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神情十分震怒,譚中校連忙搖著手:“聽我解釋,一切全是她們六個人做出來的,她們嚴重地違反了軍官守則,一定會受到極嚴重的處分!”我完全糊塗了,根本不知他在說些甚麼。譚中校又道:“你或許不明白,由她們自己來說,或者你會明白一些的。”我向她們看去,她們都低著頭一聲不出,譚中校大喝道:“快講,當初是由誰最先想出來的,曼中尉,是你,你說!”六位女軍官中,有一個抬起頭來。她是六人之中,年紀最輕的一位,圓臉,大眼,看來十分精靈,但這時她卻像待罪羔羊一樣地望著我,過了一會,才道:“那最先是我的主意,我想,如果將一封信……送進電腦去,讓電腦來回信,不知是甚麼樣的結果,那是在三年前開始的,我們隨便在一本雜誌上剪下了一則征友的啟事……”我吸了一口氣:“那是高彩虹的征友啟事。”“是的,我們完全隨便剪下來,那隻不過為了好玩,想看看電腦的反應如何,征友啟事上,有著高彩虹的興趣、愛好和年齡,我……將之翻譯成電腦的語言,結果,我們得到了一封回信,由我翻譯繕寫了寄出去。”我苦笑著,坐在沙發上,根本不想站起來,原來是那樣的一個玩笑!我的話聽來也顯得有氣無力:“三年來,擔任回信角色的,一直是電腦?”“是的,”那女軍官的麵色更惶恐了,“電腦沒有名字,我們隨便取了一個名字叫伊樂,我們將高彩虹的來信,譯成電腦文字送進電腦去,回信就由電腦自己完成,三年來一直如此。”我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在那片刻間,我記憶著彩虹給我看的那封信,我發現那女軍官此際所講的,一點不錯,因為除了一副電腦之外,是不會有一個人有那麼豐富的學識,幾乎無所不知。在信中“伊樂”說有六個人服侍他,那自然是輪值的六名軍官。我迅速地轉著念,可是突然之間,我卻睜大了眼,自沙發上直跳了起來!我如此突兀的行動,一定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因為八人都瞪大了眼望著我,不知發生了甚麼事。這時,不但他們不知發生了甚麼事,連我自己的心中,也是混亂到了極點,因為我想到了一點不可能發生的怪事!我搖著雙手:“不對,不對,這其中有一點不對!”那女軍官望著我,仍不知我是甚麼意思。我道:“那些信,我全看過,你自然也全看過?”“自然,都是我經手翻譯的。”“我想,你一定也看得出,那些信中,充滿了感情,那是極濃的感情,是人類的感情,而不是電子儀器所能產生出來的感情!”我幾乎是尖聲叫嚷著。那女軍官苦笑著:“我們早就發現了這一點,但我們卻不知道事情會發展得那樣嚴重,你和彩虹小姐竟會找到基地來——”我打斷了她的話頭:“不是,我不是這意思,我是在問:電腦的覆信,竟充滿了人類才有的感情,你有甚麼解釋?”那位女軍官並沒有出聲,另一位年紀較大的女軍官道:“我能解釋,我是經過嚴格訓練的電腦專家,我可以解釋這一點。”“請說。”“電腦雖然是死的儀器,但是,根據人類給它的資料,它也會作作出變化的反應,一副電腦之中,所儲存的資料如此之多,而且全是人給它的,那麼,在它的反應中,會有人的感情,也就不是甚麼奇怪的事情了。”這樣的解釋,我勉強可以接納,但是我的心中,卻仍然有著兩個極大的疑問!我先提出了第一個大疑問來:“各位,你們一定不能否定這一事實,那便是,要和彩虹見麵,是電腦自己提出來的,在信中,它還說你們不讓它有行動的自由,這……不是太過份了?”那年紀較大的女軍官點頭道:“是的,我們在看到了這封信之後,也覺得這個遊戲應該停止了,我們也感到,這副電腦的情緒,已不受……控製了。”“你說甚麼?”我大聲問:“電腦的情緒?”“我應該說是電腦的反應,電腦的反應,就是電腦積聚資料的自然反應,電腦認為在通信三年之後,雙方該見麵了,那是一般筆友在通信三年之後都會這樣提出來,並不值得……奇怪。”