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彆墅在一個短暫的時間內是空空蕩蕩的。舒子寅不知道這點,她不知道夜幕合圍之後這幢房子裡會發生什麼。她跑了進去,一直上到閣樓去換泳衣。她不知道從這一刻起她幾乎就已經走入了一個裂開的墳墓中,接下來發生的事件超出了她最壞的想像。進入房子前她還感受過這個傍晚的恬靜。女傭們在房外的空地上聊天,任鋼和魯老頭在島邊釣魚。她是在和木莉去島邊的途中看見這兩個垂釣者的,當時她心裡還一閃念想到“釣魚使男人安靜”這句話。和木莉說話純屬偶然。她知道洪於在等著她去遊泳,她也真想泡到涼爽的湖水中去輕鬆輕鬆了。一整天的論文寫作搞得她頭昏腦脹,對著稿紙,她在印第安人的圖騰和南太平洋上的某些島國的古老巫術中左衝右突,求證著“我們從哪裡來,到哪裡去”的永恒命題。這也是她從兒時就有的疑問。她是在比這座孤島荒涼得多、也神秘得多的山中出生的。中國人都知道“三線建設”這個現代史上的名詞,這個簡單的詞彙曾讓數以百萬計的人們改變了命運。舒子寅的父母就是這樣從上海進入內地的深山中去的,這是軍事工業的需要。舒子寅在山中出生了,六歲那年在清冷的星空下想到了“我們從哪裡來,到哪裡去”這個朦朧的問題。而現在,她已26歲了,對這個問題她仍然無法回答。儘管她相信自己的論文定會受到導師的好評,但當她在寫作中觸及到人類的茫然時,她深知無能為力的絕不僅僅是她自己。好在傍晚到了,她終於可以輕鬆一下。她看見女傭們在聊天,而那個新來的叫木莉的女孩卻在一旁黯然神傷。她突然想安慰她,想和她談談心,她將她帶到了島的南邊,她喜歡這裡的幾棵大樹。如果沒有這段偶然的談心,如果她在夜幕尚未合圍之前上到閣樓去換上泳裝,那這個傍晚發生的就會是另一個故事了。然而,她以令人難以置信的大膽來到這陌生的地方,宿命也許從那一刻起就已經在安排她了。和木莉的談話一開始就讓舒子寅有點驚悚。木莉看著她的長發說:“我妹妹的頭發就有你的這麼長。她在水裡沉下去之前,我最後看見的就是漂在水上的那一大團頭發。”木莉後悔不該帶妹妹出來。但是她又說,妹妹不出來也會是凶多吉少。她說她現在特彆想念媽媽,但是媽媽不會知道她的這個小女兒已經死了。死在這異地的深湖裡。媽媽離開家的時候她才4歲,妹妹剛1歲,媽媽要到沿海的工廠裡做工去,說是一個月的工資就有500塊錢,這數額足以讓他們全家幸福地生活上一年了。媽媽走了,走時親了親她的兩個女兒,木莉記得自己的臉上都被媽媽的眼淚搞濕了。媽媽離開這個滿山石頭的家鄉後便再也沒有回來,後來知道是人販子騙了媽媽,出省後便將她賣到什麼地方去了。木莉和妹妹水莉在在山村一年年長大,四麵透風的屋子在冬天凍得姐妹倆通宵冰涼。父親叫張大貴,村上的人叫他貴娃子,他拚命地在山坡上種上些稀疏的玉米來保住全家人的性命。有一年,村上的人對他說:“貴娃子,村東頭有一個女要飯的,你去接回來做老婆吧。”父親就去接回來了。木莉和妹妹堅決不理會這個眼神楞楞的女人。就這樣過了幾年,一直到這個女人在一次砍柴時摔死在山崖下。父親在山坡上挖了一個坑,埋她的時候木莉才感到一陣難過,因為她看見這女人還穿著來她家時的那件花布衣服。那一刻,她還想到了消失多年的媽媽,一種不祥的想像讓她恐懼得全身發抖。