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寶玉自薛姨媽處回來,仍往秋爽齋來,立逼著探春去與王夫人說話,自己隻在秋爽齋苦等。誰知這日正是探春生日,出園來,先與賈母請安,又往賈政、王夫人跟前磕了頭,免不的與趙姨娘周旋一回,聽了幾句不鹹不淡的歪話,又惹下許多閒氣,足有一頓飯時候才回來,翠墨隨後捧著一盤子壽禮。寶玉早已在簷下等候,遠遠的便迎上來催問道:“如何?”探春不禁笑歎道:“你也夠癡心。那小紅得你這樣,可謂雖敗猶榮。”寶玉無心頑笑,仍是沒口子逼問結果。探春道:“我說去也白去,這不,臊一鼻子灰回來了。”寶玉知道不成功,長籲短歎,垂頭不語。探春看了不忍,勸道:“你我在府裡,就有十分的心,也難儘一分的力。依我說不如找個擅活動多見識的兄弟子侄,命他們在外頭幫忙打點著,或者還值多些。”一言提醒了寶玉,拍手道:“我怎麼竟忘了他了。除卻此人,彆人再沒這本事。”遂向探春拱一拱手,匆匆辭去。探春望著背影笑道:“我這二哥,再不為彆的忙,正經事不見他這般用心,為一個丫頭,倒忙的見首不見尾的。”想至此,又歎息起來,愁道,“冷眼望去,兩府裡子孫,隻有二哥是個好的,偏又是這樣不務正業,將來偌大家業,卻指望誰呢?”因此倚著欄杆,倒愁鬱起來。忽見湘雲和寶琴同著幾個小丫頭,抬著一架風箏遠遠走來,笑道:“你在呆看什麼?剛才過去的可是二哥哥?一大早為著什麼事這樣慌張?”探春不欲提起賈環之事,故意假裝看風箏,含糊應道:“他會有什麼正事?左不過是那些閒事罷了。”又問,“你們怎麼也這樣早?”湘雲道:“還是琴丫頭提醒的,說今兒原是詩社的正日子,又是你生日,雖是為了二姐姐的事不便操辦,倒不如起一社,一則姐妹們聚一聚,二則寫幾首詩祭祭二姐姐,也可遣發愁緒,好過各自傷悲。如何?”探春想一想道:“也可。”就便打發小丫頭分頭去請黛玉、寶釵等來商議,又歎道,“如今每起一社便少幾個人,誰知道今日聚後,又到何日再聚,聚時又得那些人呢?”湘雲道:“聚一日且樂一日,何必多想。”寶琴隻蹲在地上同小丫頭插柱裝線。一時李紈、李綺先來了,帶著一盒酥,眾人見了李綺,都起身問好,又問候李紋待嫁之事。李綺見了風箏,便要放起來,湘雲道:“且彆急,這響哨兒上是帶燈的,要等到夜裡放起來才好看。”接著惜春、黛玉也到了,都有賀儀表贈,惜春是自製的茉莉心香一盒,黛玉是湖筆、端硯各一;隻寶釵說要幫母親理賬,稍後過來,命丫環帶回一筒南海貢茶;打發去怡紅院的丫頭卻說寶玉一早出去,至今未回。李紈便道:“昨兒依稀聽說寶玉兄弟把什麼打破了,究竟是怎麼個緣故,我因事多,就沒細問。”探春不得已,也知早晚瞞不過,都會知道,便簡略說了砸缸之事。眾人都唬了一跳,歎道:“寶玉太魯莽些,不過為著救人,事出倉促,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又說,“該去看看巧姐的,也問候一下鳳丫頭。”惟獨黛玉聽了此訊,猛可裡一驚,突發奇想:莫不是為我砸的不成?當下心中突突亂跳,心思電轉,臉上紅白不定。眾人並未理會,且又議起詩題來。探春道:“這一社既由我而起,便由我來命題。我想萬物之源終缺不得一個水字,我們這裡一半人倒是涉水而來,保不定那日又要渡水而去。因此這一社,竟是詠水吧。也學上次瀟湘妃子的法兒,將天下的水寫了鬮兒,誰拈了什麼就是什麼。”李紈道:“這卻不可,拈鬮之事,一次為巧,次次都如法炮製反失於僵硬,不如指定幾個水的題目,誰喜歡那個便挑那個,如此方可有好詩。”湘雲、寶琴也都說妙。湘雲便搶先說道:“我先說幾個,就是江、河、湖、海。”黛玉少不得振作起來,道:“那我也說幾個,就是雨、露、霜、雪。”探春道:“雨水、露水儘夠了,加上霜、雪二水,反覺牽強;枕霞的四水也容易相犯,不如去掉河水,另換個靈動些的。”岫煙道:“那便是溪水吧。溪、河本一類,又與江、湖、海迥乎不同。”李紈道:“我便說個潭水吧。豈不聞‘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可知上一社既詠桃花,這一社正該詠潭水的。”寶琴道:“你既有潭水,我便再添一個瀑布。雖說前人‘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已經寫的儘了,今兒倒要看看是否後繼有人。”李綺道:“那我就再加個泉水,‘問泉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說著,寶釵也來了,聽了眾人所議,遂道:“泉、溪亦有點相犯,不如隻留一個。”