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無空間裡沒有時間的概念,但這裡並不是真的什麼都沒有,他們可以根據自己的認知構思出任何物品,然後將它們具現化,一開始那片什麼都沒有的空間純粹是世界為了迎接時寒黎準備的,往江無雙和首領待的地方走一走,會發現他們弄出來的各種奇奇怪怪的東西。
那些都是他們在後世見到的新奇的東西,比如電視,電腦,健身器材,自行車……隻可惜空間裡不能上網,但世界上的各種遊戲都可以複刻下來。
時寒黎不需要這些,她的生活本就十分單調,在不需要過那些驚心動魄的生活之後,她整個人都靜止下來。
她幻化出鐘表,用來計算時間,她又幻化出黑骨和雪魄,在空白的時間裡,她全身心地用來學習江無雙積攢的各種武功秘籍。
首領是進化者,江無雙也不是手無寸鐵的柔弱女子,他們都能陪時寒黎酣暢淋漓地戰鬥,隻是江無雙沉迷於看世界的發展更甚於小孩子沉迷動畫片,通常沒打多久就要跑回去看屏幕。
自從那時離開屏幕,時寒黎再也沒有回去看過。
但她發現,她回不到曾經真正的古井無波了。
就算她不刻意去看,她的意識也會不自覺地滑向那個世界,熟悉麵孔會在腦中浮現,她知道這樣不行,於是越加嚴格地約束自己,給自己增加更多的訓練,但她控製不了自己的心。
被愛過和沒人愛過的時寒黎,始終是不一樣的。
江無雙和首領也不在她麵前提世界上發生了什麼,不再提那些她熟悉的人,似乎他們都在幫助時寒黎脫離那個世界,但時寒黎逐漸意識到,她終究無法真正脫離那個世界。
她看向自己記錄時間的日期,距離那次離開,已經過去三年了。
她用了三年的時間,還是確定自己無法割舍他們,於是她重新整理了自己的思緒,確定自己的想法之後,她再次回到了屏幕前。
江無雙一如既往地坐在屏幕前,看到時寒黎過來,她毫不意外,隻是挑了下眉:“你來啦。”
時寒黎坐到她旁邊,“人生不過短短百年,就算現在放不下又能怎麼樣,也就隻有這百年的時間能看看他們,逃避比麵對更沒有意義。”
“你想通得比我們都要快。”江無雙笑眼彎彎,“首領說他進來後一刻不停地看著屏幕,直到他認識的那些人都死了,還痛苦了很多年。而我進來之後也像你一樣想眼不見心不煩,但我忍了八年,還是灰溜溜地回來了。”
時寒黎沒發表什麼評價,她看著屏幕,上麵展示著她認識的每個人的狀態。
因為疫苗和維生藥劑的誕生,人類和次生物不再是死敵,世界以極快的速度重新發展起來。
李慕玉在廢墟上建立起了新的城市,命名為【向黎市】,這就是新世界的中心。
宇文姚迦和江逾治理著各自的大陸,疫苗和藥劑批量生產之後,他們三年來都在忙碌於推廣給所有人注射,效果顯著。
白元槐留在向黎市幫助李慕玉,張青黛也留在向黎市,成為了新的議長。
風棲和程揚則選擇離開,鄭歲歲跟著風棲一起。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角落在危險之中,也不知道疫苗和維生藥劑的誕生,他們在全世界遊走,致力於讓每個人能注射疫苗,讓每個不幸的次生物都能保有理智,重新融入人類社會中展開新的生活。
至於墨艾,他回到了石洲島,他的外貌已經恢複成正常人的樣子,時寒黎看過去的時候,他正在廚房裡哼著歌做飯,隔壁的房間裡傳來孩子稚嫩的哭聲,他拿著鍋鏟衝出廚房,看到抱著孩子一臉無措的男人,無語地說:“老爸,都說過多少次了,妹妹睡覺的時候不要動她,她醒了肯定要哭。”
男人不好意思地笑:“我看她小臉紅紅嫩嫩的,太可愛了嘛。”
“你就慶幸老媽今天出去跳舞沒看到吧,不然她肯定削你。”墨艾放下鏟子,抱過孩子耐心地搖晃著,還翻他爸一個白眼,“真是搞不懂,明明都有我這麼大一個孩子了,你怎麼還像是第一次養孩子一樣,孩子又不是玩具。”
“對不起嘛。”墨爸爸撓撓頭,那張看起來隻有三十來歲的臉上有些泛紅,“其實你小時候,我和子珂都沒怎麼管過你,你都是保姆帶大的……”
墨艾驚愕地看向他:“你說什麼?我居然是這麼野蠻長大的?”
“生你的時候我們才二十出頭,懂啥啊,本來以為就養一次不用費功夫去學……”
“那之前老媽說她在我小時候半夜哭的時候睡不著起來抱著我一起哭是不是驢我的……?”
“……咳,這不是我說的。”
……
真好。
時寒黎看著他們,無比清晰地體會到了她所做的一切是有意義的。
江無雙說:“大家都在儘力維持你留下的和平,看到他們,有沒有覺得安心一些?”