兩年前的夏天,木莉滿17歲了。有天夜裡,身體的疼痛讓她在充滿濕熱和黴味的空氣中驚醒,發覺一個人正壓在她的身上。天哪!這人是她的父親。噩夢就這樣籠罩了她近兩年,妹妹也16歲了,胸脯已在小褂子下麵凸了起來,她擔心妹妹再遭遇她的噩夢,便帶著妹妹跑了出來。在省城的勞務市場上,姐妹倆被人送到了犀牛島上。木莉說她想殺死伍鋼。她說是伍鋼害死她妹妹的。那天姐妹倆剛到犀牛島,當柳老板的手下人告訴她倆在這裡的工作就是陪人睡覺時,姐妹倆驚呆了。她們被關在一間小屋裡,一個凶神惡煞的漢子說:“誰想跑,我們就將誰丟在湖裡去喂魚。”夜深了,門外有聲音說:“這一對姐妹是新來的,看樣子還是處女。”門開了,伍鋼進來將她倆帶到了船上,他滿嘴酒氣地說:“如果你倆還想活到天亮,就老老實實地跟我走。”姐妹倆嚇得全身哆嗦。中途船翻了,她在被伍鋼抓住的時候看見了妹妹的一大團頭發在波動。再看時,水麵上什麼也沒有了。天亮之前,木莉在半昏迷中醒來,看見伍鋼在她身邊睡得像死豬。她想起伍鋼在夜裡壓在她身上說的話:“早知道你不是處女,剛才我該先救你妹妹。”木莉吼道:“你是個畜牲!”後來木莉就昏過去了,醒來後她摸索著下了床去找伍鋼的衣服,她看見過他的皮帶上掛著一把尖刀。她想殺了他,然後投湖自殺,去找她的妹妹。誰知伍鋼像狗一樣警醒。他跳起來捆住了她的手,一直到天亮後才給她解開。木莉說,我還要找機會,我一定要殺死這個魔鬼。說到這裡,木莉望著舒子寅說:“舒小姐,我看你是個好人,千萬替我保密,等我做了這件事後,我和妹妹在地下都會感謝你。”在這美好的傍晚,恬靜的島上,如此的血腥和仇恨讓舒子寅感到驚心動魄。從來到這個島上的第一天起,她就從伍鋼的身上感到過一股野獸的氣息,她將這歸結為理性的遮蔽。理性停止發育後的男人,他的身體和四肢便像蟒蛇一樣膨脹,這種人在古羅馬時期是最好的奴隸,他們能在鞭子下修出堅固的鬥獸場。舒子寅為自己這個想法倒吸了一口涼氣,她怎麼會產生這種惡毒的聯想呢?一切皆來源於她的憤怒,剝奪人的尊嚴比剝奪生命更讓人無法容忍。她安慰了木莉很久,要她千萬彆做傻事,她說她會去說服主人,讓伍鋼受到法律的懲罰。這樣,她回到彆墅,走上閣樓換泳衣去了。她要見到洪於,把這一切都告訴他。她不明白洪於為什麼要這樣的人做助手,因為在她和洪於的接觸中,她感覺到洪於的內心是惆悵的,而惆悵往往與美好的東西有關。舒子寅走進彆墅的時候,傍晚的朦朧仿佛隨著她一起漫進了彆墅內的各個角落。大家都在外麵乘涼,因此從客廳到樓道都沒有開燈。她的腳步聲沿著木樓梯一級一級地響上去,仿佛有誰在房子中敲擊著一個木桶。她停下腳步,那敲擊木桶的人也停止了。舒子寅在半明半暗中笑了笑,想到人是可能被自己的腳步聲嚇住的。想到這點,她走進彆墅後在直覺中產生的一股恐懼也化解了。她走上三樓,穿過長長的走廊,有一道在她身後“砰”地一聲碰上了。她本能地回過頭,不知是哪一個房間的門被晚風推上了。這裡的房間太多,如果有門窗沒關好的話,隻要一起風,便會響起令人恐懼的“砰砰”聲。她推開了走廊儘頭的側門,穿過一個狹窄的過廳便到了上閣樓的樓梯口。這個過廳由於有門的遮擋顯得特彆暗黑,在大白天經過這裡時也是幽幽的,由於光線的突變經常使人走過這裡後便眼皮發跳,舒子寅第一天走過這裡時便發生了這種情況,當時雪花笑著問她說:“是左眼還是右眼?”