岫煙忙道:“那就是泉水吧,與瀑布、潭水又可相接,又不至像溪水般過於細巧。”遂都一一寫定了,仍不見寶玉過來。眾人道:“且不等他,先分派了題目,留下那個沒人選,就把那個給他便是。誰叫他缺空兒呢。”於是黛玉選了露水,湘雲選了江水,探春是海,寶釵是湖,李紈是潭水,李綺是雨水,岫煙是河水,寶琴是瀑布,剩了一個泉水便給寶玉留著。湘雲數了一數,共是九水,便向惜春笑道:“偏偏又是九個,不如你再補上一個,湊足十首剛好。”李紈笑道:“自古以來,不如意事十常八九,那裡那麼多十全十美的事。況且九已經是至尊之數,若再不足,非要以十為美,反太穿鑿強求了些。依我說,這九首就剛剛好,竟不必再做。”寶釵也道:“若說為了補數再做詩,便不是做詩的本意了。強做了去,彆說一首,便十首又有何難?隻是刻意求工,反為不美。豈不聞九九重陽,亢龍有悔?況且方才琴兒說的:疑是銀河落九天。我們今天寫的是水,又恰是九首,倒暗合了詩裡的意思。《禹貢》有雲:‘九河既道’。可見九已為極,何必又十?不如就把這泉水的題目給藕榭,寶玉就來了,也不讓他做。”寶琴拍手道:“姐姐說的最妙。這九首詩不如就叫作‘銀河九首’,我們幾個,豈不都是從天上來的了?”說的眾人都笑起來,都說:“這說的有理,又雅致。到底是蘅蕪君。”說話間,探春、惜春已將詩題謄錄一遍,果然總題為“銀河九首”,用蝴蝶針綰在壁上。眾人各綴其名,又請探春限韻,探春道:“韻不必限,形式倒要改一改,不如填詞罷。隻是我向來不擅長調,隻是小令就好。便是《憶江南》如何?”湘雲笑道:“說了半天做詩,題目出來,卻是‘詩餘’。小令最好,最合我意。”探春又道:“《憶江南》破題三個字,要說明各人詠的是什麼水,接著要說明在那裡見過這水。中間一聯自行發揮。最後一句則要說明詩客的身份。改日咱們寫出來,不說明那首是誰做的,看二哥哥可能猜得出來?”眾人都道:“這新奇有趣,隻是太纏磨人了。”遂各自思索。恰時廚房裡送了銀絲壽麵來,眾姐妹遂放下題目,且拿麵來吃,麵雖隻一樣,澆頭與伴碟卻是五顏六色,都用蓮花白鑲金線的瓷碟子盛著,花花綠綠足有二三十之數,滿滿擺了一桌子,倒也好看。湘雲便先挾了一筷子香椿芽拌麻油,既香且脆,又清口,笑道:“這個炒雞蛋卻好。”探春道:“不值什麼,你愛吃,說給廚房裡,叫做來就是了。”便即命人去廚房傳話。寶釵又道:“昔秦昭王三月三日置酒河曲,有金人自東而出,奉水心劍曰:‘令君製有西夏。’及秦霸諸侯,乃因其處立為曲水祠,二漢相沿,皆為盛集。遂有三月三日,士人並出江渚池沼間,為流杯曲水之飲。而今雖無金人奉水心劍,焉得無曲水流杯乎?”眾人都道:“這說的好。”果然傳酒來,齊敬探春,探春辭道:“治國齊天下,乃是君子士大夫的事。我不過生錯了日子,寶姐姐就扯上這些野史軼聞來取笑兒,這杯酒其實喝不得。”黛玉笑道:“正是你這日子生的好呢,將來少不得也要有一番大作為的。寶姐姐說今兒席上並無水心劍,豈不知從前吳王闔閭使乾將鑄劍,采五山之精,合五金之英,而金銀不銷,鐵汁不下。乾將曰:‘先師歐冶曾雲,若煉劍不成,須以女身祭爐神。’其妻莫邪聞之,即投身入爐,鐵汁出,化為兩劍,各鐫有字,雄曰‘乾將’,雌曰‘莫邪’,其餘所出之鋼亦鑄得三千利劍。可見劍之一事,原為女子化身。今日既有‘銀河九首’,你又生於三月三日,可知本身便是劍神,更何須金人獻贈水心劍乎?”眾人聽了,更加齊聲喝采。李紈道:“蘅蕪君和瀟湘妃子這兩個故事都講的好,合在一起想想更有滋味。今兒便衝了這兩個典故,蕉葉這杯酒也是不能不喝的。”不由分說,湘雲、寶琴左右按住,李紈便用鑄銀高腳葵花鐘儘力灌了探春兩鐘。眾人複又歸座吃麵,雖不便放量豪飲,卻也彼此讓了一回,又幾次三番派人去怡紅院打聽寶玉回來不曾。原來那寶玉聽探春說該找一個得力子侄幫忙,猛然省起一人,便急匆匆出了園子。你道他想的是誰?原來便是那年送白海棠來的賈芸。當下急吼吼命人找了他來,不及閒敘,便道:“你可認識從前在我屋裡,後來跟了鳳姐姐的丫頭小紅?”賈芸聽了,先吃一驚,隻道私情泄露,看寶玉神情卻又不像,心下猶疑不定,含糊說道:“依稀有些印象兒,寶叔隻管問他做什麼?”寶玉歎道:“前日為他一個不小心,太太發怒,將他趕出府去了。”遂又將砸缸救巧姐的話說了一遍,向賈芸謀道,“我的意思,是你找個便當時機問問本人,或是同他老子娘商量著,看有什麼法子可以幫他,就當代我賠罪了。不然我心裡總是覺的虧歉的慌。”賈芸這才放下心來,早打起一個主意。原來他自見了紅玉,便暗暗有意,自紅玉去了鳳姐處,他又在鳳姐跟前奉承,見麵的機會更多起來,眉來眼去,兩心相許,已不是一天兩天。原本隻想等紅玉到年齡打發出府,就要登門提親,就隻怕林之孝兩口兒雖是奴才,卻比自己體麵有權勢,未免眼高於頂,瞧不上。