時寒黎猶豫了一下,還有一個人。
對於這些夥伴,時寒黎牽掛他們,但並不是太擔心他們,他們全都是強大又理智的人,即使沒有她,也能照顧好自己,但是有一個人……她甚至不知道他現在是否還活著。
能幫到殷九辭的風棲和其他人那裡都沒有見到他的身影,他們的交談中也沒有殷九辭的痕跡,仿佛這個同樣青史留名的英雄憑空消失了。
時寒黎移動屏幕的手指頓了頓,還是調到了殷九辭的位置。
不管是看見一個人還是一座墳,總得看看他。
時寒黎的確看到了一座墳,不過不是殷九辭的墳,而是她自己的墓碑。
她的衣冠塚被建在瓦爾族的族地中,上麵用瓦爾語寫著大巫諾婭之墓,還有一行小字:勇氣是人類偉大的閃光。
在墓碑前,靠坐著一個人。
他瘦得不成樣子,眼窩凹陷,肩膀和手指的骨頭異常突出,但他看起來還是好好地梳洗過了,他穿著瓦爾族的衣服,蜷縮著靠坐在時寒黎的墓碑上,眼睫覆蓋在沒多少肉的臉上,顯得長得驚人。
在他的麵前,放著一個保溫盅,裡麵是滿滿的蘑菇和雞蛋打成的濃湯。
他安靜地睡著,呼吸輕得幾乎體現不出來。
時寒黎瞳孔一顫,不禁向屏幕前靠近了一些,江無雙說:“當初風棲拒絕讓他沉溺於幻境,他數次想要自殺,但到他這個程度,想死也挺難的,每次在成功之前就被人給發現,然後他們不得不把他給困起來,他患上了嚴重的幻想症和精神分裂,風棲不給他幻境,他就自己幻想出了一個你。”
時寒黎凝視著屏幕裡的睡臉,她也要認不出這是殷九辭了,作為最優秀的醫生,他絲毫無法治療自己。
“風棲說再這樣下去他會有生命危險,李慕玉就讓人用最快的速度把他送到祈望山,在看到你的墓碑之後,所有人都以為他會受不了,但他反而安靜下來,就像現在這樣,貼著你的墓碑睡了過去。”江無雙指指屏幕,“那是他離開祈望山的幾個月來第一個安靜的睡眠。然後他就不再離開這裡,一直到一年之前,也就是兩年之後,他離開了。”
時寒黎立刻問:“他去做什麼了?”
江無雙居然沉默了一下,然後說:“等他離開你看著就知道了,他去年也在這個時候回到這裡,待三天就走,現在已經是第二天了。”
這個時候?
時寒黎怔了一下,腦子轉了一圈才想起來,按照世界上的時間來算,她就是在三年前的這幾天離開的。
是她的祭日。
正有些沉默的時候,殷九辭醒了過來。
他初始的神色有些茫然,似乎還沒從剛剛的夢境裡醒來,然後他忽然慌亂起來,打了個哆嗦慌忙伸手去摸索,在摸到冰涼的墓碑之後他才微顫著停了下來。
“……好冷。”他咕噥著說,接著解下外衣摸索著披到了墓碑上,“明明這裡麵沒下雪,卻一年比一年冷了,你注意點,不要感冒。”
比起他怪異的舉止,時寒黎一眼就看出他的眼睛出了問題,她急聲詢問,自己也沒發覺有多急切:“他的眼睛怎麼了?”
“果然發現得很快。”江無雙歎了口氣,“在你離開的第一年,他因為悲傷過度,精氣外泄,眼睛不太好用了,在他心情波動劇烈的時候,甚至會變成全盲。”
時寒黎怔住了,她的呼吸緩慢起來,在她的心口,一種陌生的疼痛如蛛網般蔓延。
江無雙還在說:“所以他會感覺到冷,因為他的身體在急劇衰敗下去,當初埃索說如果他再這樣繼續會活不過五年,現在已經三年了。”
時寒黎唇瓣顫了一下,卻什麼都沒說出來。
她想問沒有人管他麼?不管殷九辭性格如何,他對人類做出的貢獻無法磨滅,大家都隻能看著他這麼慢慢地死去麼?