舒子寅不解地問這是什麼意思,雪花說如果是左眼皮跳動的話,可能是要發財了;但是,如果跳動的是右眼皮,那可得小心點,因為這是一種凶兆。舒子寅眨了眨眼睛,這次沒有發生這種情況。她上了閣樓,小客廳地板上的坐墊和小方桌像黑糊糊的礁石。她開了燈,進了臥室,換上了一件猩紅色的泳衣。不久前她在海邊遊泳時穿的是黑色的泳衣,這次她為什麼挑選了猩紅色的這一件,她不知道,當時完全是無意識中就想到要換一種顏色。後來彆墅裡的人都分析說,幸好她穿了紅色。不然很可能就像死在這裡的遊客一樣,當時就被鬼魂把心給掏走了。她記得臨出門前她還在大鏡子前照了照,她突然為自己凸起的身材感到有點羞怯。在海邊時她從未產生過這種感覺,她認為無拘無束的身體在大自然中能讓人體會到超然的愉悅。幾年前,她和幾個女伴在一個深山池塘中曾嘗試過一次月光下的裸泳,那種整個身心都向大自然敝開的感覺令人陶醉。那一刻,沒有遮掩,沒有秘密,她和女伴們雪白的身體躺在岸邊時,其聖潔尤如神的女兒,隻待嬉水采果之後,她們就會在霧氣中踏花歸去。舒子寅在鏡子前理了理泳衣的邊緣,她意識到此刻的羞怯與環境有關。在這台燈朦朧、床鋪柔軟的臥室內,她的身體仿佛改變了含義。她趕快離開了鏡子,她想儘快到達島邊。當她像魚一樣進入湖水後,她會單純而快樂。她關了燈出門,從閣樓往下走。她感到了一絲寒意,但她想這也許是自己僅穿了泳衣的緣故。從閣樓下去的樓梯是“之”字形,當她在半明半暗中轉過樓梯的彎道後,便能看見那個通向三樓走廊的過廳了。剛才她經過那個過廳時眼皮並沒跳,但凶兆在此刻卻令人意想不到地出現了。她看見在幾截樓梯下麵,仿佛有一個人腳不沾地的懸在幽暗的過廳裡。她的心突然收緊,本能地揉了下眼睛,確實是一個上吊的人!一個女人!她的臉被向下散開的長發遮著黑裙子下麵露出兩隻直挺挺的小腿。舒子寅感到嘴皮發麻,背上浸出了冷汗,她在心裡大聲喊著,這不可能,不可能!她想到這座彆墅裡太多的恐怖傳言是否影響了自己的神經,她是一個理性很強大的人,她不能被自己的幻覺嚇住。“誰在那裡?”舒子寅在思維的高速旋轉中吼出了聲音。同時她從最後的幾截樓梯上衝了下去,她知道一切都會是幻覺,隻要她敢於走下去,敢於穿過過廳,這一場驚恐就結束了。然而,她一衝下樓梯就碰在了那雙懸在空中的小腿上,冰涼的硬梆梆的小腿。她本能地伸手去推開它,在一瞬間感受到這人穿著一雙死人常穿的軟軟的布鞋。她的意識在那一刻開始喪失,她不知怎麼的就癱坐到了地上,這時“咚”的一聲大響,那具懸著的女屍突然掉了下來。在地板上,這具屍體開始蠕動起來,並且是在對著她爬過來。她仰起頭發出了聲嘶力竭地慘叫,便什麼也不知道了。聽見樓內的慘叫聲,最先跑到現場的是雪花和桃花,接著是梅花、木莉和小胖子廚師。他們除了看見舒子寅倒在地上外,在現場沒發現任何異常的情況。現在,洪於和雪花守在舒子寅的床邊,她的眼睛裡慢慢有了光亮。聽完她斷斷續續地講述後,洪於讓雪花陪著她,他忍不住要再到過廳去看一看。他走下閣樓、過廳裡仍然很黑。電燈開關設計在三樓的走廊上,因而從閣樓下來無法先開燈的。洪於摸索著打開通向走廊的門,在牆壁上按下電燈開關後,再返身回到過廳。