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墨古為萊夷之地,被齊國征服後,漸漸移民同化,建立了城垣。
田齊時代,即墨非常繁榮,巍然屹立在齊國的東方,即墨大夫田種首讓這裡變得富饒,田單借此一座孤城,力敵強燕數年,最後巧用火牛陣大破燕軍,光複齊國,又讓即墨人多了幾分骨氣和驕傲。
現如今,秦吏和秦軍搬進了即墨,他們占據了昔日即墨大夫的府邸,將此處當做了辦公場所。還於三年前增修了城牆,讓整個官寺區,成了即墨的城中城,即墨人稱之為“秦城”。
一月初二這天,新來的郡守黑夫就站在秦城高兩丈的牆垣上,他拍了拍夯土牆,望著外郭的人群,以及內城門如臨大敵的兵卒,看向一旁的郡丞:
“將官寺修成堡壘,外築城牆,使郡兵環衛如臨大敵,這是誰的主意?”
膠東郡丞有一個黑夫也不認識的名,叫司馬橺(xiàn),據說是秦國名臣司馬錯後代,他說道:
“城垣是郡尉提議修的,即墨人對秦不善,郡尉恐一旦生變,彼輩會圍攻官寺,便使人築內城,好讓郡城能堅持到郡尉來援……”
在秦朝,郡守和郡尉的駐地不一定重合,黑夫駐即墨,郡尉則在賊寇、輕俠出沒頻繁的黃縣。黃縣在膠東北部,臨海,與南部隔著丘陵山脈,得繞一大圈才能抵達。
“至於讓兵卒荷甲持戈守於內外,是兵曹掾的主意,郡守初至膠東便遇到凶徒驚擾,這才加強了戒備。”
黑夫點了點頭,不置可否,心裡卻道:
“內城秦吏、郡兵加一起不過數百,若即墨真的有事,遭到數萬人圍攻,就算將城池修得再高,又有何用?”
黑夫今日之所登內城巡視,是因為抵達即墨後,陳平向黑夫獻上了六條治郡的步驟。
“其一,立威。”
勢立威,術馭臣,法製民,這是上位者必修的三個法子。黑夫運氣好,剛入膠東就遇上刺殺,他一口氣將淳於縣令、尉解職,在淳於縣大索刺客黨羽,這件事不論對官,對民都是一個警告:這新郡守,不好惹!
“其二,立事!”
下馬威遲早會消散,既然黑夫不對諸田抱有懷想,那就必須早早明確治理綱領,讓所有人明白,郡守此來要做什麼,新官上任三把火,於是黑夫拋出了自己的施政準則:“扶舊族,興法教,省刑罰。”
膠東人不是嫌秦律太嚴苛麼,黑夫也打開天窗說亮話,隻要你們不越矩違法,我便不會妄施殺戮,而且,官府歡迎一切願意合作者!
黑夫亦清楚,目前治理即墨最大的難題,在於官府沒有自己的代理人,法令難以出城,隻能依仗昔日的豪強、貴族。
過去五年已經在這種得過且過的默契中浪費了,所以黑夫甫一下車,就宣布籌辦學校,將自己從高密帶來的十餘名青年,統統扔到學室裡,讓郡吏教他們秦地言語、律令。隻希望半年後,能得到第一批和官府綁在一起的青年乾部,依靠這些人,將有效統治推至城外,推向廣大的鄉村。
至於“小學”,一來是逼迫各家富百萬的豪強送人質,同時,也是將統一的觀念,從娃娃開始教起……
如此一來,便將小貴族、不得誌的儒生拉入陣營。
接下來就是黑夫正在做的事了:“兵權!”
在司馬郡丞引導下,巡視了內城一圈後,黑夫回到了官寺中,讓長史陳平,立刻傳檄,把現在郡府裡上值的各曹吏員召來!
鼓點咚咚作響,這是要開大會了,各曹掾的領導們連忙丟下手裡的事,齊聚正堂!一個個都身穿黑裳,頭戴官帽,魚貫入室,拜謁黑夫。
隻見黑夫高冠黑衣,印綬俱全,腰佩長劍,高坐於主位之上,下首則分彆是長史陳平和司馬郡丞,門客親隨數人披甲持劍,侍立在門口,
黑夫到任以來,這是初次大召郡吏登堂,來的這些郡吏不知道他想乾什麼,紛紛暗中猜測不已,可惜這位郡守麵色黝黑看不出情緒。眾人拜謁過了,都規規矩矩地站起,彎腰垂手,排成數列,站在堂中。
“人不少啊。”
黑夫掃視眾人,雖是第一次開大會,但他已經單獨見過下屬們,記住了他們的名字和職位,這些人,分彆是:戶曹,主戶口、籍貫;倉曹,主稅收、積粟;吏曹,主官員升遷,也叫功曹;司空曹:主刑徒、隸臣妾;金布曹,主山海專營,市稅貿易。
除此之外,又有田、畜、工等諸官,均聽郡守調遣。
此外,還有理論上從屬於郡尉的賊曹、兵曹,因為郡尉駐地在黃縣,所以他們平常也聽黑夫指派,無形中增加了他的權力。
再加上郡丞管著的獄曹、令曹,開大會的時候,將近二十人到場。
黑夫已經讓長史陳平提前調查過了,這二十人中,幾乎全部是外來秦吏,占據了重要的職位,本地人則管著無關緊要的部門,或作為少吏協助。
既然都是秦人,那就好辦了,黑夫先清了清嗓,談了下以始皇帝為領導的中央政府對膠東局勢的重視,又聊了聊膠東郡在第一個五年計劃裡取得的成績,隨即,就開始讓大家暢所欲言,談談工作上的不足之處……
眾人麵麵相覷,這位郡守開會的方式倒是新奇,你推我攮,好歹湊了些“不足”出來。
既然他們不老實,黑夫便自己點名了。兵曹掾很倒黴,第一個被點到,黑夫笑著問他道:
“內城和街巷上滿是兵卒巡視,如臨大敵,是你下的令?”