但話沒有說出來,她的理智就提醒她,任何人的生與死都隻是自己的選擇,其他人沒有義務去一次次地把一個人從死亡的邊緣拖回來。
她沉默半晌,聲音有些啞:“傻瓜。”
那個傻瓜把最厚的衣服給了時寒黎的墓碑,自己穿著單薄的衣服又蜷縮回墓碑底下。
“又到了這個時候,雖然每一天都很難熬,但每到這一天,我都覺得格外難熬。”殷九辭喃喃著說,“你走之後,每一分每一秒都好長啊,長得我閉上眼,再睜開眼,還是原來那個時間,明明我閉上眼的時候和你說了那麼多話,再這樣下去,我還要熬多久才能再見到你。”
他抬起枯瘦的手指捂住眼睛,又挪開,臉上露出微微的笑意,“瞎了真好,沒瞎的時候我都看不見你。”
時寒黎被這種平靜卻瘋狂的感情擊中了,她慢慢地在屏幕前坐了下來,聽著殷九辭說話。
殷九辭並不知道,他說的話她都聽見了。
殷九辭說了很多話,零零碎碎,沒有邏輯,可以聽出來是幻想和現實交織,他的精神狀況不太好,沒法一直保持清醒,說了一會,他用額頭抵著墓碑,嗚咽著哭泣。
“我好想再見你一麵,我好想真正地見你一麵,那些都是假的,我知道是假的,因為你從來都不來夢裡見我,比起睡眠,反而醒著的時候還能見到你,雖然隻是我想象的幻影……”他哭著說,“那都不是你,但我隻有幻影,如果我不瘋,我連你的幻影都見不到。”
“不過沒關係,我很快就能見到你了,很快……”他的聲音裡有種瘋狂的意味,“我知道我的時間不多了,在死之前,我一定會再見你一麵。”
時寒黎詭異地有絲不安,她扭頭看向江無雙:“你說的,和這件事有關係?”
江無雙眼神也有些凝重,她點點頭:“這事不好說,他肯定還會回去的,你自己看。”
時寒黎懷著複雜的心情,看著殷九辭在這裡又待了一天一夜,第三天的時候,埃索過來了。
殷九辭恢複了一些視力,他看了埃索一眼,“那些陳詞濫調都不用再說了,我不想聽。”
埃索慢慢地走到他身邊,也挨著時寒黎的墓碑坐下來,兩個人一時誰都沒有說話。
幾分鐘之後,埃索說:“每次靠近諾婭,我都似乎感覺身和心都平靜下來,有著在其他地方都沒有的安全感。”
殷九辭冷漠的眉眼露出一絲溫柔,他破天荒地願意接彆人的話題,“這畢竟是她。”
埃索轉頭,他凝視著殷九辭的樣子,眼中不忍,“孩子,你應該學會放下,就像其他人一樣,沒人忘記諾婭,但她不會希望你們用一輩子的時間去找尋她。”
“放下?”殷九辭說,“她不希望我活在仇恨中,我放下了,她不希望我傷害彆人,我也放下了,她希望我能克服失去她的劇痛,像那些英雄一樣為人類做些什麼,我還是放下了。我前麵為自己的恨意而活,後來我隻是在為她的希望而活,你讓我把她放下?我死了都不可能。”
埃索神色哀傷,但他麵對殷九辭已經沒有什麼可以說的了,殷九辭全都知道,他瘋的時候瘋狂,清醒的時候更瘋狂,他變成了遊離在人世間的孤魂,如果不是他恢複意識之後不再敢自殺,他早就已經死了。
但他看著殷九辭,就像在看著一朵逐漸凋零的花,死亡的陰影已經追上了他,而他甘之如飴。
“那個方法,是一種詛咒,當初阿依蘇那麼強大的力量也無法支撐,你現在,很可能在用無望的結果耗死自己。”埃索還是艱難地說,“現在的情況也和那時不一樣,你在做一件沒有任何意義的事。”
“她也總是喜歡說意義,可是意義究竟是什麼,誰又能定論。”殷九辭聲音冷漠,“和她有關的任何事都是我的意義。”
他不想再說下去了,就站起身來,他沒有回頭,問出從前每天都會問的問題:“新的大巫還是沒有確定麼?”
埃索望著他許久,說:“沒有。”
“時間過得真慢啊。”殷九辭說。
說完這句話之後他就慢慢地走了,時寒黎一直看著他,在看到他上了一架直升機之後她愣了一下,隨即心中升起怒意。
眼睛和身體都壞成了那個樣子,居然還要開直升機?
而當殷九辭坐進去,沒有碰操作杆,隻是用語言說了一個地方,直升機就自動啟動起來之後,時寒黎緊繃的肌肉才緩緩放鬆下來。
末世逼迫得這個世界的科技突飛猛進,現在居然已經有了智能駕駛直升機。
跟著殷九辭飛過的視角,時寒黎看到一個和她記憶中截然不同的世界。
大地和海洋不再沸騰,嶄新的城市拔地而起,即使是冬天,積雪的覆蓋下綿延的生機勃勃成長,鳥獸鳴叫中,有工業的煙火升起,也有人類的笑聲。
這些聲音連時寒黎都能聽到,但仿佛離殷九辭很遠很遠,他自從出來後就一直神色木然,飛機帶著他漸漸遠去,離開宿星大陸,前往……雲海大陸?
時寒黎有些意外,他想過殷九辭會去任何地方,但唯獨沒想到他會來這裡。
雲海大陸上也建立起來了新的城市,殷九辭沒有落到繁華的區域,而是繞過半圈,來到了一處孤僻的山脈。
這裡挨著大海,上千公裡內荒無人煙,殷九辭在荒蕪的山坳間降落,居然在山體上打開了一扇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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