明亮的燈光下,洪於沒發現什麼可疑的東西。這過廳有5米長,兩米多寬、頂部是廊式設計,因而有兩道粗粗的橫梁。洪於的眼光在橫梁上仔細搜索,沒發現任何繩索的斷頭。橫梁上暗紅色的油漆也沒有被繩索勒過的印記。無論如何,剛才這裡不可能有一具女屍吊著。舒子寅的遭遇很像是一個夢遊者的幻覺。但是,女傭們是看見她清清醒醒從外麵進入樓內的,並且,她已換上了泳衣,正要到島邊來的,如果舒子寅遇上的真是鬼魂,那這個鬼魂阻擋她下樓是什麼意思呢?是今晚下水遊泳會出事嗎?如是這樣,那這是個好心腸的鬼魂了。民間有很多這樣的傳說,洪於感到頭腦裡暈乎乎的。從舒子寅看見的鬼魂的外形看,長發黑裙子,不會是剛死在這樓裡不久的那個女遊客,因為魯老頭說,他推門叫借宿者時,那個死在門後的女子是穿著白色的睡衣。舒子寅看見的形象還是與幾年前淹死在湖裡的一個女遊客相似。那時洪於全家人都還住在這裡,不久後洪於的妻子便在半夜發現過有穿黑裙的女人在樓梯拐彎處一閃便不見了。洪於倒吸了一口涼氣,想到木莉的妹妹又死在湖裡了,如果真有鬼魂而這些鬼魂又都向他的這座島上彆墅聚集的話,那這裡簡直就變成一座墳場了……湊巧的是,他在千裡之外第一次看見舒子寅時,正是長發黑裙的形象打動了他,並且讓他如癡如醉。這一切是巧合,還是真有什麼陰陽玄機呢?洪於在閣樓下麵的過廳裡思前想後,心裡感到一陣陣發緊。本來,他已經將這座彆墅淡忘了,包括曾經發生在這裡的種種怪事--到臨走之前,這種令人恐怖的怪事是越來越多,有時一天晚上都會發生好幾起,一會兒是半夜的樓梯上有腳步聲,一會兒是空著的房間有開門關門的聲音,一會兒又是島上臨近水邊的方向傳來女人的哭聲……在兩隻凶猛的馬斯提夫犬也莫名地死亡之後,他決定離開這裡,舉家搬回城裡去了。最終讓他作出這個決定還是道士的判斷。他從很遠的一座廟裡請來了一個名氣很大的道士,這個胡子已經花白的老道在彆墅內外察看了半天,接著又乘船圍著這座孤島看了一圈,上岸後他對洪於說,一切都清楚了,你這座房子修在一條巨蟒的身上,所以不得安寧。他說這座小島是一條盤著的巨蟒形狀,這條巨蟒盤了很多圈,頭部正好在島的中心,也就是現在這座彆墅所在的地方。洪於問他如今有什麼解法,道士說晚了,如果當初破土動工前找到他,也許還有一些避邪之法,如今木已成舟,巨蟒之靈已被驚動,恐怕隻有躲開這裡為上了。洪於帶領全家離開了這裡。之所以沒有拆掉這座彆墅並留下魯老頭在這裡守著,說明洪於對此總有些將信將疑。他想讓房子空上幾年觀察觀察再說,他總覺得童年時聽過的鬼故事會發生在這個文明時代、並發生在他的房子裡,真是讓人難以接受。正是他心底裡對那些怪事的某種懷疑態度,所以當舒子寅表示出對這座彆墅的極大興趣並願意來此寫作時,他終於下定決心重返這裡住上一段時間。也許,人在陷入對異性的傾慕激清時,膽子也特彆大了。他想起當知青時,有一次陪著女知青走夜路,中途穿過了一個墳場也毫不懼怕。但是,現實是殘酷的。洪於望了望過廳頂上的橫梁,他相信充滿理性的舒子寅在這裡看見上吊的女人不會是錯覺。並且,她的手還直接摸到了那具屍體的小腿,摸了隻給死人穿的那種軟底布鞋……太可怕了!洪於不能在這過廳裡久留,他正欲上到閣樓去,走廊上響起一陣雜亂的腳步聲,負責搜查全樓的魯老頭、小胖子和女傭們都過來了。