如今聽的紅玉竟被逐出,雖然驚訝,倒也喜歡,因笑道:“寶叔有命,侄兒焉敢不從。一定辦的妥妥當當,不教寶叔操心。說不定,這件事最終還要寶叔說句話呢。”寶玉忙問:“什麼話?”賈芸笑道:“這且不忙說他,八字還沒一撇呢,反正一兩天裡就知道的。倒是寶叔上次吩咐我辦的事,至今還沒能辦的周全,正難見寶叔呢。”寶玉左右看看,故意找個由頭將眼前人儘皆支出,這方悄聲問道:“你是說芳官兒的事麼?他如今怎樣了?”賈芸歎道:“兩府裡監管尼僧的是三房裡的芹老四,這人生性慳吝,隻要見了錢,任是什麼人情禮數都不講,後來搭上水月庵的老尼姑淨虛,偏也是個敢在虎嘴裡拔牙當街賣的,錐子上抹油——又奸又滑,兩隻眼睛瞪起來,隻是看見錢。我和他們平素裡井水不犯河水,若是擅自向他問話,他知道漏了底細,隻怕狗急跳牆,更要做出多少不堪的事來。那時我又無權轄治他。因此依我說,這件事還須上頭親自問詢,不然,縱揭出來,也是不抵事的。”寶玉聽他的話頭,便猜到賈芹背後另外有人,況且近日裡偶有風聞,也些許猜到必是寧府裡眾爺們兒,倒不好答話,隻問:“既然如此,何不報與璉二哥與鳳姐姐知道?”賈芸道:“他管僧尼事,便是璉二叔同二奶奶派的差使。我去告訴,反於嬸子麵上不好看,倒像是我多事好妒,有心搬弄是非了。”寶玉知他避嫌,心想若是自己去告訴老爺、太太,必然會問這些事你又從那裡知道,反落不是;若告訴老太太,又深知賈母向來最厭此等事,雖必嚴懲,若是一時氣病了倒不好。他原本不擅理這些人情世故,事臨頭來,竟是毫無主張,隻頓足歎道:“連佛門尚且如此,這世上還有片乾淨地方麼?”賈芸也知他無為,獻計道:“依我說,寶叔倒也不必理他們閒事,袍襟蓋膿瘡兒——橫豎瞞不久。事情發出來,總要懲治的。若是擔心芳官,不如叫個貼身小廝直接去說與庵裡,就說這芳官原是叔叔心愛之人,叫他們但凡衣食用具都要從豐配給,活計也不要多使他做,不過是借他們的地方休養幾日,橫豎將來還要接回園子來的,就是了。”寶玉想了想,也無他法,隻得親自出園來,向茗煙耳語幾句。那茗煙原本是個多事的,大包大攬道:“二爺放心,我這便備些素齋葛袍,套輛車子直送到水月庵去,指名說二爺賞與芳官的,叫淨虛那老禿頭出來答話。他看了這陣勢,必定心服,再不敢揉搓芳官姑娘的。”寶玉道:“便是這樣。”又與了茗煙些錢,教他從速辦來。那茗煙是平地上也要起三尺浪的,既得了寶玉親口囑咐,又有了錢,且拿了滿理在手,豈肯便宜行事?便想了一想,向後院裡尋著鋤藥、掃紅、墨雨、挑雲、引泉、伴鶴諸小廝,張張勢勢的道:“這是咱們為二爺效力的時候,大家須得如此這般,不可藏奸。”那些人又豈肯省事,都沒口子一片聲的說好,果然套了一輛車,買些油米香燭等,又會同平日裡一處淘氣的幾個小幺兒,浩浩蕩蕩,隻說往庵裡來布施,打的山門雷響。淨虛聽說榮府裡送布施來了,喜的親自迎出來,看見他幾個,卻不認得。茗煙將腳踩在車轅上,佯笑道:“二爺打發我們來送香油,你不趕緊跪接謝賞,隻管覷著你那老眼昏花看什麼?莫不成認不的你家茗大爺?還是看你茗大爺長的俊,想招作女婿?”茗煙的名頭淨虛倒是識得,因常在府裡走動,略有些臉麵的奴才都早已備記在心,知他是寶二爺跟前第一個得意親近小廝,因趕緊滿臉上堆下笑來,奉承道:“原來是茗大爺,老尼眼拙,一時竟未認出來。”又趕著叫小尼姑倒上好的香茶來。茗煙遂在條凳上坐了,一邊看著姑子們收香米,一邊便問淨虛道:“二爺房裡的芳官姑娘,是不是被你們拐在這庵裡?二爺著實想念,要我們來看看他,過幾天,二爺還要親自來接他回去呢。”寶玉前些時候來看芳官的事,淨虛早從姑子口中得知,聽茗煙語氣不善,忙諂笑道:“這可是不巧的很,不知道茗大爺到此,昨兒打發芳官往鐵檻寺有差使。不知寶二爺那日裡來,告訴老尼,好作準備。”茗煙更不答話,一腳踢飛條凳,便發作道:“早不差使晚不差使,偏你茗大爺來此,就說打發他有差使。你也不用騙我,那芳官上次我們原已見過,一張臉被你搗的爛茄子一般,大白天你差他出去,不怕嚇壞人?必是你藏起他來。打量我們不知道你做的那些事!你茗大爺七個頭,八隻眼,兩耳順風,七竅玲瓏,什麼事不知道?既說芳官不在,有膽就讓我們搜一搜,可彆叫我們搜出來!”當下振臂一揮,眾小廝遂擁上前來,隻以找人為由,亂踹亂砸,隨拋隨丟,眾姑子攔了這個,攔不住那個,口裡隻叫“阿彌陀佛”、“罪過罪過”。一時掃紅在房裡搜出些脂粉酒水等,大喊大叫著讓眾人來看,茗煙見了,更加得理,指著問道:“好你個酒肉尼姑,這難道也是敬佛祖的東西?是你家羅漢酒量好,還是你家觀音愛打扮?”遂將酒壇打的粉碎,脂粉花冠儘皆拋在地上。淨虛原本隻當他是為芳官出頭,既見被查出弊病來,才知另有機關,隻疑作府裡有密令使茗煙如此行事,因此一聲兒也不敢吱,惟有低頭念佛而已。