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夫和馮毋擇都看到的濃煙,是江陵水邊,一艘被攻擊後點燃的樓船……
江陵城在沿江一線有許多個民用碼頭,但惟獨最大的碼頭專屬於官方,位於城東南,叫做“渚宮”,這裡原本是楚成王時修築的水邊行宮,專供楚王的舟船停靠,後來變成了軍用港口,江陵舟師便停泊在此。
以往,舟師的樓船艨艟常遊弋在江陵(今湖北荊州市)與孱(chán)陵縣(今湖北公安縣)之間,以防江南叛軍。但近日來清晨連續大霧,巡航改到了午後,樓船呆在港口內,兵卒們緊張議論著城外的戰事——江陵守軍被調出去保衛馮將軍側翼,城內就得由他們來守備了。
就在江霧即將消失的時候,卻有一支船隊逆流而來,突然對渚宮發動了進攻!
他們並無高大的戰艦,卻勝在機動靈活,也不與艨艟樓船爭鋒於水上,而是直接衝上江岸,船上滿載的兵卒手持兵刃,朝外湧來,從陸路進攻碼頭……
留守碼頭的樓船之士本就不多,眼下遭到突襲,隻反抗了一陣,碼頭便已宣告易手!
“接應韓都尉登岸!”
最先帶人上來是利倉,他手下的南征軍將士裡有許多江陵人,回到這,如同回到家裡戰鬥一般,對裡閭街巷的熟悉,遠勝於關中來的秦兵。
“待奪了江陵城,便能去與君侯合圍馮毋擇了!”
事情還得從半月前說起:黑夫雖定“聲東擊西”的戰略,欲走華容道奇襲江陵,但畢竟己方的主力部隊不在,若馮毋擇上當還好,若計謀被察覺,老馮搶先一步回防江陵,反倒是不遠千裡自投羅網了。
黑夫一向是走一步看三步,所以為了保險起見,他還製定了一個輔助計劃。
就在大軍從烏林出發前兩日,黑夫正好接到了從臨湘發來的捷報!
韓信、小陶又得到陳嬰部支援,合兵近三萬人,用了蕭何的攻心之計,南征軍挖溝渠,作淹城狀。在此威脅下,臨湘人為了保住家園,跳了反,打開一道城門迎南征軍進入,城遂破,數千秦卒在睡夢中就被俘,李由遭擒!
從二月下旬敗走臨湘,李將軍不過守了半個月,就被他口中的“無名小卒”韓信活捉。
黑夫聞訊大喜,也不打算讓韓信他們歇著,立刻令靈渠舟師去接應,又使韓信、利倉二人帶一萬兵卒,搜集長沙郡快船八十餘隻,從臨湘登船走水路,四月初一,會於江陵!
從洞庭湖口到江陵,哪怕是逆流搖櫓,水路也比陸路小道花費的時間少。
這樣,若一切順利,就當是一次普通會師,若事不順,則可互為犄角,不至於孤軍覆滅。
黑夫還將這次行動命名為:
“白衣渡江!”
……
“吾等不是要披秦始皇帝的素麼?自然是白衣。”
接到黑夫命令後,韓信、利倉並未感到奇怪,便令士卒們打素旗,纏白巾作為標誌,韓信更聽話的穿了一身素白。
黑夫“四渡雲夢”的軍事行動,讓人眼花繚亂,但都應了兵法裡的那句話“避實就虛”,連韓信也挑不出大毛病來。
“就是太過冒險,看似環環相扣,實則一著不慎滿盤皆輸……”
但黑夫月餘來戰無不勝,已連續創造了數個奇跡,這想法,韓信隻能吞回肚子裡。
韓信與利倉帶著才在長沙打贏兩場大勝,士氣正旺的軍隊沿江逆行,於昨日至孱陵,奪取了油江口。並派人與駐軍津鄉的黑夫取得聯係,乘著今晨大霧,渡江突襲了江陵城。
韓信在興樂水一戰中打出了威名,現在沒人質疑他的命令了,甫一上岸,他就下令道:
“棄長戈長矛,多用刀劍等短兵,先奪取糧倉!”
奪城之役,戰場多是街巷裡閭,十分複雜,一般的方陣沒了用處,反而是短兵近身纏鬥更占優勢。而江陵乃是萬戶大城,戰略目標眾多,沒有取舍的話,肯定會陷入混亂,孰先孰後必須安排得當。
在韓信看來,軍無糧食則亡,南征軍現在最缺的就是糧食。
江南本就開發甚少,南征軍在嶺南鏖戰時,就得仰仗江陵倉稟運巴蜀、江漢之糧過去補充。如今源頭一斷,頗有些吃緊,尤其是黑夫救回來的幾萬安陸百姓,再不運糧過去,都要開始喝粥了。
江陵倉屯糧百萬石,夠十萬人吃一年,必須完完整整地奪取,不能再讓人燒了!