洪於聽到了詳細的檢查結果--樓梯、走廊及各個房間都徹底察看過了,沒有發現異常情況。惟一可以提起的幾件事是:二樓的一間空客房的桌上有一隻水杯,女傭記不清是否打掃衛生後忘記放回茶櫃裡去了;老太太曾經住過的臥室裡,留在室內的一串佛珠平時是放在床頭櫃上的,而剛才發現這串佛珠平攤在枕頭上;還有就是三樓小茶室裡,有一幅畫從牆上落在了地上,也不知是風吹掉的還是另外什麼原因。洪於認真地聽著,心裡分析道,房間裡的小東西變換了位置,這隻能是女傭打掃衛生時丟三拉四的結果,不說明什麼問題。茶室裡的畫掉在了地上倒使他心裡跳了一下,因為那幾幅畫上都是《聊齋》故事,本來掛上它是圖個雅興,但這種時候畫掉下來,倒真給人一種畫上的狐女走下了畫麵的感覺。當然這是絕不可能的,洪於堅定地想,隻能是風吹落的,至於老太太的佛珠,他突然想想了一個問題,“你們剛才進老太太的房間,看見那串佛珠在閃光嗎?”洪於問道。大家都楞了一下,梅花說:“沒注意到開了燈以後,那串佛珠好像是有點發亮。”洪於之所以問到這點,是他突然想起了他母親曾經對他說過的話,老太太說:“這樓裡最近常常鬨鬼,我都知道。因為凡是有鬼進了這樓裡,我這串佛珠就會發出佛光。每次我聽見你們大呼小叫時,我就舉著這串佛珠對著門外照一照,鬼魂就嚇跑了,所以你們後來都平安無事。”對母親的話,洪於當時隻是鼻子裡哼了一聲,他知道老太太總想表示她的重要性,因而借此機會顯示她的權威。現在,洪於卻突然記起了這件事,他想老太太說的如果是真的,剛才那串佛珠一定會發光。可惜舒子寅撞上女鬼時,沒有人守在佛珠旁證實它發亮與否。“梅花,去將老太太那串佛珠放到我的房裡去。”洪於吩咐道。這時,伍鋼也完成任務回來了。他的兩隻褲腿已被水打濕,瘦削的臉上顯得有點陰沉。他說他沿著小島走了一圈,沒發現可疑的情況。他擔心有小船藏在島邊的水草和灌木中,便駕上快艇沿著島邊搜查了一遍,對草木茂密的地方,他都儘量將快艇鑽進去查看,沒有發現有外來船隻靠過岸的痕跡。他說如果有人上了島不會撤離得這樣快。所以他判斷說,剛才發生的怪事,不論是不是鬼魂,肯定不會是從湖上來的。“鬼魂可能不用駕船吧?”桃花小聲咕噥道。“我的意思是說,沒有人接近過這島。”伍鋼瞪了桃花一眼,解釋道:“當然,如果真有鬼,他怎麼來去誰知道呢?”“好了,好了。”洪於說道。“我都清楚了,大家先去休息,今晚都警覺一點。”洪於上了閣樓。舒子寅已經起了床,穿著睡衣坐在沙發上。那件腥紅色的泳衣搭在椅背上,那種紅讓洪於產生葡萄酒的感覺。如果不是這件可怕的事打破了今晚的計劃,現在他應該正和舒子寅坐在水邊的沙灘椅上。今晚沒有星星,但有一彎月牙,湖上不會太黑,他將看著她像魚一樣在水裡遊動。她的遊泳技術不錯,不然不會一個人也敢在海邊夜泳。洪於還記得那個晚上,她從海水裡上岸時隻是一個黑色的剪影,洪於是從那極富女人味的線條上辯彆出從海裡出來的是一個女人。“房子內外都檢查過了。”洪於說,“什麼也沒發現。你現在感覺怎麼樣?”“好多了。”舒子寅麵色蒼白地說,“隻是頭還暈,不敢閉眼睛,一閉上就會看見剛才的場麵。”“彆怕了。”雪花指著紅色泳衣安慰道,“你剛才穿的這個紅色已經將鬼滅掉了,我小時候聽奶奶講過,隻要將紅布拋過去,鬼就化成了一灘水。”