且說賈芸與賈芹雖無過犯,隻因都在鳳姐、賈璉麾下辦事,便免不的有些山高水低,雞爭鵝鬥。自從賈芹管了鐵檻寺,每月往府裡領來錢糧供給,足有百兩,又搭上水月庵的淨虛,每每逼那些女尼、道姑妝扮了出來侍酒,所得纏頭,也都孝敬了他,每日裡不是坐轎,就是騎驢,吃風月酒,用脂粉錢,兩府裡進進出出,十分招搖得意。族中子弟時常論富比貴,多謂賈芸不及。賈芸既儘知底細,難免心中不平,隻礙在珍、璉麵上不好聲張,直到今日方出此一口惡氣。當下打聽了茗煙在水月庵中所為,自謂得計,興頭頭走去街上混堂內洗了個淨浴,換了一身體麵衣裳,又買了許多時鮮果品,糟魚臘肉,提著往林家門上來。方走至斜街,忽聽的一陣嘻笑聲甚是熟悉,抬頭看時,卻是一隊人亂哄哄擁著賈薔自那邊過來,都鮮衣小帽,吃的醉醺醺的。見了賈芸,笑著站住了,問他:“老二,你去那裡來?”賈芸忙拱手笑道:“為明兒要陪母親見個客,特來買些果品預備。”賈薔笑道:“什麼了不起的勾當。相請不如偶遇,不如一起到我那裡坐坐,介紹你認識幾個好朋友。”賈芸早已看到賈薔身後一乾人皆是華服麗冠的少年公子,且知賈薔素得賈珍寵愛,又與賈蓉交好,遠比自己體麵得勢,每有結交之心,苦無攀援之機,今蒙邀請,如何不從。當下拱手道:“卻之不恭,就叨擾你了。”遂挽著手一同行來,迤邐至一座院落前,卻又並不是府外頭賈珍購贈之大屋,竟是深街裡極僻靜雅潔的一處四合院,小而深幽,沿牆種著幾棵垂柳,一叢薔薇,樹下放著鏤花紫藤躺椅、茶幾、唾盒等物,幾上茶壺杯碟俱全,另有一紅填漆菊花捧盒裡盛著些花樣細點,最妙的是倚著茶幾猶有一架琵琶,收拾的十分雅潔不俗。賈芸正自猜疑,早有一個極伶俐的丫環迎上來說:“姑娘今早起來,又吐了幾口血,已請大夫來瞧過了,這會子剛吃過藥睡了。爺兒們不如先往彆處去坐坐,呆會兒再來吧。”賈薔果然便立住了腳道:“既這樣,我等下再來。”遂掩門出來,向眾人道,“如此,還是往我那邊房裡去吧。”那些人都笑道:“走來走去,腿都走軟了,況且已經鬨了這半日,也該散了。那邊不過是空房大屋,有何趣味?原是想來這裡求著齡官姑娘唱一曲,既然姑娘欠安,不如改日再聚。”說著一哄散去。賈芸便也另約相會之期,道彆而去。一壁走,一壁心下暗思:從前大觀園遣散十二小戲子時,聽說大多都分在各府各房裡伏侍,惟有小生寶官、正旦玉官、小旦齡官三個辭府而去。當時眾人還取笑兒,說是“巧的很,惟有‘寶、玉’和‘齡(林)姑娘’走了。”那齡官又長的和林姑娘一個模子,連脾氣性格兒乃至體弱的毛病兒都像,所以記的清楚。原來這齡官竟被賈薔收在這裡金屋藏嬌,倒不知賈珍等是否知道。既然彆房另居,自為掩人耳目;看他呼朋喚友來此,又似乎並不避人,究竟不知是何意思。一路揣摩,已經來到林之孝門上。林之孝在府裡議事未回,隻有紅玉同他娘兩個守著雞足燈穿珠花兒。見賈芸來,紅玉心中便猜到八九,忙向屋內回避了。林大娘那裡知道他們的首尾,隻當賈芸要尋林之孝走路子謀差使,因命小丫頭子沏了茉莉花茶來,笑道:“芸哥兒現在二奶奶麵前當差,誰不誇本事能乾?想來不日就要飛黃騰達的,何必再找我們。”賈芸笑道:“嬸子說那裡話。我不過是在府裡學著做些三瓜兩棗的零碎活計,那裡就論的到飛黃騰達上頭去。況且向來多承兩位照應,早該登門道謝才是。”因盛讚林之孝兩口子手眼通天,精明能乾,又讚紅玉才貌雙全,聰明伶俐,最後方緩緩提出求親的意思來,隻道:“箱奩戒指,織金衣裳,嬸子隻管說,即日辦了來,三茶六禮,不敢怠慢,總要教嬸子滿意。”林大娘聽了,雖然意外,倒也歡喜。他求寶玉說情,心裡也知道多半是不成功的,又想賈芸雖然貧薄,也是賈府旁係子孫,且在鳳姐麵前得勢,若將紅兒與他,倒不負他素日的心高誌大。又見他言語和氣,態度殷勤,趕著自己一口一個嬸子,說的天花亂墜,心裡便軟活了。雖未十分答應,卻也態度熱絡,隻說要等當家的回來商議,溫言暖語送賈芸出去了。等到林之孝回來,林大娘烙了椒鹽千層餅端上來,又備了四樣菜,糟鰣魚、過油豆腐蒸茄子、豆瓣蝦醬炒黃瓜、熟爛脫皮的紅燒醬肘子,又一大碗熱湯湯油汪汪的臘肉筍絲湯,又斟了一杯官釀的高梁酒給他吃了,故意問道:“今兒這菜的滋味如何?”林之孝道:“正要問你,那裡來的糟鰣魚?如今市麵上是什麼價錢,也是咱們尋常吃得的?隻管這樣大手大腳。”林大娘笑道:“誰有那些冤枉錢買他去。跟你說,這些魚一個子兒不花,是自個遊上岸跳進鹽缸裡醃夠日子長腳走來咱們家的。”林之孝便知有緣故,笑道:“這魚倒知道孝敬。”林大娘道:“可不是有人孝敬怎的,你倒是一猜就準,你要猜的到是誰,我就服你。”林之孝亂猜了一回,皆不是的。紅玉娘這方將賈芸今兒來的緣故講明,款款的說道:“女兒既然已經出來了,隻怕再難回去。