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打開書房門,就嚇了一跳,因為彩虹竟挨在門框上,睡著了。我的開門聲驚醒了她,她睜開眼睛,跳了起來:“表姐夫,你在他的信中,看出了一些甚麼來?”我用十分輕描淡寫的口氣道:“彩虹,伊樂像是不喜歡運動,對不?”彩虹點了點頭:“是的,他信中從來也未曾提起過參加任何運動。”我慢慢向前走著,彩虹跟在我的後麵。我又道:“他的信中,好像也從來未曾提及過他曾到什麼地方去玩或是去遊曆,對不對?”彩虹點了點頭。我站定了身子,這時白素也從房間中走了出來。我又道:“伊樂給你的所有的信,談的都是靜態的一麵,全是他所知的一切,他為甚麼從來也不談起動態的一麵,例如他今天做了甚麼,昨天做了甚麼,難道你的信也是那樣?”彩虹又呆了半晌:“當然不是,我常告訴他我做了些甚麼,我曾告訴他我打贏了全校選手,取得了乒乓球賽冠軍,我告訴他很多事。”我的聲音變得低沉了些:“彩虹,那你可曾想到他為甚麼從來不向你提及他的行動?”彩虹怔怔地望了我半晌,才道:“表姐夫,你的意思是他……他……”彩虹像是不知道該如何措詞才好,或者是她已然想到了其中的關鍵,但是由於心中的震驚,所以講不出來。我接上口去:“他一定有異乎常人的地方,彩虹,你明白了麼?”彩虹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我明白了,表姐夫,你是說,伊樂是殘廢?他不能行動?”“那隻是我的猜想,彩虹。”為了怕彩虹受的打擊太大,我連忙解釋著。彩虹沒有出聲,隻是默默地轉過身,向前走去,她向著一堵牆走去,在她幾乎要撞到那幅牆時,我叫了她一聲,她站定了身子。她就那樣站著,一動不動,也不出聲。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各自做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我已將我一夜不睡,研究伊樂來信,所推測到的結果,對彩虹說了出來。對彩虹而言,那自然是一個十分可怕的打擊,我們也無法勸說。過了足有三五分鐘之久,彩虹才轉回身來。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她麵上的神情,卻不像是受了甚麼沉重的打擊,而且相當開朗。她道:“伊樂真是太傻了,他以為他自己是殘疾,我就會不愛他了?”這正是我昨天晚上便已經料到的結果,我笑了笑,不置可否,彩虹雖然隻有十六足歲,但是她是個早熟的孩子,我相信她自己有決定能力。彩虹又道:“他有那種莫名其妙的自卑感,我一定要好好地責備他,現在,事情很簡單。”“你有了解決的辦法?”我問她。“是的,他不肯來見我,我去見他!”彩虹十分堅決地說。彩虹會講出那樣的話來,我也一點不覺得意外。可是,在這時候,我總覺得我對伊樂的推測,可能是犯了甚麼錯誤。究竟是甚麼錯誤,我說不上來。我隻是想到,要來看彩虹那也是伊樂自己的提出的,他之所以不能成行,好像並不是受了自卑感的影響,而是因為有人在阻攔。如果他是一個十分自卑的殘廢者,那麼,他如何會有勇氣表示要來見彩虹呢?這疑問我暫時無法解決。而聽得彩虹說她要去見伊樂,白素不禁嚇了一大跳,忙道:“表妹,那怎麼行?舅父、舅母第一不會答應,你學校也不會讓你請假的!”然而彩虹卻固執地道:“我不管,我甚麼也不管,我一定要去見他我已不小了,我可以去見他。表姐夫,謝謝你替我找到了問題的症結!”她向我們揮了揮手,跳下了樓梯走了。白素歎了一聲:“你看著好了,不必一小時,我們這裡,一定會熱鬨起來。”我明白她那樣說是甚麼意思,是以隻是笑了笑。白素的估計十分正確,不到一小時,彩虹又回來了,她鼓著腮,一副鬨彆扭的神氣。和她一齊來的,是白素的舅父,滿麵怒容,再後麵便是白素的舅母,鼻紅眼腫,正在抹著眼淚。凡是女兒有了外向之心,父母的反應,幾乎千篇一律,父親發怒,母親哭。做父母的為甚麼總不肯想一想,女兒也是人,也有她自己的獨立的意見?白素的舅父,在年輕的時候,是三十六幫之中,赫赫有名的人物,這時雖然已屆中年,而且經商多年,但是他發起怒來,還是十分威武迫人。我和白素連忙招呼他們坐了下來,舅母哭得更大聲了,拉著白素的手:“你看,你叫我怎麼辦?