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六時半,天還隻有曚曚光時,彩虹已經來了。幸而白素早已起身,連忙將我從床上拉了起來,等我見到彩虹的時候,是六時三刻。彩虹經過小心的打扮,她選擇了一件十分淡雅的服裝,那件米白色的服裝令她顯得高貴、大方和成熟,我一看到她,便點頭道:“你揀了一件好衣服。”“那是伊樂設計的,”彩虹高興地回答:“他在三個月前,將圖樣、顏色一起寄來,他信中還說,經過了三年的通信,他深深地信這件他設計的衣服,一定是最適合不過。”我不得不承認這句話:“很不錯,你的那位筆友,他可以成為一個第一流的服裝設計師!”彩虹更高興了;但不論她如何高興,總難以掩飾她昨天晚上一夜未睡的疲倦神態。我心中已然感到,如果那個伊樂先生不能依時來到的話,那麼對彩虹而言,一定是一個沉重的打擊。白素也在耽心這一點,她偷偷地問我:“你看表妹能見到她的筆友麼?”我笑著回答:“不必緊張,就算她的筆友因故不能來,難道她就不能去看人家麼?”白素笑了起來:“你倒想得周到。”七時十分,我和彩虹一齊到機場,一路上,彩虹不斷埋怨我將車子開得太慢,又在每一個紅燈之前頓足表示不耐煩,說城市交通管理不善。但事實上,當我們到達機場的時候,隻不過七點四十分,彩虹急急地到服務台前去詢問,那班班機在八時正抵達,於是她又開始抱怨鐘走得太慢,好不容易,飛機在跑道上停了下來,她又急不及待地奔向閘口。在閘口又等了二十分鐘,在那二十分鐘之中,彩虹不住地攻擊海關的旅行護照檢查製度和行李檢查製度,使我不得不勸她:“你以為伊樂會喜歡見到一個一小時以來,不斷埋怨這、埋怨那的女孩子麼?”彩虹歎了一聲:“我多麼心急想見他!”我當然明白她的心情,那是她的初戀,她不知為她初戀的對象作出了多少幻想,如今,她的幻想會變成事實,所以她不能不心急。第一個旅客從閘口走出來了,那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生意人,接著是一對新婚夫婦般的青年男女,然後是兩個老婦人,再接著,是一隊奇形怪狀服裝的樂隊。跟在那樂隊之後的,是一個身形高大,膚色黝黑,像是運動家一樣的年輕人。那年輕人在走出閘口的時候,正在東張西望,彩虹的臉突然紅了起來,她推著我:“你過去問問他,他可能就是伊樂!”我倒願意這年輕人就是伊樂,是以我走向前去,向他點了點頭:“閣下是伊樂先生?”那年輕人奇怪地望著我:“不是,我叫班尼。”我連忙向他道歉,後退了一步,回頭向彩虹望了一眼,攤了攤手,作出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彩虹現出十分失望的神色。這時,那叫著班尼的年輕人,已和一個穿著軟皮長靴和短裙的少女,手拉著手走開去了。我看到彩虹又伸手向閘口指著,我回過頭去,看到在幾個絕不可能是伊樂的人之後,又有一個看來神情很害羞的年輕人,提著一隻箱子,走出了閘口。我知道彩虹的意思,她又是叫我去問那年輕人,是不是伊樂?那實在是一個十分尷尬的差使,但是我既然陪著她來了,卻也不能不問,是以我又走了上去,微笑著:“是伊樂先生?”那年輕人的神情有點吃驚:“不,不,你認錯人了,我叫趙家駒。”我不得不再度退了下來,回頭向彩虹望去,彩虹麵上失望的神色,又增加了不少。我再繼續等著,陸續又有四三個年輕人走出來,每一個年青人走出來,我總上前問他們是不是伊樂,但是他們的回答都是“不是”!半小時之後,看來那一班班機的旅客,已經全走出閘口了,我退回到彩虹的身邊。彩虹咬著下唇,過了好一會,才道:“他,他沒有來。”我安慰著她,道:“或許我們錯過了他,待我去向空中小姐要旅客名單看看。”我向閘口走去,對一位站在閘口的空中小姐,提出了我的要求,那位美麗的空中小姐猶豫了一下,我向彩虹指了一指:“她在等一個她未曾過麵的筆友,不知是不是我們錯過了他,還是對方根本沒有來,所以才希望查看一下旅客名單。”“他的筆友叫甚麼名字?”空中小姐問。“伊樂。”我回答。空中小姐開始查看她手上夾子上的旅客名單,她查閱得十分小心,但結果她還是搖了搖頭:“沒有,這班客機上沒有這位先生。”