況且咱家也不指望他那一吊錢度日,從前也沒打算他成個什麼,為的是家生子兒,才不得不送進府裡使喚,窩在怡紅院裡做了那些年粗使丫頭,原指望平聲靜氣過幾年橫豎放出來,誰知竟又跟了二奶奶,雖是有體麵的事,可那天不是懸著心,吊著膽,老虎嘴裡尋唾沫——便得著些也艱難。府裡有我們兩個侍候已是足夠,那銀子是好掙的?沒的再把個獨生女兒墊在裡頭。況且如今又被攆出來,傳出去是甚麼好名聲?若隻管擱在家裡,等著府裡發賣配人,知道是個什麼了局?那芸哥兒雖不是什麼嫡係正宗,大小也是個爺,且不是那些虛花浮浪的子弟,很知道巴結上進,做事也勤謹,又是出了名的孝子,雖然年紀不大,倒也還老成有眼色,近來在二奶奶跟前也極有體麵的,又不把女孩兒做丫頭看待,說明了娶過去做平頭夫妻,三絡梳頭,兩截穿衣,隻比府裡奶奶少些金銀穿戴,身份卻是一樣的。你若舍不得他吃苦,大不了多賠些嫁妝,就是破些銀子,買兩個小丫頭子賠送也沒什麼。”林之孝也道:“說的極是。”又道,“既這樣,紅玉終是二奶奶使過的人,要嫁人,也該同二奶奶說一聲。不然倒像慪氣似的。況且也要她肯放人才是。”林大娘答應了。次日一早,先與女兒說了,紅玉如何不願意,雖然口裡隻說“憑爹娘做主”,然而紅生雙頰,低頭弄帶的情形,分明千肯萬肯。林之孝家的看了,也就心中有數,倒暗暗歎了口氣。且進府來,諸多瑣事,忙碌了一頭晌,直到午飯後方尋個空兒來至鳳姐院中。鳳姐才因旺兒家的來報彩霞死了,求賞發葬銀子。鳳姐兒允了,打發旺兒家的去了。因向平兒歎道:“難得我想做件好事,竟沒做成。可見老天不容我積善。”平兒拭淚道:“彩霞在府裡幾年,同我原是極好的姐妹。我想跟奶奶請半日的假,親去送一送。”鳳姐點頭道:“你去罷,我彆的善積不得,你去送一送他,也就當是我去過了。好好替我跟他賠個不是,說我害了他了。”平兒勸道:“這是什麼話。奶奶也是好意,這是他的命,卻與彆人無乾。”鳳姐道:“這也難說。隻是我有心再做一件好事,卻不知道做的成做不成。”平兒忙問何事,鳳姐道:“小紅白跟了我一場,平時也小心伏侍,偏偏一個不小心被太太攆了去,我為他誤了巧姐,也沒心思留他。如今姐兒並沒怎樣,想來這件事其實不與他相關,倒彆白冤枉了他。你替我找個閒兒去看看他,有什麼可幫可做的,就替他完了心事;再不然,就把她身價銀子免了,白放了她,也不枉他伏侍我一場。”平兒喜道:“果然如此,就是奶奶的天大恩德了。世人常說西方無量佛如何如何神通廣大,法力無邊,卻多半都是拜觀音,口裡念著‘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可見這‘大慈大悲’是比‘神通廣大’更得人心的。”鳳姐聽了,不氣反笑道:“你這蹄子越來越壞了,連我也打趣起來。”方說著,林之孝家的已進來了,先請了安,又問過巧姐兒的病,這才緩緩回道:“自小紅前兒出去,我們老兩口幾差沒白了頭,隻恨他不開眼,丟了差使事小,折了奶奶的麵子事大。所以意思要趕緊替他尋一門親事打發了,沒的留在房裡打臉。恰好有媒人來說,從前奶奶提拔過的那位芸二爺竟不嫌棄他,願意娶了去,隻是小紅在奶奶跟前這些年,奶奶疼他,便像疼自家孩兒一樣,他的終身大事,我們不敢擅自做主,所以來請奶奶的示下。”鳳姐見他來,隻當他要替女兒求情,便不肯主動說要放小紅贖身之事,及見林之孝家的毫無怨望之意,仍是一味奉承,反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芸兒那小子倒有眼光,就不知他是何時存了這個心,我竟一點不知。”林之孝家的忙道:“自是他日常往來回應奶奶,見著女孩兒一兩麵,近日聽說出府去,才有這番心思。若說從前就有的,斷斷不能,便是他有,我們也不許女兒做下這沒臉的事。”鳳姐猶自沉吟。平兒忙故意將方才鳳姐的話說了一遍,林大娘聽了,沒口子道謝。誰料那邊賈芸早又求準了寶玉前來,也說為賈芸提親,鳳姐笑道:“難得你這般念舊,肯替他二人出頭,我若阻攔,倒是棒打鴛鴦了。”遂一口應允,願作保人,又命寶玉做媒證。林大娘自覺麵上有光,十分喜歡,回家與林之孝並紅玉說了,也都喜悅非常。賈芸與紅玉的親事遂這般定下來,隻等擇吉迎娶。紅玉自覺終身有靠,一番禍事變喜事,倒也得意,再不提回府的話,隻安心在家中待嫁。不提。且說寶玉作成賈芸、紅玉婚事,十分暢快悅意,因向鳳姐笑道:“到底是鳳姐姐會調教人,小紅在我屋裡那些年都不能顯山露水,才到姐姐屋裡幾天,就出脫的美人兒一樣,連芸兒那樣機靈的人,也取中了。”鳳姐笑道:“我聽你哥哥說,你從前認過芸兒做乾兒子,可是有這話?”寶玉不好意思笑道:“都是小時候的營生了,提他乾什麼?”鳳姐笑道:“你可知道小紅的娘是我乾女兒?