妻吧。”他們結婚了。五個月後生下一個女兒,取名田池。田池是令釋薇違心下嫁的直接原因,她沒辦法不對這孽緣之源報以一份說不清的怨尤,對女兒並不溫存。第二年,回城風刮起來了,釋薇的父親恢複原職,親自下鄉接女兒回城,可是釋薇看看丈夫又望望女兒,終於歎一口氣灰心地搖頭。又過兩年,池兒添了個弟弟田捷,釋薇也就更加絕了歸念了。原以為就這樣與田壯一輩子終老,可是沒想到天池六歲時,田壯去到城裡打工,不久卻被一位老姑娘招了附馬,渾不記當年盟誓,竟決意要拋妻棄子。再高貴的公主下了鄉也就是村婦,何況還是生過兩個孩子、不懂溫存不解風情的村婦,田壯再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對不起釋薇,根本娶她就是一個錯誤。當他麵對冰冷如石雕的妻子明白地提出離婚的要求時,心中甚至有一絲快意,一種翻身做主高高在上的得意。當年你允婚時鬨死鬨活恥於下嫁,可是現在,你願意跟我,我還不願要你了。麵對男人小人得誌的卑微笑臉,釋薇沒有哭也沒有留,痛快地簽了字,留下兒子小捷,卻任池兒由田壯帶走。這不是她的抉擇,是天的抉擇。早在田池出生前,命運已經被人做出過選擇:是田壯的選擇使她存在,釋薇原本是不要的,池兒本來就是命運強塞給她的,小捷卻是她自己的選擇,她得接受,她既然因為自己的意誌要了他,就該對他一輩子負責。眼看著女兒被丈夫帶出家門,釋薇沒有掉一滴淚,隻抱住兒子回身走進屋,放下了棉簾子。屆時已值深冬,小捷的鼻子在窗玻璃上化開圓圓的一個暈圈,拍著窗欞喊:“姐姐,你回來,你要到哪兒去?帶我一起去呀!”天池哭著哀求:“媽媽,我不要走,我要弟弟,我要和你們一起!媽媽,彆不要我啊!弟弟,你替姐姐求求媽媽,讓她不要趕我走!媽媽……”田壯已帶著她走出村口了,她還在不斷地抽泣央告:“爸爸,你送我回家吧,我們要去哪兒啊?我想媽媽,我想弟弟,我不想走啊,爸爸,我走了弟弟會哭的,讓我回家吧,我要去找媽媽……”田壯煩了,指著回村的路說:“好,你就沿著這條路回家吧,什麼時候想明白了,再叫你媽通知我來領你。”池兒揉著淚眼,一路抽抽咽咽地往回走,走到一個岔路口卻稀裡湖塗迷了路,竟越走越遠,順山路進了叢林。冬季天黑得早,這時候已經是夜色如墨,寒風搖撼著山林,發出冤鬼索仇般慘厲的哭泣,遠山一聲遞一聲傳來惡狼覓食的哀嚎,田池瑟瑟發抖,驚惶地哭叫起來:“爸爸,你在哪兒啊?不要丟下我一個人啊!我怕,彆不要我啊!”可是四周隻傳來已被風撕得支離破碎的回聲:“在哪兒啊……一個人啊……不要我啊……”池兒驚叫著狂奔起來,樹枝抽打在身上臉上,她全然不顧,衣服被劃破了,一條一條在風中舞著,她盲目地沒命地狂奔著,可是無論跑到哪裡都是黑蒙蒙的山,都是影綽綽的樹,都是鬼泣獸吼的風聲,風裡有個冤魂在逼她聽它訴說。6歲的池兒心想,她是永遠也逃不出這風聲了,掩住耳朵也掩不住那惶惑的哭叫:“在哪兒啊……一個人啊……不要我啊……”風追著她,打著她,裹著她,她走不出風裡,她已經被風深深地魘住,一生一世也脫不開……黎明時,田池又驚又冷,心力交瘁地昏倒在樹下。是好心的路人把她送回了家。池兒大病,病中母親釋薇一直握著她的手在身邊陪護。那時候她安心地知道媽媽還是愛她的。