兵曹掾應諾,他這麼做,本心存討好之意,卻被黑夫批了一頓:
“汝讓兵卒在外麵設鹿角,持弩守之,不知道的,還以為出了內城,就是敵國!區區幾個盜賊就如此作態,豈不讓即墨人輕之?立刻將放出去的崗哨兵卒撤回來,外鬆內緊即可!”
一番敲打後,黑夫對兵曹做了一些小的人事調整,將自己從北地、南郡帶來的一些個有爵位的門客騎從,安插進郡兵之中,擔任軍吏。
這是在為月餘之後,共敖結束淳於的任務,來到郡城後,將兵權交給他做準備,秦兵雖寡,僅有數百,但多一把劍,黑夫晚上睡覺也能安心些。
至於其他曹掾,黑夫暫時沒動他們,初來乍到,手下又沒有足夠的人才能補上,不宜搞太大的人事變動。
讓眾吏下去後,黑夫隻留了陳平,問他道:“如今威已立,事已明,兵權也開始著手掌控,你的後三策,又是什麼?”
……
陳平先前賣了個關子,隻言前三,此刻便道:“第四條,是立信。當年,子貢問孔子,應當怎樣治理國家?孔子說,足食,足兵,民信之矣。”
“子貢又問,若不得不去掉兩項,隻留其一呢?”
“孔子答,去兵,去食,因為若民不信其官吏君主,則國不存焉!是故,民無信不立!”
孔子的原話是這樣,但在陳平看來,若不掌握兵權,空談立信,是沒有用的。
黑夫頷首:“商君當年變法,也是先徙木立信,但即墨人怨恨秦吏,我又當如何立信?”
“或可從新開設的學室入手。”
陳平給黑夫出了一個主意:“讓吏學一月後考試,膠東子弟能說秦言最佳者,能書秦篆最嫻熟者,能背誦律令最多者,皆賞五十金,並將其列入官吏簿冊,可以一邊學律,一邊領一份鬥食俸祿!”
五十金當然不是什麼黃銅,那是騙人玩,而是正兒八經的黃金,加起來也有近三千錢,相當於沛縣劉亭長一年的工資,可不是小數目。富豪之子或許不在乎,但那些得以免費入學的小地主家子弟,肯定會心動。
“如此一來,既能讓學室的膠東子弟競相學習秦言秦字,又能借他們之口告訴所有膠東人,官府言而有信。”
黑夫突然興奮了起來:“不必隻做一次,可使之成一項製度,一月為月考、半年為期中考、一年為期末考。小學升吏學,為中考,吏學升佐吏,為高考!給考試優異者發的錢,就叫獎學金!”
陳平沒想都黑夫會想出這麼多門道,愣了愣,拱手:“一切如郡守之言。”
考試大法好啊!黑夫頷首:“此策甚善,隻要考試優異者得錢,必宣揚官府守信,而膠東人將爭相使子弟學秦言秦篆,第五策呢?”
陳平道:“信既立,接下來自然是足食了,春耕在即,郡守當委任良吏,效仿南郡、內史之事,在即墨修公廁,再推廣堆肥漚肥之術。”
即便有官府支持,科技傳播速度依然很慢,膠東距離秦地實在太遠了,黑夫在沛縣窺見的公廁,這裡尚無,更彆說堆肥漚肥之術了。雖然黑夫沒辦法更改朝廷稅率,但若能把產量提上去,將蛋糕做大點,或許農民的對重稅的怨憤就沒那麼大了。
黑夫沉吟:“第六策又是什麼?”
陳平道:“王者之政,莫急於盜賊,如今膠東多盜,已經張狂到行刺郡守的程度,等春耕結束,官府騰出手來,必須按照淳於縣查到的線索,肅清郡中任俠盜賊,以震懾宵小!”
見黑夫皺眉,陳平又道:“以上諸事,郡守也不必事必躬親,而當使雞司夜,令狸執鼠,皆用其能,上乃無事,從諸吏中挑選善者任之。”
黑夫點點頭,郡守和郡尉不同,什麼都要管,陳平作為長史,雖然能替他分擔,麵臨繁雜的工作,也分身乏術。
故而,他必須分權。
但黑夫現在最缺的,就是能分任各處,獨當一麵的人才,郡中官吏的脾性才能他還不熟悉,無法信任。學室裡的各氏子弟,學成尚有一年半載,也派不上用場……
就在這時,卻有門客小吏來報,說即墨內城門處,有人自稱郡守之客,請求謁見……
“一行數人,這是他們讓下吏奉上的信。”
黑夫接過來一瞧,頓時哈哈大笑起來:“真是瞌睡時遇上了枕頭,我手邊正缺的司夜之雞、執鼠之狸來了!”
陳平已經猜到是誰:“莫非是沛縣的曹參到了?”
“來的可不止曹參。”
黑夫起身笑道:“來的是‘沛縣三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