“過廳裡有水嗎?”舒子寅朦朧地問道。洪於想說“有”,但又覺得荒唐,他第一次感到有點不知所措。這天晚上,洪於住在閣樓裡第一次體會到這幢複雜彆墅的動蕩不安。開始,他提出與舒子寅交換房間時,僅僅是想表達他的勇氣。因為看樣子,舒子寅已經不知道怎樣度過這一個正在開始的長夜。同時,她的身體在驚恐之後又極度疲乏,仿佛難以阻止地要進入睡夢。這樣,洪於提出讓雪花陪著她到他的房間去住一夜,而他自己則留在閣樓上。“明天早晨,我就會告訴你這樓裡什麼也沒有。”洪於故作輕鬆地說,“鬼魂也會怕我的。”雪花扶著舒子寅走下閣樓之後,洪於首先將這小小的閣樓再次檢查了一遍。這裡其實一目了然,一個小廳,是他的妻子藍小妮喜歡的日式風格,以前她常坐在這裡的地板上看畫報,那姿態像一個女學生。另一間是書房,洪於走進去擰亮了台燈,寫字台上還能放著舒子寅正在寫的論文。這樣狹小的空間沒有多少懸念,洪於又回到臥室,舒子寅的泳衣還搭在椅背上,他歎了一口氣,想到一個美好的傍晚被破壞了。他陡然想起一次已經忘記的約會,那時他多麼年輕,和一個女孩坐在夜晚的河堤上,他們完全忘記了時間。夜已經很深了,河堤下麵的卵石灘上突然出現了一個人,他沿著河灘慢慢走過去,然後又走回來。他始終看著地麵,好像在卵石中尋找什麼東西。洪於感覺到女孩子對他依偎得更緊了一點。他們都停止了說話,眼睛跟著河堤下那個模糊的黑影移動。當那個來回走動的人又一次走到他們坐著的河堤下麵時,那黑影突然發出一陣獰笑,然後竟返身跳進河水裡去了。“鬼,水鬼!”那女孩子跳了起來。他們拉著手一口氣跑出堤岸上的樹林。見到河邊公路上的汽車燈才鬆了一口氣。一個消魂的夜晚剛開始便結束了。恐懼是潛伏在人體內的動物性之一,當它出現的時候,玫魂色的堤岸不堪一擊。今夜洪於無眠。在這神秘的閣樓上,置身於舒子寅住過的房間裡,它的衣物所留下的溫熱氣息和樓梯以下的黑暗中所吹上來的陰冷,這兩種東西使洪於陷於一種從未體驗過的複雜境遇中。他推開窗,看見兩個人影在樓下的樹叢中遊動,他知道這是伍鋼和魯老頭在監視著這個暗夜。他之所以安排伍鋼今夜也參加魯老頭的守夜,是他仍然相信危險來自於彆墅外部的緣故。雖說這是一座孤島,島外是浩浩湖水,但這種與世隔絕究竟是讓人感到安全還是更加危險,他現在完全無法判斷。他想起中世紀的城堡,在如此堅固的防禦中,如果城堡內部鬨鬼,將是最可怕的事。想到這點,他又覺得讓伍鋼和魯老頭在樓外守夜是一個錯誤,應該將他倆撤回來,在各層樓道上遊動或許才有作用。對一件事作出決定,洪於第一次感到矛盾和猶豫不決。現在已近半夜,洪於想,今夜就這樣了。洪於躺在床上,試著想睡上一會兒。他關了燈,有淡淡的月光從窗外照進來。他回想起了童年的大院,住戶們一家挨著一家,在夜裡,隔著薄薄的板壁,甚至能聽見鄰居在床上翻身的響動。在那種密集的居住中,人與人之間幾乎沒有縫隙,連鬼魂也沒有插身之地。確實,大院中從未鬨過鬼,即使是有鄰居死了,躺在卸下的門板上,大家從那門板邊擠過時也不覺得有什麼恐懼。到夜裡,門板上的死者與左鄰右舍的床的距離不會超過三五米,但沒有驚悚事件發生,除了死者門口一堆冥錢的火光外,大院的夜寂靜而安寧。洪於翻了一個身,想儘快睡著,卻不知從何處傳來“砰”的一聲,也許是窗戶或者是門的聲音。