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張大了口,說不出話來。另一個顧問道:“我們最好不要違拗它,因為它的責任重大,最好請那位小姐來,站在它的觀察點前,讓它看看。”我團團地轉著,在那樣的情形下,我實在不知道該用甚麼樣的動作,來表示我心中的情緒才好,在轉了好幾個圈之後,我才道:“那麼,你們必須弄清楚一點,這個被寵壞了的孩子,它的目的,絕不止看看那位小姐,它還‘愛’著那位小姐,說不定它在‘看’到了那位小姐之後,愛她更甚,要和她結婚!”我是想一麵說,一麵哈哈大笑起來的,因為那實在是非常好笑的一件事。可是,我卻又一點也笑不出來!在我講完了之後,所有的人都沉默著,不出聲,因為他們都知道我的話是真的。就在那時候,傳送文字帶的轉盤,又再度自動地轉動了起來,曼中尉忙又拈起文字帶來,讀道:“我已等得不耐煩了,我知道彩虹在,她是來看我的,我要見她,一小時之內要見她,不然照我的計劃行事!”“一小時,”我們幾個人都呻吟似地叫了起來。我忙道:“那不可能,彩虹已回去了,一小時無論如何不行,快對它說!”曼中尉連忙又按動著字鍵,但是文字帶再度傳出,隻是重覆著一句話:“一小時,從十四時三十一分十五秒起計算,一小時。”那簡直沒有通容的餘地了!我們互相望著,基地司令最先開口:“如果一小時之內找不到那位小姐,那會有甚麼結果?”他那個問題,是向那兩個專家發問的。兩個顧問呆了片刻,才道:“我們不敢說,但是我們的勸告是,千萬彆冒這樣的大險,電腦的自動控製係統,可以做很多的事,如果——”他們也難以講得下去,隻是搖頭苦笑著。而他們的話雖然未曾講完,我們也全可以知道他是甚麼意思。他們的意思是,如果電腦的自動控製係統,在電腦的那種“情緒”之下,作反常的活動,那麼,說那是人類末日到了,也不為過!基地司令的麵色十分蒼白:“那……那我們怎麼辦?難道沒有法子可以對付它?”顧問道:“有是有的,可以拆除它的自備電源,使整個電腦停止活動!”“那就快拆除它的自備電源!”“但是,”顧問抹著汗,“那至少得兩小時以上的工作,才能接觸到自動供電的電源中心,再加以破壞,而我們的限期,隻有一小時。”司令也開始抹汗:“那和它商量,將限期改為三小時,快和它商量!”曼中尉輕巧的手指,又不斷地在字鍵上敲了下去。我們幾個人,都被一種詭異之極的氣氛所包圍。現在,我們在就一件極嚴重的事,展開談判,但是我們的談判對象,卻是一具電腦。在曼中尉的手指停了下來之後,文字傳送帶又轉動了起來,文字帶一節一節地傳送出來。兩個顧問拈起文字帶來,從他們臉上那種苦笑的神情,我就知道,提議已被拒絕了!果然,一個顧問一字一頓地念著文字帶上的話:“三小時,那足夠拆除電源,使一切停頓,不行,隻是一小時,還有五十六分三十秒。”基地司令脫下了將軍帽,用力抓著他已然十分稀疏的頭發:“通知國防部,通知全世界,快改變預定的飛彈射擊路線,使飛彈發射到大海去,快!”兩名女軍官立時答應著,她們不斷操縱著儀器,但是四分鐘之後,她們麵青唇白地來報告:“司令,電腦完全失靈了!”一個顧問道:“不是失靈,而是它不聽指揮,由於它失戀,它已下決心要毀掉全世界,它甚至不肯讓飛彈在海中爆炸。”我也苦笑著:“其實,那麼多核彈,在大海中爆炸,和在大城市中爆炸,有甚麼不同?”另一個顧問道:“多少好些,雖然免不了是毀滅,但至少可以有幾個月的時間,給人類去懺侮,為甚麼要製造那麼多核武器!”基地副司令突然抓住了曼中尉的肩頭,將曼中尉從座位上直提了起來。抓住曼中尉的,雖然隻是副司令一人,但是基地司令卻也參加了對曼中尉怒喝,他們兩人一齊罵道:“都是你,都是你闖下的禍!”曼中尉的神色蒼白之極,睜大了眼,一語不出。在那樣的情形下,幾乎每一個人的行動,都有點失常的,連我也不例外,我突然手起掌落,重重地一掌,砍在副司令的頸際。那一掌,令得他痛極而嚎,鬆開了曼中尉,退開了幾步,而我已立時一轉身,伸手抓住了基地司令胸前的衣服,基地司令身上的將軍製服,本來是威嚴的象征,是令人一望便肅然起敬的。但是我們已知道,世界末日離現在隻不過幾十分鐘,還有甚麼值得尊敬的?我揪住了將軍的衣襟,厲聲道:“彆將責任推在曼中尉一個人的身上,如果不是你們這些將軍,那麼熱衷於核武器,怎會有那樣的事發生?