所以韓信在碼頭站穩腳跟後,便帶著主力向倉稟進發,其餘人分取武庫、郡府等處。
城內數萬百姓本就聽聞,武忠侯與武信侯在城外交兵,一時間人心惶惶,流言叵測,遭到襲擊後,更加混亂。
南征軍和聞訊趕來的郡兵在裡閭爆發戰鬥,城西不斷響起兵器交擊聲,街上的人一看幾股黑煙在碼頭冒起,都大驚失色,知道城內要變成戰場了,紛紛往家中跑去,期間不乏有人誤入交火處,成了枉死鬼。
一時間,全城犬吠大起,雞叫馬嘶,嬰兒啼哭,婦人驚叫,男子呼喝,一城皆亂……
眼看生靈將遭塗炭,在不斷向倉稟推進的同時,韓信還不忘讓本地兵卒用方言大聲喊道:
“江陵的父兄昆弟勿慌,是去南邊戍守的江陵子弟們回來了!”
“南征軍至,鄉親們勿要害怕!”
“武忠侯有令,如有妄殺一人,妄取民間一物者,定按軍法處置,百姓們且在家中待好,緊閉屋舍!”
如此一來,倒是讓江陵人安心了不少,武忠侯曾在江陵做過官,還是昔日郡守葉騰之婿,帶著不少子弟南征,百姓們不相信這個極重同郡情誼的君侯,會對江陵不利。
於是除了大多數人閉門待動亂結束外,城中也有不少裡閭爆發出喊叫、大呼,一些手持兵刃的江陵人衝殺出來,協助南征軍將江陵倉外,負隅頑抗的昌武侯親兵擊潰。
等韓信順利拿下守備森嚴的江陵倉後,一個長髯黃臉的漢子被引到韓信麵前。
此人眼中有些驚異這位“韓都尉”的年輕,但還是恭敬作揖道:
“韓都尉,我叫滿,是江陵縣兵曹掾,亦是武忠侯舊日同僚好友,前段時日,被昌武侯公子成找借口削了官職,還要將我監禁。我見情形不對,匿於朋友家中,今日聞南征軍還師,便與族人鄉黨舉事,共迎義軍!”
韓信頷首,卻沒下馬相迎,更未還禮,隻隨口道:“多謝義士,本都尉還要去馳援君侯,還望義士招募城中有誌之士,與利司馬共擊郡府。”
此時,糧倉、武庫、四門、水門,城內比較重要的地點都已被南征軍攻占,僅剩下昌武侯公子成、南郡守帶著千餘人,退守郡府!
等韓信揚長而去後,滿卻有些不高興:“這黃口孺子,年紀還沒有我兒子大,竟如此張狂。我明明是兵曹掾,他卻一口一個義士,無禮至此。”
滿心眼小,越想越氣:“吾與武忠侯相識,在鮦陽生死與共的時候,他還在玩泥巴呢!”
……
韓信根本不知道,自己不經意間,已得罪人了。
他也未在意,將城內殘敵交給利倉和滿收拾,自帶著五千人抵達江陵東門,登上城樓,手搭涼棚,眯眼遠眺。
他看到了什麼?
江陵者,因其近江,旁無高山,所有皆陵阜,因而得名,此處方圓數十裡內,地勢平坦。自江陵往東,江邊除了阡陌相連的良田外,時值夏初,更有芳草遍地,秋蘭、茝、蕙和江離等鮮花盛開,青青的荃草、射乾、揭車等香草叢生……
但現在,這一片繁花盛景,卻已被摧毀殆儘。
時近正午,天高無雲,日光漸烈,兩部接陣於田野之上:東邊鼓聲大作,西方也號聲連綿不落下風,受到雙方武忠、武信兩位主將的催促,都尉率長們麾軍而進,兩下交鋒。
一時間,喊殺沸天,仿若遠古傳說中,共工與祝融的大戰,能使天柱折,地維絕!
在兩軍無情的推進下,田野裡的青苗被無數雙腳踐踏倒伏,重新變為一片平實的硬地。
滿地鮮花遭車輪碾過,零落成泥,鬱鬱蔥蔥的野草,也在士卒奮勇交鋒下,沾染上了滴滴鮮血,如同重新怒放的鮮花。
恢弘壯麗的大決戰,亦是英雄豪傑的疆場!
喊殺聲傳入耳中,韓信頓時血脈賁張:
“荊州歸屬,南方向背,將由這一役決定。”
“如此大戰,韓信,豈能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