他無法辨彆這聲音來自樓內的哪一處地方。他想到空著的房間太多了,隻要有一扇窗戶忘記關上,夜風便會從那裡潛進來,在走廊上樓梯上遊走,時不時地吹開一扇門然後又突然碰上它。將近半夜,睡意讓洪於陷入迷糊之中。突然,門外的一聲歎息讓他驚醒。室內半明半暗,窗外的月光比剛才亮了些。他屏息靜聽,門外又什麼動靜也沒有了。這時,他奇怪地變得非常怯弱,他甚至不敢起床去開門看看。剛剛聽到的歎息聲就在門外,他不敢想像打開門會看見什麼。寂靜的僵持中,書房裡又傳來翻動紙張的聲音。他想起了舒子寅放在寫字桌上的論文,在這夜半時分,舒子寅會上樓來翻閱嗎?“舒子寅!”他在暗裡中叫了一聲。隔壁書房裡沒人回應,但翻動紙張的聲音停止了。不過兩分鐘後,似乎又有了動靜。洪於跳下床,“叭”地一聲開了燈,明亮的燈光讓他有了勇氣,他一定要走出去看看。他開了門,外麵的客廳沒任何異樣。他將書房門輕輕推開一條縫,裡麵亮著燈,洪於意識到是自己離開書房時忘記關燈了。他慢慢地推門,讓門縫越來越寬,當整個書房都能看見時,他鬆了一口氣,一切如歸,台燈的光罩下,舒子寅的論文還攤開在寫字台上。他走了進去,坐在寫字台前,想著剛才聽見的紙張翻動的聲音,心裡又有點“砰砰”直跳。他的眼光落在翻開的稿紙上,像患了強迫症似的一行一行起來早期人類的巫術也以死人為手段。在加勒拉人那裡,抓一把墳土撤在彆人的房頂上,據說可以讓房裡的人長睡不醒。當時的竊賊常使用這種方法。而羅塞尼亞人則取來死人的骨髓點燈,並舉著這油燈對彆人的房子繞著走三圈,房子裡的人便不會醒來。在歐洲,有一種“神奇之手”也被描述為具有同等魔力。那是一隻被風乾了的被絞死者的手,如果將用人的脂肪製成蠟燭插在這隻手上,這種燭光足以讓一個廣場上的人都昏昏欲睡而動彈不得。在古希臘,人們相信從火葬的柴火堆中抽出的燃木可以使最凶猛的看家狗叫不出聲音。在17世紀,強盜們經常用嬰兒的手指做成魔燭,為此常有孕婦被謀殺的事情發生……洪於不敢往下翻看了。在這夜半時分讀到如此可怕的東西,使他懷疑這是不是舒子寅寫的論文。剛才聽到書房裡有紙張翻動的聲音,是另有一個人在嗎?或者是風?或者是老鼠?他想起在海邊第一次遇見舒子寅時,她就談起過不少關於巫術的事,這種學術研究原來藏滿這樣多駭人的故事。所以,她一來到這座彆墅,便在夜半聽見了女人的哭聲,接著,她在閣樓下的過廳裡撞在了吊死鬼的身上。這一切,是否預示著因她的到來而使彆墅內的凶兆逐漸顯形……洪於感到背脊發冷,他趕快走出書房,對著下樓的樓梯口望了一眼,但是他沒敢走過去,而是一轉身進了臥室,臥室的門被他“砰”的一聲關上,他靠在門後,讓自己慢慢鎮定下來。此時,他的耳朵卻出奇地靈敏,他控製不住地傾聽樓內的動靜。但是,什麼也聽不到,整座彆墅卻在夜半沉睡。他重新躺上床,望著天花板上的木紋。突然,他聽見了樓梯上的腳步聲。“咚、咚、咚”,他絕對沒有聽錯,因為這腳步正在向閣樓上走來,一聲比一聲近!刹那間,洪於想到了舒子寅看見的那具女屍,她從梁上掉下來摔在地板上,然後開始蠕動……洪於感到從未有過的恐懼,他今夜根本就不該住在閣樓上,而現在,那腳步聲找上樓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