她哭了:“媽媽,不要再讓我走了,我要和你在一起,我會幫你照顧弟弟,我不會惹你生氣的。”釋薇靜靜地憂鬱地望著她,不語,也不動。好久好久才說:“池兒,不是媽不要照顧你,是命不要照顧媽了。當初我沒有選擇過,現在也談不上放棄,一切都隻是命運的安排。”根本不理女兒聽不聽得懂,她低聲訴說起一個前塵今世的古老傳說:“你知道媽媽為什麼叫做釋薇嗎?這名字是我的媽媽、你的姥姥起的。它來自《詩經》中的一句‘式微,式微,胡不歸?’是說一個癡心的女人在夜裡等待自己所牽掛的那個人回來,路很泥濘,她不在意,下露水了,她也不回去,一心一意要問著‘天晚了,天晚了,為什麼還不回來呀?’生我的時候,我的爸爸,你的姥爺在國外留學,趕不回來,我媽媽天天坐在鋼琴前唱著這支歌。”釋薇低徊宛轉地唱起來:“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微君之躬,胡為乎泥中?”有一滴淚落在池兒臉上,池兒渾然不覺,她隻覺得握著媽媽的手入睡是這樣的安全,這樣的溫暖,她帶著淚水——她自己的和她母親的淚水——睡著了。而釋薇仍在低低地傾訴:“有一天媽媽正彈著琴陣痛就開始了,而爸爸終於在我出生前一分鐘下了飛機趕到醫院。媽媽說,是歌給她給我帶來了好運,盼回了爸爸,於是給我取名釋薇。釋薇其實代表一個願望,願所愛的人早日歸來,長相廝守……”可是相愛的人卻往往不能相守,對愛越執著就越容易受傷害,田池終究還是要離開母親,到旅順和父親與繼母住在一起,不久又轉去大連養父家裡。自從離開那個有弟弟、有媽媽、有釋薇的歌的小山村,田池就沒一天快樂過,她苦苦地想念著媽媽,想念著弟弟,想得心裡好像有成千上萬隻小蟲子在咬,一點一點地咬,一牽一牽地疼。她隻盼著自己快一點長大,可以回到農村,回到她自己的家裡。對她而言,隻有和媽媽和弟弟在一起,家才叫真正的家。沒想到隻過了兩個月,鄉下卻來信了,說小捷得了傷寒,隻捱了兩天就死了,死前一直喊著要見姐姐。田池哭得死去活來,跟父親田壯連夜趕回農村。一路上隻聽風聲呼嘯,小小的她悲哀地想,這年的冬天怎麼這樣的長啊,好像永遠也過不完似的。一路淚眼不乾地趕回家,本以為隻是為弟弟送葬,可是沒料想一進門卻看到一長一短兩具屍體並排擺在地上——那是母親與弟弟兩個人!原來,釋薇不堪刺激,萬念俱灰,竟抱著兒子發冷的屍體投了河!田壯和池兒一齊呆住了,半天不曉得反應。釋薇美麗的眼睛半開半闔,身上發上都還淌著水,像是在提醒田壯當年在河灘上的那份指天盟誓——他說的,他說過的,會一生一世地照顧她,不叫她受委屈,不叫她流眼淚。而今她已無淚可流,再也無淚可流了!她好像在責問:“你不是說永遠不會負我麼,你不是說如果你負我除非你死了麼?可是你現在活得好好的,苦的是我,死的是我,是我啊!”但是或許,她什麼也不想提醒,連她自己也並不願回憶,她根本想抹煞那段曆史,她後悔當年改變決定苟活下來,所以終於在今天完成了早已在六年前做下的抉擇。更或許,早在田池出生前,真正的釋薇已經死去,活著的,隻是孕育了田池和小捷的一個身體,一個曾被人強行占有又決然拋棄的身體。無論是要還是棄,釋薇何嘗主動過,何時有機會做出過自己的抉擇,何曾真正順從過自己的心意?從她出生,下鄉,失身,生女,結婚,離棄,都是她在默默地在承受在忍耐在順服,她什麼時候尊從過自己的意誌?