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場上最難收殮的就是這堆“鐵罐頭”。
他們立在陣地上,仍舊排成原來的陣列,盔甲栩栩如生仿佛一排還活著的雕像。
士兵們先用火把烤化冰碴子,然後用武器小心翼翼撬開盔甲。
但他們再小心,也無法讓同袍的屍首保持完整。
重甲戰馬撞過來,仿佛後世的戰車。他們的血肉在撞擊下,即使有盔甲的保護,強大的撞擊力也讓他們盔甲內的身體瀕臨破碎。
在這個時候,他們通常還是活著的。
即使盔甲裡的身體已經成了一團看不清模樣的血肉,他們仍舊舉著、頂著盾牌,為身後的同袍支起一片不大的安全空間,讓同袍能夠與敵人廝殺。
雖然是正月,北平附近的天氣並未冷到在短短幾個時辰就把人完全凍成冰的程度。他們的身體混合著骨肉和冰渣子,還有顏色昏暗的血液,染紅了為他們收殮的士兵們雙手。
“不是所有戰士們的屍骨都能得到收殮。大部分屍骨都拋屍荒野,古戰場才有那麼多恐怖傳說。”
陳標本想將暖手爐遞給燕乾,自己也一同收殮。燕乾還沒說話,士兵們就慌張讓陳標把暖手爐抱回去。他們也很擔心陳標的健康。
陳標隻好繼續抱著暖手爐,用言語指導助教和學生們。
“隻有這種隻需要打一場的仗,我們才有時間收殮。普通戰士們的收殮很簡單,當場火化,再將骨灰和遺物讓同鄉帶回家。”
“不是所有人都有同鄉,有些骨灰隻能就地安葬。”
“若遇上好一點的將領,還能為他們祭奠一場。但大部分時候,他們的姓名都湮沒在戰場中,無人知曉。”
陳標緩慢地說出這番話,一些士兵又開始抹眼淚。
兩位助教和學生們雙手顫抖著與普通士兵一起撬盔甲,捧出破碎的冰渣子血肉,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寒冷。
陳標將視線放遠。
在盾兵列前方,是騎兵們衝鋒後的戰場。
那裡有敵人的屍骨,也有同袍的屍骨。
在離他最近的地方,有一匹身著重甲倒地的馬的屍體。那匹馬的屍體旁邊,倒著四個明軍的步兵。
一個步兵的刀陷在馬腿上,馬踏穿了他的肚子。他的表情十分扭曲,犧牲的時候一定很痛苦。但他的手緊緊握著刀,保持著發力的姿態;
一個步兵缺少了半個腦袋,應該是被坐在馬上的騎兵削掉。他那時候可能還沒死,就丟掉武器,在死前抱住了馬的後腿;
一個步兵緊緊扣著倒地的騎兵的脖子,還有一個步兵的刀捅進了騎兵的胸口。他們倆和這個勇猛的騎兵同歸於儘。
這些屍體的動作神態被寒冷的天氣保持了下來,讓後來者能看出他們生命最後一刻的故事。
陳標將這個故事講給了學生們聽。
燕乾本侍立在陳標身後,見狀也忍不住了。他見周圍都是自己的兵,陳標不會遭遇危險,就也擼起袖子,替士兵們收殮。
看燕乾的動作,他做此事已經很熟練。
鄧愈和趙德勝二人也在做事。他們二人一瘸一拐,受了一點傷,所以沒有去追擊敵人,留下來打掃戰場。
“我錯了。”劉璉最先忍不住,對著戰場磕了個頭。
他咬牙切齒,心中生出羞愧和憤怒。羞愧是對戰場上的同袍,憤怒是對敵人。
陳標隻讓他們跟著收殮,讓他們親手安葬戰場上的明軍將士,他們就知道自己錯得離譜。
尊敬敵方將領?這種事的確正確,但不是他們這群人來做,也不該是在這個時候來做。
擴廓帖木兒確實是英雄,那些身體都已經被撞碎,仍舊死死舉著盾牌的明兵們是不是英雄?那些三五個人才能換了重騎兵一條命
的明兵們算不算英雄?那些死在這個戰場上的將士們是不是英雄?
世間隻會記載敵我雙方的將領有多勇猛,然後對他們冠以英雄之名。各自勢力的主公為了彰顯自己尊敬英雄的心,或許偶爾也會厚葬他們,為他們撰寫碑文。
很少有人低頭看看戰場上的普通士兵。
就算看到了,也隻會感慨一聲,“可憐無定河邊骨”,說他們可憐。
普通士兵因身份卑微,所以隻會讓感慨者以為他們可憐。
但這些身份卑微的士兵在戰死的時候,就隻有“可憐”二字可以提嗎?