你做成了他們這宗親事,從此須得叫我做嬸子了。”說的旁邊侍候的人都笑起來,寶玉更加不好意思。鳳姐又道:“論起這小紅,還與你林妹妹有個巧處。”寶玉忙問何巧之有,鳳姐便笑著說了小紅原名林紅玉,隻為重了寶玉、黛玉二人的諱,故而改了紅玉,因道:“這回出了園子,又眼瞅著要嫁人,自然便要回複從前的正名兒,一個叫林黛玉,一個叫林紅玉,何不是巧?”寶玉笑道:“果然巧的很,聽去卻像是一對親姐妹的名字,黛為青,一青一紅,又相襯,又相應,再巧沒有。我那裡叫作怡紅院,又叫絳芸軒,絳也是紅,倒伏了芸兒和小紅兩人的名字。可見天緣巧合,早有預兆的。”說著心中卻又起一念,想著賈芸同自己一樣,也是排行第二,如今卻與小紅成此佳偶;既然廊下二爺與林紅玉終成眷屬,焉知不是預示著自己這個寶二爺與林黛玉的婚事在即呢?因此搖頭晃腦,喜不自禁。鳳姐見他喜動於色,也就約略有些猜著,因道:“我沒你們讀書做詩的人想的多,一個名字也有這些說道。隻是白提醒你一句,這裡說說就算了,等下見了你林妹妹,可彆混說混比,他聽你把他同丫頭的名兒提在一起,又該置氣了。”正說著,玉釧走來相請,說太太找二奶奶說話。寶玉就便辭了出來,先去外書房找著賈芸,將事情告訴了,笑道:“林大娘已經得了信,千恩萬謝的去了,如今這件事大功告成,你卻拿什麼謝我?”賈芸笑道:“金山銀山搬來,寶叔未必希罕。倒是踏踏實實的替寶叔辦幾件事,儘點孝心,再者尋著稀有花草送幾盆來,或者寶叔看著還高興些。”忽然茗煙急匆匆跑來告訴,說方才看見賈雨村的轎子進門,隻怕等下還要指名兒求見二爺呢。寶玉蹙眉道:“我生平最厭這些人,偏偏走到那裡都見到他,前兒在北靜王府祝壽,也看到他同一班官員在那裡坐席。”又向茗煙道,“若老爺找我,隻說北靜王府請我吃酒去了。”茗煙苦著臉道:“罷喲,這要被老爺知道,是要打死的。況且二爺不在府裡,我怎麼倒閒(鹹)在這裡醃肉乾兒呢?可不是打嘴?”賈芸笑道:“猴兒崽子這會子又裝沒耽待了,前兒在水月庵裡何等威風來?”茗煙便笑起來,一時豪氣乾雲,拍胸脯道:“為二爺的事,茗煙火裡火裡來,水裡水裡去,拚著被老爺亂棒打死,隻說沒看見二爺便是。”寶玉笑著,彆過賈芸重新進園來。因怕丫環來找,且不回房,隻往花漵一帶行走,賞頑那春光爛熳,杏紅柳綠。忽見柳遮杏鬨處忽的飛起一人,倒唬了一跳,定睛再看,卻又不見了,正詫異間,忽然又飛蕩過來,又聽到樹後有女子語笑聲,才知道是有人在打秋千,細聽那聲音,似探春又似湘雲,及欲看那人,隻見他大紅裙子揚起在風中,直如飛仙一般,悠來蕩去,卻辨不清臉麵。因一路分花拂柳走近來,隻見探春和待書在一旁拿著衣裳、環佩等物,翠縷正推送一人蕩秋千,方知是湘雲,笑道:“你們倒頑的高興,怎不叫我來推?”又說,“雲妹妹抓緊了,小心掉下來。”一時湘雲停了秋千下來,鴉鬢微斜,粉臉生津,拭著汗笑道:“昨兒我們那些人等著你開社,且是蕉下客的芳誕,到處找你不見,這會子又做什麼來了?”寶玉道:“我教丫頭送去的一字一畫,三妹妹收到了麼?”又問要不要打秋千,自己來送。探春便也脫了織錦夾紗花枝俏的通袖袍子,露出粉白對襟琵琶小襖,下邊係著杏紅百襇繡花緞的唐裙,又束一束腰帶,便蹬在畫板之上,兩手握了彩繩,道:“行了。”寶玉便推送起來,起初不敢用力,隻微微蕩起,湘雲笑道:“打秋千一定要到高處才有好風景,隻管這樣悠著,倒不如坐下來了。”寶玉這才微微用力,探春還叫再高些。又打一會兒,探春已領悟得其中訣竅,也不必寶玉推送,隻自己腰間暗暗用力,雙腿繃的直直的微微一蹬一踏,畫板已起在半天雲裡,杏紅裙子舞的一麵旗似,露出底下鬆花綠的綁腿膝褲,大紅高幫滿繡緞子鞋,直欲飛到九重霄去。寶玉見用不著自己,遂退在一旁觀看,點頭歎道:“金履飛登楊柳翠,湘裙漫卷杏花紅。斯情斯景,便是曹衣、吳帶,也不能形容的。”翠縷伏侍著湘雲穿上大衣裳,又將金麒麟、荷包等物一一係回。寶玉見了,忽想起一事來,向湘雲道:“我從前送你的那隻金麒麟哪裡去了?”湘雲臉上一紅,反詰道:“沉甸甸的問他作甚?”寶玉道:“前幾日馮紫英邀我去他家坐席,說是邊境緊張,隨時便要奉命開拔的,所以在家裡設了靶場、跤場,每每招些子弟前來較藝,其實不過是找個由頭時常聚聚。那日射圃,恰遇著威武將軍的公子衛若蘭,腰間也係著這麼一隻麒麟,光彩閃爍,很像我送你的那隻,所以問起。”湘雲低了頭不答,翠縷卻掩口而笑。寶玉驀然省起,喜道:“早聽說妹妹有了人家,一直不曾問起是誰家有這樣福份,原來竟是他!真真好個人物,不枉了妹妹平素為人。那衛若蘭人物風流,武功了得,與妹妹恰可稱作一對兒神仙眷侶。”知道史家拿自己送的金麒麟與衛家做文定,倒覺歡喜,笑眯眯瞅著湘雲不住點頭。