我向她道了謝,那位空中小姐十分好心,她又告訴我,一小時後還有一班客機,也是從那個城市中飛來的,或許他在那班客機上。我再次向她道謝,然後回到了彩虹的身邊,向她轉達了那位空中小姐的話。彩虹歎了一聲:“不會的,他既然在信上說得很清楚,是搭八時正抵達的那班飛機來,不會改搭下一班,一定是他信中所說的那些人,不讓他來,可是,他為甚麼會被人阻攔得住呢?”我很不忍看彩虹那種沮喪的神情:“你可以寫一封信去問問他。”彩虹搖著頭:“不,我要打一封電報去問他,叫他立時給我回電。”我道:“好,那也是一個辦法,我們可以立時在機場拍發這個電報,你記得他的地址麼?”彩虹勉強笑了一下:“和他通信通了三年,怎會不記得他的地址?”我陪著彩虹去拍出了那封電報,電文自然是彩虹擬的,我不知道內容,但是那一定相當長,長到了彩虹的錢不夠支付電報費而要我代付的程度!彩虹在和我一起離開機場時,才道:“表姐夫,回電地址,我借用你的地址,我怕爸爸突然看到有電報來,會大吃一驚。”我忙道:“那不成問題,我們一齊回家去等回電好了,我想,不必到中午,回電一定可以來了。”彩虹滿懷希望而來,但是卻極度失望地回去,一路上,他幾乎一句話也未曾講過。到了家門口,白素迎了出來,一看到我們兩人的神情,她也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情!而彩虹則立即向她奔了過去,哭了起來。白素忙用各種各樣的話安慰著彩虹,我自顧自走了開去,心中在暗忖,這件事,是不是就隻是伊樂忽然受了阻攔,不能前來那樣簡單?但是我想來想去,卻不可能有彆的甚麼事發生,是以我也隻將彩虹的哭泣,當作一種幼稚的行徑,心中多少還有點好笑的感覺。彩虹足足哭了一小時有餘,然後,她紅著哭腫了的雙眼,在門口等回電。我告訴她,電報最快,至少也得在十二時才會來,但是她都不肯聽我勸,咬著唇,一定要等在門口。讀者諸君之中,如果有誰嘗試過去勸一位十六七歲的女孩子,叫她不要做傻事,那就可以知道,那一定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我勸了兩次,也不再勸下去,任由得她在門口等著。這一天清晨時分,還見過一絲陽光,但是天色越來越陰沉,到了將近中午,天色黑得如同黃昏一樣,而且還在下著雨粉。彩虹一直等在門口,我也知道她一直等在門口,因為白素不時走進來,在我麵前唉聲歎氣。一直到了中午,已快到一點鐘了,我才聽到白素在勸彩虹不要再等,但彩虹則固執地道:“彆理我,表姐,你彆理會我,好不好?”白素又來到我對麵坐了下來,她剛坐下,便聽得門口傳來了一聲吆喝:“收電報!”我們兩人一齊跳了起來,一齊奔下樓梯,到了大門口,我們看到送電報的人,已經騎著摩托車走了,彩虹手中拿著一封電報,一動不動地站著。由於她背對著我們,我們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我心中奇怪:她等了兩三個鐘頭,等到了電報,怎麼不立刻拆開來?我的心中正在奇怪,白素已忍不住道:“彩虹,快將電報拆開來看創,伊樂怎麼說?”彩虹本九*九*藏*書*網來隻是木頭人一樣地站著的,但是白素的話才一說出口,她的身子震動像是雷殛,接著她轉過身來。她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望了我們一眼,將手中的那封電報,放在桌上,就向外走了出去。我一個箭步跳向前去,抓起那封電報來。一抓到了那封電報,我便已明白何以彩虹的麵上,會變得一絲血色也沒有了。那並不是伊樂的回電,而且不過是電報局的通知書,通知書上清清楚楚地寫著:尊駕於上午八時四十二分拍發之電報,該地址並無收報人,無法投遞。沒有伊樂這個人!我抬起頭來,彩虹像是一個夢遊病人一樣,仍然在向前走著,我大叫一聲:“快去追她回來。”白素奔了出去,她本來也是對中國武術有極高造詣的人,但自從結婚以來,她幾乎還未曾用那樣快的速度奔跑過,趕到了彩虹的身邊,將彩虹硬生生拉進屋子來。按著彩虹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我忙道:“彩虹,彆著急,事情總有辦法的。”