她書也不要讀了,要到那麼遠的地方去,去看一個叫伊樂的人,誰知道這個伊樂是甚麼樣的人!”舅父則大聲吼叫著:“讓她去──她要去就讓她去,去了就彆再回來,我當沒有養這個女兒。”而彩虹呢,隻是抿著嘴不出聲,臉上則是一副倔強的神態。舅母聽得舅父那樣說,哭得更厲害了,白素俏俏地位著我的衣袖:“你怎麼不出聲?”本來,我不想將這件事攬上身來,因為彩虹那樣的愛情,在我這已“發黴”的人看來,也未免是太“新鮮”了一些了。但是,如今的情形,卻逼得我不能不出聲,不能不管這件事了,我歎了一聲:“不知道你們肯不肯聽從我的解決辦法?”舅母停止了哭聲,舅父的怒容也稍戢,他們一齊向我望來,我道:“看彩虹的情形,如果不給她去,當然不是辦法,但是她卻從來未曾出過遠門,而且那邊的情形,究竟怎樣,也不知道,唯一的辦法,是由我陪她去,你們可放心麼?”我的話才一出口,舅母已然頻頻點頭。舅父呆了半晌,才道:“誰知道那伊樂是甚麼人,彩虹年紀還輕,隻有十六足歲──”不等他講完,我就知道了他的意思,是以我忙打斷了話頭:“所以,你們兩位必須信我,給我以處理一切之權,我想表妹也願意和我一起去的。”我向彩虹望去,她點著頭。舅父麵上,已沒有甚麼怒容,他歎了一聲:“隻是麻煩了你,真不好意思。”我笑道:“千萬彆那麼說,我們是自己人,而且那城市是一個十分好玩的地方,我還未曾去過,正好趁此機會去玩一玩。”舅父已經同意彩虹去探訪伊樂了,可是當他向彩虹望去時,還是沉著臉“哼”地一聲,我和白素兩人,心中都覺得好笑,因為世上決不會有人,再比他愛彩虹愛得更深,但是他卻偏偏要擺出父親的威嚴來,那確然是十分有趣的事。我留他們吃晚飯,第二天開始,彩虹就準備出遠門。五天之後,一切手續都以十分快的速度辦好,下午十二時,我和彩虹一齊上了飛機,向南飛去。在飛機上,我對彩虹道:“到了之後,先在酒店中住下來,然後,再由我一個人,根據地址去看看情形,你在酒店等我。”彩虹立即反對:“不,我和你一起去。”我道:“那也好,但是你必須作好思想準備,我們就算依址造訪,也不一定見得到他,這其中可能還有一些不能觀測的曲折在。”彩虹的麵色又變得蒼白:“會有甚麼曲折?”“我也說不上來,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證,我一定儘我所能,使你見到伊樂。”“如果伊樂是殘廢,你想爸會怎樣?”“彆問爸會怎樣,媽會怎樣,彩虹,這是你自己的事情,隻要問你自己怎樣就可以了!”彩虹點著頭,她忽然抱歉地對我笑了一笑:“表姐夫,我曾說你發黴了,很對不起。”我被她逗得笑了起來:“不必介意,我和你未曾相差一代,但卻也差半代,在你看來,我們這些人,就算不是發黴,至少也是變了味兒的。”彩虹也笑了起來,飛機在雲層之上飛著,十分穩定,彩虹大約是連日來太疲倦,不一會就睡著了,我閉上了眼睛,在設想著我們可能遇到的事。飛機降落的時候,天色已黑,那城市的機場,不算落後,可是辦事人員的效率,卻落後到了可怕的程度,在飛機場中足足耽擱了一小時,至少看到了十七八宗將鈔票夾在護照中遞過去的事,才算是通過了檢查,走出了機場,已經是萬家燈火了。我們搭車來到了早已訂好的酒店之中,才放下行李,彩虹便嚷著要去找伊樂了。我一則扭不過彩虹,二則,我自己也十分心急,也想早一點去看看伊樂是怎樣的人,通知侍役者我們找一輛由中國人駕駛的出租汽車,等到侍役通知我們,車子已在門口等候之後,我們下了樓。那司機看來老實,我將伊樂的地址講了他聽,他聽了之後,揚起了雙眉,現出奇怪的神色來,我道:“我們到了之後,你在外麵等我們,我會照時間付酬勞給你,你可願意麼?”“願意,當然願意,”司機回答著,他忽然又問:“先生,你是軍官?”我呆了一呆,實在不知道那司機這樣問是甚麼意思。我道:“不是,你為甚麼那樣問?”“沒有什麼!”司機打開了車門,“請上車。”我和彩虹一齊上了車,車子向前駛去,城市的夜景十分美麗,雖然有一些小街巷十分之簡陋肮臟,但是在夜晚,它們卻是被夜色隱藏起來的,可以看到的,全是有霓虹燈照耀的新型建築。漸漸地,車子駛離了市區,到了十分黑暗的公路上,我不免有些奇怪:“你記得那地址麼?”“記得的,先生。”“是在郊區?”“是的,離市區很遠,那裡是一個小鎮──要經過了一個小鎮之後,才能到你要去的地方。”