你們設立那樣龐大的核武器基地,不是為了有朝一日可以使用核武器?現在好了,你們如願以償了!”基地司令氣得張大了口,說不出話來。我用力向前一推,基地司令跌出了兩步。我揮著手,大叫道:“每個人都儘快趕回去吧,快些趕回去,或許還來得及和你們最親愛的人,擁抱著一齊迎接死亡,快走吧,世界末日終於來了!”我那時失神地狂叫,樣子一定十分怪異。但是,所有在電腦旁邊的人,卻沒有一個人笑我,他們的神情,都十分嚴肅,其中有兩個年紀較輕的女軍官,哭了起來。被我推倒在地的基地司令,這時已掙紮著站了起來,大聲叫道:“我們可以先炸毀電腦?”兩個顧問齊聲道:“司令,你忘記了?我們在裝置一切的時候,曾假定過電腦若是受到了破壞,一定來自敵方,所以電腦在遭受破壞時的反應,便是立即發射所有的長程飛彈!”基地司令呆呆站著,我則“哈哈”笑著,我實在沒有法子控製我自己的情緒,我必須笑,雖然我不知自己為甚麼要笑。整個第七科中,亂成了一片,那還是消息未曾傳出去,加果消息傳出去了,那整個基地會亂成一片,整個國家,整個世界都會陷入極度的混亂之中!我一麵大笑著,一麵想要奪門而出,但譚中校卻將我從門邊,硬生生地拉了回來。我被譚中校拉了回來之後,才聽到曼中尉,那位年輕的女軍官,正在宣布一些甚麼,她說:“是我闖的禍,應該由我來結束它。”副司令撫著被我擊痛的頸際:“中尉,你闖下的是無可收拾的大禍,你無法結束它!”曼中尉的麵色雖然蒼白,但是她的神情,卻出乎意料之鎮定。她道:“我想,有辦法的。”基地司令甚至忍不住罵了一句粗言,在明知世界末日就快來到的時候,人都有一種難以自我控製的情緒,一切平日隱藏在教育、禮貌麵具下的本性,也就會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一個莊嚴的將軍,竟會突然罵出了粗言來,便是那種情緒的結果。他一點也不覺難為情,罵了之後,還立時道:“你有甚麼辦法?你能有甚麼辦法?”曼中尉給將軍的那一下粗言,罵得目瞪口呆,一時之間,不知該說甚麼才好。但是,我卻看出,曼中尉真想說甚麼,她好像的確有辦法可以提出來一樣。是以我忙道:“曼中尉,你不妨說,你有甚麼辦法?”將軍又罵了起來,曼中尉向我看了一眼:“可是將軍他……他……”基地司令揚著拳頭,喝道:“他媽的,你有甚麼話,就他媽的快說吧,要知道隻有幾十分鐘了!”曼中尉咽下了一口口水:“這副電腦聽不到我們的談話,不知道我們會怎麼對付它。”副司令道:“我們也無法對付它!”我大聲道:“彆打斷曼中尉的話,讓她說下去,我們的時間已不多了!”基地副司令狠狠地望著我,他剛才給我重重地砍了一掌,現在已經十分惱怒,他可能會不顧自己的身份,要來和我打架!不論我的情緒是多麼瘋狂,但是我卻還不想和他打架,是以我連忙轉過頭去,不去看他。要知道在瘋狂的情緒之下,就算兩個人多望幾眼,也會打起架來的。曼中尉在我大聲呼喝之後,總算又有了講話的機會,她道:“而且,最大的幸事,是它從來也沒有看到過彩虹的照片。”曼中尉講到這裡,我的心中,便陡地一震,我失聲叫道:“曼中尉,你是說——”曼中尉點著頭:“是,你已明白我的意思了,由我做出來的酸牛奶,那就該由我自己喝掉,我的想法,就是那樣。”基地司令罵道:“他媽的,你的辦法是甚麼?”我忙道:“曼中尉的意思是,電腦根本不知道他通信的彩虹,究竟是甚麼樣子的,曼中尉她可以充作是彩虹,讓它去‘看’!”基地司令和副司令一齊轉過頭,向那兩個專家望去,那兩個專家緊皺的雙眉,舒展了開來,道:“這是多麼奇妙的主意!”基地司令道:“那你還不去改裝?”曼中尉陡地立正,敬禮,奔了開去。我們幾個人則在電腦控製室中,團團亂轉,真要命,曼中尉去換衣服,怎麼去了那麼久!其實,曼中尉隻不過去了七分鐘,等到她換上了便裝,又回到控製室來的時候,我發現曼中尉的神色雖然蒼白,但是換上了便裝之後,卻也十分嫵媚。我替她理了理頭發:“你應該裝得快活一些,你的臉色太蒼白了,你應該去喝一點酒。”司令大聲道:“行了!行了!或許電腦喜歡臉色蒼白的女孩子,彆胡亂出主意來!”我問道:“電腦的觀察點,在甚麼地方?”一個顧問道:“推電視攝像管來,和電腦進行聯係。”