也就隻有這一次。就隻有她的死是她自己做的主。自己抉擇的時間。自己抉擇的方式。沒有人阻撓。隻是,既然最終還是要走這一步,當初何必又要救她,迫她在紅塵裡又捱過這許多的苦?也許,這一切仍然早已命中注定?女人,究竟什麼時候可以自己做一回選擇而最終無悔?風聲呼嘯著,獰叫著,嚎哭著,風中傳來隱隱的哭訴:“在哪兒啊……一個人啊……不要我啊……”天池在母親身邊跪下來。媽媽,您為何不要我了?我已經答應跟爸爸走,你已經放棄我一次了,難道這還不夠?您一定要永遠地、徹底地放棄我嗎?媽媽,我究竟做錯什麼,讓你這樣地討厭我、嫌棄我,甚至不願再看我一眼就此離去?而且,你還帶走了弟弟,那麼,為什麼不可以一起帶走我?你真地,真的這樣絕決地否定我的存在,否定我這個女兒嗎?天池伸出手,輕輕拭乾媽媽臉上的水,又摸摸弟弟的小手,小聲叫:“媽媽,上炕睡吧,地上冷,小弟會生病的,媽媽,你醒醒啊。”田壯忍無可忍,上前去拉女兒:“池兒,彆鬨了,你媽聽不見的,他們已經死了,死透了。”田池猛回頭定定地望著父親,努力地想睜大眼睛,可是隔著流不儘的淚水卻是怎樣也看不清,她哽咽著,再也說不出一句話,無聲無息的淚水像小河一樣汩汩地往下淌。鄰居嬸子拭著眼角拍她的脊背:“池兒,哭幾聲吧。彆硬憋著,你這個樣子,你媽她會走得不安心的。”天池又轉回頭望著母親,釋薇仍是那樣地美麗,那樣地端莊。因為發現得早,人並沒有變形,看來隻如熟睡一般地安祥寧靜,無怨無悲。而小弟,小弟也還是那樣地可愛呀,前不久他還搖著小手對自己喊:“姐姐,你去哪兒,我要同你一起去!”弟弟,好弟弟,好小捷,姐姐接你來了,姐姐不走,姐姐哪也不去,就在這兒陪著你。可是,你怎麼卻撇下姐姐走了呢?你和媽媽都走了,那姐姐呢?姐姐怎麼辦?弟弟,回來,回來啊!式微,式微,胡不歸?池兒願站在夜裡等你們,願意等你們哪怕到天亮,池兒也不會怕泥濘怕露水,隻要你們回來!回來啊,媽媽!回來啊,小弟!風吹散田池飄揚的長發,沾到母親濕漉漉的衣服上。她小心地摘開頭發,生怕驚動了媽媽,忽然無意中碰到釋薇的手——那麼冰冷的手啊!田池一把攥住,心裡頓時疼得刀絞一般,撕心裂腑地痛叫了一聲:“媽媽啊……”暈死過去……“媽媽,媽媽……”天池說著哭著,至今想起往事,還是不住地發抖,仿佛在風中又聽到那淒厲的哭聲,又觸摸到母親濕而冰冷的手,又看見弟弟青白的小臉……盧越連忙更緊地摟住天池,連聲勸慰:“天池,彆怕,沒有風,沒有風了,我在這兒,我會在這裡陪你,我會給你擋風,你不是一個人啊!”哦,不是一個人,有人陪伴的感覺多好啊!天池倚在盧越懷裡,安穩,放鬆,臉上帶著淚珠,精疲力竭地睡去了,口裡猶自喃喃:“不要丟下我一個人,彆離開我……”盧越狂喜地,感動地望著她熟睡的麵龐,微蹙的雙眉,心裡充滿憐惜,暗暗發誓:“天池,彆怕,我會一直在這裡陪你,陪你一輩子,讓我做你的擋風牆吧,我不會離開你的,永遠不會。”他深吸一口氣,低下頭,深深地、深深地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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