湘雲更加羞澀難當,恰見探春秋千慢下來,似欲停住,忙上前假裝接應,就勢避開。寶玉便也過去幫著摟住彩繩。探春下來說道:“剛才遠遠看見玉釧兒過來,東張西望的,不知找誰?”說著,玉釧已到跟前,看到寶玉,猛的一拍手道:“叫我好找,原來卻在這裡。太太要見你呢。”寶玉一時不解,隻當仍是為著賈雨村之故,笑道:“你說清楚些,是老爺找我還是太太找我。”玉釧兒嗔道:“老爺找你,卻與我們什麼相乾?自然是太太要找你,才命我來傳。襲人說你一早出去不見回來,茗煙又撒謊吊猴兒說沒看見。我想著剛才明明見你在二奶奶屋裡說話,怎會眨眼就飛了不成?所以進園子來,若不是看見三姑娘蕩秋千,還找不到這裡來。”探春笑道:“我隻道自己在秋千上可以看的高遠,原來他在地麵上看我,卻也看的真切。”眾人都笑起來。寶玉因隨玉釧兒來至王夫人房中,見王夫人正坐著翻黃曆本子,見他來了,且不理他,隻望著鳳姐說道:“幾次說要讓寶玉搬出來,總因這忙那忙,誤到如今。難得這些日子天氣晴朗,正好把這件事著緊辦起來。所以我今天找你來,特地說給你知道,從明兒起寶玉就不住在園裡了,一概用度開銷當減則減,除了跟出來隨身伏侍的這幾個丫頭外,怡紅院隻留兩個守夜嬤嬤負責打掃,其餘小丫頭隨你分給彆的姐妹使吧。”鳳姐兒隻得答應了,因怕還有彆的吩咐,便不敢去。寶玉聽了這話,卻恰如兜頭澆了一盆冷水也似,雖然早知道有今日,寧可捱一日是一日的,因此涎著臉求道:“太太何苦急在這幾天?自從二姐姐死了,寶姐姐又遷出園子,如今那裡好不冷清,我再要搬出來,越發沒人了。好歹讓我送了琴妹妹、雲妹妹出嫁,再搬出來吧。”王夫人冷著臉道:“正是為園中姊妹多半已經有了人家,你也眼瞅著要成家的人,若再像從前那般隻管在園裡住著,姐妹堆裡廝混,一時有個不妨頭,亂說話,傳出些什麼不好聽的來,倒把大事耽誤了。所以不如儘早搬出來,省的我日夜懸心。”寶玉聽到“成家”一句,卻打了一個突,因問:“誰要成家?同誰成家?”王夫人笑道:“你還做夢呢。早在二月裡你大姐姐行前,就叫宮裡太監傳下話來,說寶姑娘德性溫良,舉止沉重,品貌學問都是第一等的,因此替你做主,連日子都定好了,隻等回京就要替你們完婚。你們從小和睦,如今親上做親,你可喜歡?”寶玉不驚反笑道:“太太哄我呢。便要賜婚,也該給我和林妹妹賜婚才是,怎麼倒是寶姐姐?可是太太弄錯了?或者大姐姐弄錯了也未可知。等大姐姐回來,我必要在他麵前分爭明白的。”王夫人斥道:“真是糊塗話。婚姻大事,怎麼會弄錯?我親耳聽跟娘娘的抱琴說,那日娘娘省親,叫你們姊妹每人做一首詩出來。你一個人獨做四首,在那裡為難。寶姑娘走來提醒了你一句什麼‘怡紅快綠’,說是‘娘娘不喜歡的你偏要寫,不如改了’;那林姑娘卻自恃聰明,替你做了一首‘杏簾在望’教你打小抄兒,隻當彆人都是傻子。豈不知太監宮女站了一屋子,難道都是木偶擺設,聾子瞎子?他們在宮裡,什麼不知,什麼不解,生平最會的就是察言觀色,那容你們在娘娘眼皮子底下搗鬼?”寶玉辯道:“娘娘當時還誇了林妹妹做的好,說四首詩裡以此為佳,怎麼倒責怪起來?我不信。”王夫人冷笑道:“娘娘當時並不知道你們的把戲,所以誇獎;及後來回宮聽人說了,才知道竟被你們合謀蒙在鼓裡,焉得不怒?說句重話,這便是欺君之罪。你還指望他顧惜你林妹妹不成?所以我說他輕狂,不知輕重,真要幫你,就該像寶姑娘那樣,細心體上,揣摩著娘娘的心思眼色行事,這才是識大體、知輕重的千金閨秀,才是真心為你好。這樣的賢德之妻,便打著燈籠,那裡再找第二個去?所以你姐姐那時便取中了他。要不後來端午節賞賜眾人,怎麼獨他的那份和你一樣呢?”寶玉聽了這話,又似有理,不由的不信。卻終難平服,知道與母親強辯無益,隻道:“我找老太太說去。”王夫人厲喝道:“打量老太太便會幫你,容你胡來麼?彆說娘娘已經給你賜婚寶姑娘,就是沒有賜婚,林姑娘也已經是有人家了的,何容你再存什麼彆的想頭?”寶玉聽了,三魂轟去,七魄不全,大驚道:“林妹妹有了人家?這是那裡的話?”王夫人冷笑道:“你還不信呢。就是今兒早上,北靜王府裡請了從前教過林姑娘的先生賈雨村問名說媒,不幾日就要定茶換盅,下催妝冠帔花粉的。你不信,隻管問老太太去。”王熙鳳聽到“賈雨村”三字,便想到娘娘所賜“假畫”,不由心中一動。不及深思,卻見寶玉聽了這話,臉也青了,眼也直了,一跳三丈高,顧不的禮數,大叫一聲“我找老太太去”,轉身便跑,不提防絆在門檻上,一跤跌倒,連頭皮也擦破了。彩雲、玉釧兒忙過來攙扶,連站在門外廊簷下侍候傳喚的繡鸞、繡鳳等也都唬了一跳,忙近前來,王夫人見寶玉額頭上一縷血痕直流下來,幾乎迷了眼睛,也驚慌起來,一迭聲的叫人拿藥水來搽。寶玉卻一聲不響,推開眾人,牽起衣裳仍然隻管向外跑。