我直視著那女軍官:“小姐,你在作違心之言,你是電腦專家,你並不是不覺得奇怪,而是覺得奇怪透頂!因為,電腦對你們發出了怨言,埋怨你們限製了它的自由,不讓它見彩虹!”那位女軍官的臉色,頓時蒼白得可怕!譚中校也因為我的如此突兀的話,而突然高聲叫了起來:“衛先生,你在說些甚麼?”我做著手勢,令他們全都彆出聲,然後我才道:“中校,我是說,電腦在經過了三年通信之後,電腦本身,已因之而產生了一種新的情緒,這種情緒,日積月累而來,是出於她們幾位意料之外,中校,這副電腦愛上了高彩虹!”譚中校在聽了我的話之後,他臉上的神情,像是服食了過多的迷幻藥一樣!他張大了口,望了我好一會,才道:“衛先生,你……是在問玩笑?電腦怎會愛上一個人?”我並不直接回答譚中校這個間題,隻是道:“你可以問她們,她們全是電腦專家。”譚中校立時向那六位女軍官望去,她們六人的麵色都很難看,在靜默了幾分鐘之後,年紀最長的那位才歎了一聲。年紀最長的那位歎了一聲:“中校,衛先生的話,或者是對的,我們都發現……發現……電腦在……彩虹這件事上,不受控製……而且……”“而且怎樣?”我和譚中校齊聲問。“而且……”那女軍官硬著頭皮講了出來:“而且它曾向我們提過最後警告。”我那時,臉上的神情大約也和服了過量的迷幻藥差不了多少,因為我的聲音,在我自己聽來,有虛無縹緲之感,我反問道:“警告?”那女軍官道:“是的,電腦曾自動傳出文字帶,說它必需和彩虹見麵,否則……否則……”“否則怎樣?”我急不及待地問。“否則它就……自己毀滅自己。”女軍官回答。譚中校站了起來,雙手無目的地揮動著,像是要揮去甚麼夢魘一樣,他道:“夠了,夠了,太荒謬了,事情到了這裡已告一段落,衛先生,請你將一切轉告高小姐,我們會處分她們。”我沉聲道:“中校,事情並未告一段落。”“還有甚麼?”“還有那段廣告稿,中校。”我緩慢地回答著。譚中校顯然不明白我的話是甚麼意思,是以他瞪大了眼睛望定了我。我重覆著:“電腦那段廣告稿,譚中校,曼中尉,你們都不覺得奇怪?我想你們六個人之中,誰也不曾控製過電腦,發過那段廣告吧?”那六名女軍官甚至不知道有那段廣告這件事,而等我解釋清楚之後,她們都駭然之極:“當然不是我們,那是……那是……”她們遲疑著未曾說出來,譚中校卻已咆哮了起來:“那是甚麼?”年紀最長的那位軍官站了起來,她的麵色十分蒼白,但是她臉上的神情,卻是十分嚴肅,她先向譚中校行了一個軍禮,然後道:“中校,必需立即向最高當局報告這情況。”“報告甚麼情況?”譚中校有點無可奈何。“那副電腦,”女軍官頓了一頓:“中校,那副電腦,我們認為……或者說我個人認為那副電腦……它……活了。或者不應該說它活了,而應該說……應該說……”她顯然找不到適當的詞彙來形容電腦發生的變化,是以她遲疑未曾說下去。我立時接上了口:“應該說,電腦在積存的資料的基礎上。產生了新的、不受人類控製的思想?電腦的這種思想,通過文字帶表達出來。”我的話,令得那六名女軍官點頭不已。譚中校的臉上,現出詭異莫名的神色來,苦笑著:“如果我將那樣的情形報告上去,那麼,上級一定將我送到神經病院去。”我正色道:“中校,事情發展到如今這般地步,和我個人已完全沒有甚麼關係,但是和你們國家,卻有著極重大的影響,這副電腦現在的確已有了它自己的感情,自己的思想,這是不容忽視的問題,你必須將之報告上去,請第一流專家來挽救這件事!”譚中校顯然已被我說動了,雖然他的口中還在不斷喃喃地道:“荒謬,太荒謬了!”他站了起來:“我照你們的話去做,衛先生,你還必須在看管之下,留在這裡,我去會晤基地司令,商討對策。”譚中校帶著副官,走了出去。我在譚中校的辦公室中,和那六位女軍官又交談了片刻,使我對整件事的來龍去脈,知道得更清楚。她們六個人,將彩虹的來信,送進電腦去,又將電腦的覆信,寄給彩虹,以此為樂,那自然是一種十分無聊的行動。