彩虹緩緩地搖著頭,我也不知道她搖頭是甚麼意思,我又道:“彩虹,最主要的是你對他有沒有信心,他是不是有可能是故意在避開你。”“不會!”彩虹立即回答。“那就行了,那我們就可以假定,是有一些人在阻攔著他和你的見麵,那種阻攔,一定可以打破,請你相信我。”彩虹苦笑:“怎麼……打破它呢?”“首先,我要研究研究伊樂這個人,彩虹,三年來,他的來信,你都藏著?”“是的。”“拿來給我看,你從他的信中,或者看不出他是怎樣的一個人,但是我卻是一定可以看得出來的!”彩虹略有為難的神色,但是她隨即點頭道:“好的我這就回家去拿。”我忙道:“叫你表姐陪你去。”彩虹苦澀地笑著:“不必了,不會那樣經不起打擊!就算隻是我一個人,也可以經受得起,何況還有你們兩人幫助我。”我道:“我的意思是叫你的表姐駕車送你去,那你就可以快些回來,我實在急於知道這個伊樂是怎樣的人和他的家庭背景。”白素聽得我那樣說,立時便挽著彩虹,向外走了出去。我在沙發上坐了下來,思索著何以那封電報,會無法遞交的原因。我心想,唯一的原因,自然是因為伊樂的家人,反對伊樂和不相識的少女談情說愛,伊樂所住的那個城市,正是民風十分保守的城市。但是我還是不能肯定,那必須等我看到了伊樂的全部來信之後,才能作出決定。白素和彩虹在半小時之後就回來了,在彩虹的手中,捧著一隻盒子,當她揭開盒蓋的時候,盒中滿滿一盒是信,至少有一百多封。在信封中,她還都小心地注明收到的日期,和將信編了號。我接過了所有的信,道:“彆來打擾我,我要好好研究這些信件。”我走進了書房,關好了門,開始根據彩虹的編號,看起伊樂的信來。伊樂的信,在開始的二三十封,並沒有甚麼特彆之處,但是到了編號“三十”之後的那些信,每封都是一篇辭情並茂的散文!真難使人相信,一個二十歲的年輕人(那是伊樂的信中說的),會有那樣美妙的文筆。而越向下看去,越是令我驚異,因為伊樂不但文筆好到了極點,他知識的淵博,更是使我歎為觀止,他幾乎甚麼都懂,有一封極長的信,是和彩虹討論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期的太平洋逐島戰的,我不以為像彩虹那樣的女孩子,會對這個問題有興趣。但是,任何女孩子麵對著那樣知識深邃的討論,都會心儀。那一封長信,我相信即使叫當時盟軍最高負責人來寫,也不能寫得更好些。而他幾乎甚麼都懂,大約彩虹曾寫信給他,向他訴說過一些身體不舒服的事,所以有一封信中,他開列了一張中藥方。在那張中藥方下麵,彩虹寫著一行字:隻喝一次就好了,不過,藥真苦!二十歲的年輕人,會開中藥方子,而且藥到病除,會討論文學、藝術,軍事、政治、考古、曆史、地理,種種問題,還會作最佳妙的時裝設計。老實說,我再也不奇怪彩虹雖然未曾見過他,但是卻會愛上他。關於家中的事,伊樂說得很少。他看來沒有兄弟姐妹,也沒有父母,的確,他曾提到有六個人在侍候他,他還曾提及過一個“脾氣古怪,經常補充他知識”的老人。但是他未曾說明那老人和他的關係,看來像是家庭教師。我一封又一封信看著,一直看到幾乎天亮,我才發現了一個很奇怪的地方:所有的信中,絕沒有一封,談論到運動!彩虹是一個十分好動的少女,幾乎每一種運動她都喜歡,但是伊樂在這方麵的趣味,顯然和她不合,伊樂對於世界運動會的經過,都知道得十分詳細,然而他的信中,卻從來未曾提及他自己曾參加過甚麼運動!當我想到了這一點的時候,我覺得我已對整件事,有了一個概念!我閉上了眼睛,在我的眼前,好像已浮起了一個有著一雙充滿了智慧的眼睛,但是麵色卻異常蒼白的青年人,我似乎還看到這個青年人坐在輪椅上,他是殘廢,生理有缺憾,這就是他最後終於不敢來見彩虹的原因。而我也像是已看到了結局,彩虹是一個有著如此狂熱情緒的少女,不論伊樂怎樣,她既然已愛著他,一定仍會愛他。於是,我又好像看到了大團圓的結局。但是,我卻沒有再向下想去,因為我發現我自己所設想的,太像一篇令人作嘔的流行或是愛情文藝悲喜劇了。現實生活中是不是會有那樣的情形,真是天曉得。我在書房的安樂椅上躺了下來,睡了兩個來鐘頭,然後才打開了書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