“哦,”我心中十分疑惑,那是甚麼地方呢?我沒有再問,因為看來那司機不像在騙人,所以隻好由得他向前駛去。車子以每小時五十哩的速度,足足駛了四十分鐘,才穿過了一個小鎮。但是那卻不是普通的小鎮,那鎮的房屋,全都十分整齊、乾淨,而且,房屋的式樣,都是劃一的,當車子經過一座教堂之際,我更加驚疑!如果在鎮上看到一座佛寺,那我一定不覺得奇怪,因為這裡的佛寺世界知名,但是我卻看到了一座教堂,我忍不住問道:“這是甚麼鎮?”司機道:“這鎮上住的,全是基地中的人員。”“基地,”我更奇怪了,“您說甚麼基地?”司機突然將車子停下來,轉過頭,扭亮了車中的小燈,用十分奇怪的眼光看看我,將我剛才告訴他的地址,複述了一遍:“先生,你不是要到那地方去麼?”“是啊,那是──”“那就是基地,是市郊最大的軍事基地。”我呆住了,那實在是再也想不到的事情,難怪那司機曾問我是不是軍官,因為我要去的地方,是一個龐大的軍事基地!難道伊樂竟是軍事基地中的一員?如果他是的話,那麼他又如何可能是殘廢呢?這其中究竟有甚麼曲折?本來,我已想到了好幾套辦法,來應付我們見不到伊樂的場麵,可是做夢也想不到伊樂的地址,會是一個軍事基地!我連忙向彩虹望去,彩虹也知道了我的意思,她急忙道:“是那個地址,三年來,我一直寫的是這個地址,他也一直可以收到我的信!”在那樣的情形下,雖然我心中十分亂,但還是需要我的決定,所以我道:“向前去。”司機道:“先生,你連那地址是軍事基地也不知道,我看你很難進去。”我吸了一口氣:“你隻管去,到了不能再前進的時候,由我來應付,決計不使你為難,你放心。”我雖然那樣對司機說著,但是到時究竟有甚麼辦法可想,我卻一點也想不出來。而且,要我想辦法的那一刻,很快就到來了。車子又向前駛出了半哩,便看到了一股強烈的光芒,照在一塊十分大的招牌上。那路牌上用兩種文字寫著“停止”。還有一行較小的字則是“等候檢查”。同時,還可以看到在路牌之後,是十分高的刺鐵絲網,和兩條石柱,石柱之旁,各有一隻崗亭,在兩隻崗亭之間的,是一扇大鐵門。大鐵門緊閉著,再向前看去,可以看到零零落落的燈光,那是遠處房屋中傳出來的,在基地之中,好像還有一個相當規模的機場,但因為天色很黑,看得不是十分清楚。司機停下了車,兩個頭戴鋼盔,持著衝鋒槍的衛兵,走了過來,一邊一個,站在車旁。彩虹嚇得緊握住我的手,她一直在和平的環境中長大,幾時見過那樣的陣仗,那兩個衛兵中的一個,伸出手來:“證件。”我感到喉頭有些發乾,但是我還是道:“我沒有證件,我們剛從另一個城市飛來,來找一個人,我們希望見他。”那兩個衛兵俯下身,向車中望來。他們的眼光先停留在我的身上,然後又停在彩虹的身上,打量了我們一分鐘之久,其中一個才道:“我想你們不能進去,基地絕不準沒有證件的人出入,你們應該明白這一點。”“那麼,”我忙道:“是不是可以通知我們要見的人,請他出來見我們?”衛兵略想了一想:“好,他叫甚麼名字。”“叫伊樂。”彩虹搶著說。“軍銜是甚麼?”衛兵問。彩虹苦笑著:“我不知道他有軍銜,我──甚至不知道他是軍人。”衛兵皺了皺眉道:“那麼,他在哪一個部門工作,你總該知道。”彩虹又尷尬地搖著頭:“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寫信給他,寫這個地址,他一定收得到。”彩虹又將那地址念了一遍。衛兵搖著頭:“不錯,地址是這裡,但那是整個基地的總稱,看來很難替你找到這個人了,小姐。”我忙道:“那麼,他是如何取到來信的呢?”衛兵道:“通常,沒有寫明是甚麼部門的信,會放在飯廳的信插中,按字母的編號排列,等候收信人自己去取。”我道:“那就行了,這位伊樂先生曾收到過這位小姐的信,三年來一直如此,可見他是這某地中的人員,你們能不能替我查一查?”那衛兵顯得十分為難:“這不是我們的責任,但如果你們明天來,和聯絡官見麵,或者可以有結果,現在隻好請你們回去。”我也知道,不能再苛求那兩個衛兵,我拍著彩虹的手臂:“看來我們隻好明天再來一次了!”彩虹無可奈何地點著頭。那司機顯然不願在此久留,他已急不及待掉轉了車頭,向回途駛去,不一會,又經過了那小鎮,四十分鐘後,回到了市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