但是值得原諒的是,她們的確未曾想到,事情會有那樣嚴重的後果。彩虹會從電腦的覆信中愛上了“伊樂”,其實那是不足為怪的,因為這副電腦積聚的資料極多,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有那樣豐富的知識,也沒有任何人會有那樣好的文采,更沒有任何人能從一個人的信中如此深刻地了解對方的心理。由電腦來扮演大情人的角色,那自然是世界第一,難怪彩虹墮入情網。我和彩虹一起找到基地來,向譚中校查問基地中有沒有一個人叫作“伊樂”。譚中校是資料科的主管,全部資料,包括人事資料在內,都儲存在電腦之內,譚中校要查有沒有“伊樂”這個人,一定要透過電腦,是以那六位女軍官也立時知道我和彩虹找上門來,她們知道闖禍了!在她們知道之後,自然不敢再去取那封信,這便是那封信一直放在食堂的信插中無人來取的原因。本來,她們六人隻要能保守秘密的話,不會再有甚麼人知道她們曾玩弄過這樣一個“遊戲”。但是,那廣告卻突如其來地出現在報紙上!據她們六人所說,那段廣告稿,並不是那副電腦第一次自動不受控製傳出的文字帶,在那段廣告稿之前,還有許多文件帶,其中甚至有威脅要自我毀滅的語句,但都被她們六人收起來了。可能是電腦也知道了這一點,是以那段廣告稿的文字帶傳送出來之際,並不是那六人當值的時候,另一班當值的軍官,並不知道有那樣的“遊戲”,也不知道這副電腦自己已有了思想,自己有了行動,看到有文字帶傳出來,自然照譯送出去。所以,我才看到了那段廣告。對整個事情的過程,我都有了十分清楚的了解,但是我卻如同跌進了一片迷霧中一樣:那副電腦活了,這實在大不可思議了!或許,那“活”字用得不十分恰當,但它的確是活了,它有自己的思想產生,那種思想,並不是積聚的資料,而是在積聚的資料之中產生的。電腦在某種程度上,和人腦是十分相似,人腦在人的成長過程中,不斷地吸收知識,就和電腦不斷增加資料的積聚一樣。人腦在吸收知識到了一定程度之後,很多反應超乎吸收的知識之上,有新的發明、新的思想產生。新是在舊的基礎上產生出來的,人腦能夠產生新的東西,電腦在同樣的情形下,為甚麼不能?我越想越感到可怖,感到我的身子,像是浸在冰水之中!這副電腦如今因為“愛情”的困擾,它的“情緒”正在極度的惶惑不安之中,而它,卻是負擔著這個長程核飛彈基地的最重要責任!我相信,那麼多枚的長程核彈,一定由電腦控製發射,如果它“胡作非為”起來……我一連打了幾個冷震,我必需將我想到的這一點,告訴譚中校和基地的最高負責人,因為事情實在太嚴重,嚴重到了難以想像的地步!我忙對那年紀最長的女軍官道:“你們所說的電腦不受控製的情形,是怎樣的?”那女軍官苦笑著:“常我們值班的時候,文字帶會自動傳送出來。”我深深地吸進了一口氣:“電腦有自己工作的能力,有這可能麼?”那女軍官給我逼問得哭了起來:“我不知道,照理論上說,是可能的,隻要有電源,它就能有動作,我不知道會有那樣的結果。”我正色道:“我不是在恐嚇你們,你們可曾想到,電腦如果有自動工作的能力,它如果‘發怒’了,曾有甚麼結果?我想,長程核子飛彈的發射,一定由它控製,如果它也自動一下的話——”在我一開始講話的時候,譚中校和兩位將官,以及幾個便服人員,已走了進來。但是我還是繼續著我的話,到我講完,那位女軍官已經尖聲叫了起來:“切斷電源,快切斷電源!”譚中校則抓住了她的手臂,喝道:“你叫甚麼?電腦的電源係統是獨立的,不能切斷,因為它在電腦的中心部分。”我忙道:“那是甚麼意思?”“這副電腦在建造之初,就預算它要二十四小時不停,經年累月地工作,所以它的電源是特殊設計的,在電腦的中心部份,由電腦自動控製發電,那也就是說——”譚中校苦笑了一下。“那怎樣?”“就算我們切斷了電源,但如果事實如你所說,那電腦已經‘活’了的話,那麼,它也會再開放電源,衛先生,剛才你提到長程核子飛彈,不幸得很,事情正如你所言,飛彈的發射,由電腦控製!”