任由王夫人、鳳姐在身後直著脖子叫喚,隻不理會。一徑跑至賈母房中。賈母正坐在椅上,滿麵淚痕,看見寶玉頭破血流的進來,一把摟進懷裡,哭道:“你林妹妹要嫁人了,你知道麼?”寶玉隻覺憑空打了個焦雷,砸的天昏地暗,站立不穩,從懷裡掙開問道:“怎麼老祖宗也來哄我?”賈母道:“那裡哄你?北靜王爺已經再三再四致意,今天又請了那什麼雨村過來,催著府裡送庚貼兒過去,說是一兩天內,就要抬聘禮來呢。”又回身叫人絞毛巾來給寶玉擦臉。鴛鴦早已拿了止血藥水來,卻交在琥珀手中。琥珀便上前替他搽著。寶玉頭昏目眩,如在夢中一般,藥水搽在頭上也不知疼,恍恍惚惚擋開琥珀手道:“從前老祖宗親口說的‘不是冤家不聚頭’的話,難道竟白說了?我的心老太太橫豎是知道的,可知從小到大,我心裡眼裡就隻有林妹妹一個,老太太也說林妹妹好,怎麼竟舍的把他送給彆家?那是要了孫兒的命了。老祖宗疼我,再不肯這樣對我的。”賈母哭道:“我的兒,何嘗是我想把你林妹妹配人?實是北靜王府權高勢貴,他們三番四次托人來問,咱們隻裝聾作啞不理會,實指望拖到你大姐姐回京,再想法子回應,這都為的是誰?偏是你這個惹禍的孽障,鬼使神差的,又拿鐵架子把那隻碧玉缸打碎,連魚也死了,如今王爺已經知道,雖不肯問罪,焉知心裡不存疑?我們再扣著你妹妹不肯允他婚事,眼見就要大禍臨頭了。那時不但你林妹妹保不住,隻怕這個家也要散了。”寶玉聽了,心裡約略有些明白過來,才知自己方是始作俑者,更加大哭起來,說:“缸是我砸的,有罪我去領,這便去王府裡分說明白,憑殺憑剮,都隨他們,有我活著一天,決不叫妹妹去。”又說,“若領不下,寧可與妹妹一同死了,想妹妹也是願意的。”說著,王夫人已經扶著丫環,同鳳姐兩個喘籲籲的過來,聽了寶玉這話,怒道:“又胡說了,好好的尋死覓活,婚嫁是喜事,如何隻說到忌諱上頭?你妹妹去那府裡,是做王妃,並非尋常妾侍,北靜王爺愛才慕賢,你是知道的,如今他不肯托請尋常官媒,卻巴巴兒地找了林姑娘的業師賈雨村來下帖,可見至誠;況且從前北靜太妃也曾親口對老太太許可的,說進門就要封誥,花釵九樹,鳳冠霞帔,所有禮遇用度,都與正妃一樣。這是光耀門楣的大喜事,便是你林姑媽、姑夫在世,想必也是願意的。你正該替你妹妹高興才是,如何隻說這些不吉利的話?叫你老子聽見,皮不剝了你的。”寶玉不管不顧,大哭道:“太太不知道我們的事。豈知我們是不怕死的,就隻怕活著不能在一處好好的活。二姐姐已經死了,雲妹妹、琴妹妹也都有了人家,雖然三妹妹、四妹妹的事還沒定,想來不久也都是要散的,留下寶玉一個孤魂野鬼兒,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寶玉這輩子並不求彆的,隻願跟林妹妹一起,要活,一同長命百歲;要死,一同化煙化灰。如今你們又要送林妹妹走,還把寶玉留下來做甚?寶玉寧可這會兒跟妹妹一同死了,倒還乾淨些。憑他是王爺還是皇上,妹妹又何曾是攀龍附鳳、貪慕權貴之人,都看作庸豬俗狗罷了。”眾人聽他說的大膽,都忙上前勸慰,用話遮掩。寶玉那肯理會,隻跪在賈母身前,插蔥也似磕下頭去,口口聲聲隻叫“老祖宗救我”。賈母見他這樣,越發哭的涕淚橫流,拍胸叫道:“我那世裡造下孽來,有了這兩個玉兒,竟不是孫子孫女兒,竟是前世裡冤家,可可的要我的命來了。”鳳姐見不是事,勸了賈母又拉寶玉,因道:“娘娘尚未回京,這件事或者還有回旋餘地,咱們倒不必自亂陣腳。橫豎日子還早,慢慢的想法兒,三個臭皮匠還抵出一個諸葛亮來呢,大家不用慌,事到臨頭,我自有主張。如今還有一句話說:這件事還得先瞞著林妹妹才是,不然,他那病身子隻怕抵不住。不知老太太、太太以為如何?”王夫人怪道:“這是他的大喜事,聽見了自然高興,豈有不樂反病之理?”鳳姐見王夫人一味愚鈍,隻得忍氣吞聲,笑道:“太太說的自是大道理。隻是林妹妹自小在府裡長大,忽然說要出嫁,怎麼不驚心傷感呢?他的心思又重,身子又單薄,況且我聽說他這些日子本來不好,倒是遲些日子等他安健了,再慢慢兒的說給他不遲。”賈母道:“這說的是。且吩咐下去,不可泄露一個字。”王夫人見賈母這樣,便不再說話了。賈母又垂了一回淚,年老之人,禁不的傷感操勞,歪在榻上朦朧欲睡。鴛鴦忙上來侍候。王夫人遂與鳳姐一起辭出,且命寶玉跟著,又說了些明兒如何搬遷,如何分配房間,如何安置丫頭的閒話。那寶玉心如刀絞,六神無主,隻恨不能速死,任由王夫人與鳳姐議論,竟像與己無關一般,呆呆的毫無反應。王夫人見他這樣,十分煩惱,欲說他幾句,又怕教訓重了慪出病來,隻得忍氣命人好好的送他回去,又叫收拾東西,預備明兒遷出。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