立時有兩個女軍官,推了一具十分高大的電視攝像管來,專家用熟練的手法,和電腦聯絡在一起,一個專家來到字鍵之前:“讓我來通知電腦,它的心上人來了,叫它好好看看。”曼中尉就站在電視攝像管前,從那樣的情形看來,倒像是電視台在招考新人,一個神情緊張的少女正在試鏡一樣,不明情由的人,是決想不到事情那麼嚴重。另一個專家扳下了許多掣,攝像管上的紅燈亮起,電腦上的各種燈,也閃耀不停,在刹那間,電腦的全部工作,突然都自動停頓了。曼中尉也在那時,在她蒼白的臉上,努力擠出一個微笑來。電腦的文字帶,突然以超常的速度,將文字帶送了出來,一個專家拉起了文字帶,讀道:“你太美麗了,比我想像中更美麗,我要你一直陪伴著我,彆離開我,否則我會發狂。”等到那專家讀出了文字帶上,電腦表示滿意的話之後,我們都大大鬆了一口氣。但文字帶還在不斷地傳出來,那顧問也不住地拈起文字帶,讀著文字帶上,電腦的“話”。在經過了剛才如此緊張氣氛之後,這時再聽那位專家讀文字帶上的那些“話”,實在給人以十分不調和的感覺。因為那具電腦,剛才還在威脅著,要不顧一切,施放由它所控製的長程飛彈毀滅全世界,但此際,那專家念出來的,卻全是對一個年輕女性的讚美詞,世上最感情豐富的人,隻怕也難以對著他心愛的女子,有那樣動人的讚美。那種讚美,簡直可以使任何一個女子聽了,打從心底下高興出來。我看到曼中尉的臉上,有著興奮的緋紅色,當那位專家讀到“我願意永遠和你在一起,你千萬彆離開我,我們一直廝守著”的時候,曼中尉竟低聲道:“我會的,你放心,我會永遠陪著你。”基地司令和副司令兩人,弄平了他們的將軍製服,我們都已從瘋狂的夢幻情緒中,回到現實,我對剛才的行動,感到抱歉,而司令和副司令,顯然也因為剛才的粗言而不好意思。是以我們各自相互一笑,互相說了一聲對不起。也沒有再說甚麼,剛才的一切,誰都願意將它當作一場惡夢。曼中尉在她的座位上坐了下來,敲打著字鍵,我們也不知道她和電腦在“說”些甚麼,但是可想而知,多半是一些山盟海誓的語言,因為電腦的讚美詞是加此之動聽,曼中尉不能無動於中。那兩位專家則巡視著電腦的工作,電腦正常的工作,又開始進行,當他們巡視完整個電腦工作之後,頻頻說道:“太奇妙了,真太奇妙了,電腦的工作效率,和它的靈敏度,竟超過了設計時的兩倍。”我呆了一呆:“兩位,人若是戀愛成功,也會使他的情緒開朗,判若兩人,這樣看來,電腦和人腦一樣?”那兩位專家並沒有立時回答,隻是和我並肩向外走去,我們出了第七科,在長長的走廊中向前走著。那兩位專家在快到走廊的儘頭時,才停了下來,一個道:“衛先生,你剛才提出來的問題,我很難回答,理論上說,電腦隻不過是一具由許多許多電子管組成的機器,當然和人腦不同,人腦有生命!”另一個專家卻苦笑了起來:“但是,生命是甚麼?生命並不是一種存在的物質,生命飄渺到無可捉摸。一個活人和一個死人,在物質上,沒有絲毫不同,但是一個活,一個死,卻又大不相同,我們以為電腦沒有生命,又怎樣證明它?”首先回答我問題的那位沉默了半晌,才道:“這問題太複雜了,現在,我們不能決定電腦是不是有生命,但是那至少已知道了知識的積累,即使在電腦之中,也可以產生新知識,這實在是一件十分危險的事,如果一旦,電腦的思想範疇,逸出了人類的思想範疇之外……”他講到這裡,沒有再接下去,我和另一個專家也都不出聲,他說的雖然還是很遙遠將來的事,但是,它遲早總會來的,不是麼?事情到這裡,本來已可以告一段落了,但是還有兩件事,卻是要補充說明的。第一件,那具電腦的“戀愛史”,並沒有繼續下去,國防部下令拆除電腦,首先便是在它“熱戀”的時候,拆除了它的自動電源,然後將電腦拆成了幾百萬件零件,將之化整為零作彆樣的用途。曼中尉和那五位女軍官,都受到了嚴厲的處分,曼中尉還被開除了軍籍。第二件要說的是彩虹,當我回家之後,我第一件事就是找到彩虹,將一切經過,源源本本告訴她。我以為她聽了之後,一定十分難過的了。但等我講究之後,卻發覺她若無其事,我正在大感詫異間,一個高大、黝黑、英俊的年輕人,突然到訪,我一看他便認出他是甚麼人,他就是那軍事基地聯絡處的那位上尉,來渡假,看他和彩虹的情形,他們的感情很不錯。這或者可以算是喜劇結束吧!(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