我頓著足:“那你們還不想辦法?”譚中校的麵色很難看,他道:“我先替你引見,這兩位是基地司令和副司令。”我和兩位將軍握了手。譚中校又介紹兩個便衣人員,那是兩個身形高大的西方中年人,他道:“這兩位,是基地的高級技術顧問,是我國軍隊的貴賓,他們全是電腦專家,是這副電腦的主要設計人。”我隻和他們握了手,然後歎道:“事情十分嚴重?”一個顧問道:“我們要證明電腦是不是除了積聚的資料之外,產生了屬於它自己的思想。”我道:“這幾位軍官可以證明這一點,當然,我們還可以進一步再去證明一下。”基地司令道:“我已和國防部長談過,可以暫停電腦工作一小時。”“司令,”曼中尉說:“電腦的正常工作,不必停頓,它有十二個文字帶的傳送口,我們可以在其中任何一個傳送口的文字帶中,得知電腦的想法。”我們互望著,心中都有一種奇異之極的感覺。人類大約是覺得人和人之間,無法徹底了解和互相信任,所以才發明了電腦,將一切最重要的工作,交給了電腦。人類以為電腦是人最忠實的夥伴,因為電腦是死的,電腦的一切知識,全是人給它的。但是卻未曾料到,電腦也會活,也會產生它自己的思想。如果有一天,電腦會完全背叛人類,那實在也不稀奇。我們一齊向外走去,在電腦控製台前值班的另外六名女軍官,仍然在全神貫注地工作。我們來到了其中一個控製台前,基地司令親自對那位守在控製台前的女軍官下了命令,那女軍官才離開了她的工作崗位,而由曼中尉坐上了控製台前的椅子。曼中尉才一坐了上去,令得我們目瞪口呆的事,便立即發生!控製台上的十幾排小燈,突然閃亮起來,燈光一排又一排地迅捷走動著,但是我們間的每一個人,都看得十分清楚,曼中尉的手,並未曾觸及任何按鈕。接著,文字帶的傳送口上,紅燈亮起,有節奏的“得得”聲,響了起來,文字帶開始轉了出來。(一九八六年按:現在電腦表示意見的方式,早已變成通過終端螢光屏來顯示,但早期電腦的表達方式,確然如此。)不是專家,無法看得懂紙帶上的文字,因為那看來隻是一個個的小孔。曼中尉和那兩個顧問全是專家,文字帶才一傳出來,曼中尉便執住了文字帶的一端,緩緩向外拉著,她的臉色灰白。那兩個顧問的臉上,也現出了極之古怪的神色來,當文字傳出了足有三呎長短之後,一個顧問道:“中尉,請你告訴它,我們會設法。”曼中尉的手指有些發抖,但是她的手指,仍然在控製台前的幾列字鍵上,迅速地敲打著。在曼中尉開始在字鍵上敲打之後,文字帶也停止傳送,司令和副司令已齊聲問道:“它說些甚麼?這些字帶上說甚麼?”兩個顧問苦笑著:“它說:我要見她,這句話重覆了……七次之多,然後它說,如果見不到……彩虹……那它就毀滅自己,毀滅一切。它最後一句話是:你們應該知道我有這力量!”兩位將軍一齊笑了起來,他們在那樣的情形之下發笑,顯然是他們想要令得氣氛輕鬆些,想所有的人,都認為那是一件可笑的荒唐的事!但是由於他們自己的心中,首先不那樣認為,是以他們勉強作出來的笑聲,令人遍體生寒。而他們也聽出了他們的笑聲,起了很壞的反效果,是以他們立時又停止了發笑。而當他們停止發笑時,氣氛更加惡劣!副司令用一種聽來十分奇怪的聲調道:“太無稽了!電腦竟會用那樣的話來威脅我們,我們所看到的一切,全是事實?”那兩位顧問先生,顯然比較容易接受事實,因為他們立時齊聲道:“是的,是事實。”接著,一位顧問在我的肩頭上拍了一拍:“衛先生,你有超級的想像力,所以才想到電腦已有了它自己的思想,現在電腦一定要見那位小姐——”我大聲道:“那是沒有意義的,電腦隻是一副……”我本來想說“電腦隻是一副機器”的,但如今這副電腦,就算彩虹站在它麵前,它也看不到的。那顧問搖著頭:“不,事實上它看得到,它有二十四個觀察點,觀察點是無線電波反射原理所構成,它‘看’到的東西,也存入它的記憶之中,它曾經認出過兩架國籍不明的飛機,是蘇製的米格十九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