來自現代的陳標不這麼認為。因為他見過人民英雄紀念碑,因為他去過大大小小英雄紀念館,因為他看過飛機護航英雄的骨灰回到家鄉。
就算不看各自立場,大明開國的軍人是為了反抗昏君暴、政。他們不是因爭權奪利而掀起亂世的灰燼,而是結束亂世的煌煌火焰。
如果這群勳貴和官宦二代們沒看清這一點,如果他們像這個時代大部分人一樣忽視這群明明也有理想也有抱負的普通士兵,那他們掌兵後,這支煌煌火焰就很快會變成黯淡的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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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標不希望這樣,所以他才非要從床上爬起來,教導學生們。
但他又不知道這樣的教導究竟有沒有用。他隻是認為這樣做了,自己心中會好受,便如此行動了。
“不用磕頭了,趕緊收殮吧。”陳標道,“我不怪你們。因為你們之前的思想才是這個世界主流的思想。敵軍的大將就該比己方的小兵小將更值得被厚葬。這些都是寫在史書中的事。反倒是我現在給你們說的話,才是有悖於世間常理。”
“但正如我之前所說,史書中說的是對的,你們從書中讀到的道理都是對的。我現在所做所說的事才是違背世間常理,才是錯誤。”陳標微微抬起下巴,倨傲道,“那又如何?正確的我就要做嗎?我就要意氣用事。不服?去主公那告我啊。”
陳標稍稍說了句俏皮話,打消了現場尷尬的氣氛。
這個時代人和人的地位嚴重不對等。即使學生們和助教與將領們吵了起來,他們肯來戰場上親手為普通士兵收殮,肯對著戰場磕頭認錯,將士們不僅不會記仇,還會很感動,認為這群人很好。
今日之事傳出去,他們以後掌兵,應該也能更容易收服將士的心。
是好事,都是好事。
陳標的心情卻越來越沉重,絲毫沒有因為事情解決而輕鬆一些。
陳標知道自己累不得,教導完學生們後,他就回帳篷繼續補覺。補覺前,他下令去擴廓帖木兒曾經駐紮的營地探查,儘可能地搜尋信使的遺體。
據俘虜的騎兵說,信使被就地安葬。趁著雪不大,地沒有凍牢,他們能儘快把信使接回來。
陳標又睡了一覺。這一覺睡醒,天已經大亮。他熟睡了一整夜,終於恢複了精神。
當陳標踏出帳篷的時候,被將領們強勢“趕”回來休息的學生們一個都沒睡,都眼睛紅腫。
這不僅是累的,他們顯然也哭過了。連周驥這個對外人感情淡薄的人,臉上也掛著淚痕。
陳標見他們剛哭過,問道:“是不是信使的遺體找到了?”
如果是為了收殮哭泣,現在淚痕應該乾了。
也熬了一宿的燕乾猶豫,不知道該不該說。
但這種事不可能瞞著陳標,所以他還是聲音低沉道:“找到了。還找到了幾個哨兵。”
陳標愣了一下,抱緊了懷中的暖手爐:“帶我去看看。”
燕乾沉默帶路。
屍體大多已經被處理好,陳標看不出他們遭受的痛苦。不過這些人都會被記錄在檔案中,劉璉和朱同
正用體溫化開硯台上的墨,為信使和哨兵記錄。
信使隻是一刀梟首,可能死前沒遇到多少痛苦;放出去打探消息的哨兵兼任密探,他們被抓到後,都遭到了非人的對待。
陳標不知道,明朝中後期的密探和哨兵又叫“夜不收”。
“夜不收”被小說和影視劇描述為和在遼東與後金作戰的“特種兵”,真實情況沒有那麼“浪漫”。
朱元璋當初設立藩王,本意並不是想分裂國土。他設立了“八大塞王”,就是任用藩王當藩鎮將領。
和後世許多古代爭霸小說作者處理皇子的“絕頂好主意”一樣,八大塞王坐鎮邊境重鎮,朱元璋告訴他們,若想要擴張藩鎮國土,就去草原上擴展。
朱元璋的政策是,“我若征你,不胡亂去,一程程築起城子來,慢慢的做”。朱元璋命令塞王所統領的軍隊與蒙古人一樣放牧養馬,擠奶吃肉。若沒了物資,就去劫掠蒙古人。
他不修長城,讓塞王從東北到西北沿著邊境駐紮,成為新的長城。以後蒙古人彆想再南下劫掠中原,而是我們去劫掠他們。
隻是塞王有兵權,皇權便不穩。塞王之一燕王朱棣登基之後,就立刻廢除塞王,將所有藩王內遷,進行“養朱”。
朱棣也知道這樣不是長久之計。所以他決定親自北伐,把蒙古全部打垮,驅趕到更遠的地方,一個人做完朱元璋製定的塞王們幾代人做的事。
等他做完了,他再考慮怎麼處置宗室——是遠遠的分封,還是乾脆彆分封。
可惜,朱棣為大明征伐了一輩子,死在了北伐的路上。
而後,太子朱高熾隻登基一年便病逝;朱瞻基也英年早逝,隻當了九年皇帝。他們都沒有時間和精力處理藩王的事。
再後來,就是造成著名的土木堡之變的某皇帝。
最初幾代皇帝沒有解決藩王的事,宗室問題積重難返,就沒人敢去解決了。
土木堡之變後,大明對草原民族由攻轉守,重新修築長城。
草原民族每年百人內小隊來劫掠的次數,最高峰時能上百。長城上點燃烽火,邊塞將領們就能及時支援,將這些小隊剿滅,以免引起更多的劫掠。
長城外和長城上打探劫掠小隊信息,並點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