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無不陷之矛與不可陷之盾(1 / 1)

秦吏 七月新番 1835 字 9天前

“上蔡有個故事。”

望著陸續攀爬到汝陰城頭,歡呼勝利的秦軍士卒,李由露出了笑,對黑夫道:“說是有個楚人在上蔡集市售賣盾與矛,誇讚曰,‘吾盾之堅,物莫能陷也。’又誇讚其矛曰,‘吾矛之利,於物無不陷也。’旁人或問,‘以子之矛陷子之盾,何如?’此人弗能應。”

“韓非曾言,不可陷之盾,與無不陷之矛,不可同世而立!我過去一直好奇,以秦墨製造的攻城器械,遇上南方之墨的守城之術,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將會如何?”

“現如今看來,墨攻墨守,還是攻方更勝一籌!”

雖然南方之墨在城頭布置的連弩車等器械給秦軍製造了不少麻煩,但秦墨程商也和軍司空章邯一起,讓民夫工匠們趕製了雲梯、攻車等器械,並且對城內會如何防禦了如指掌,於是在李由率三萬人圍攻了兩天後,汝陰終於還是陷落了。

黑夫奉承李由道:“再好的工具,也得看使用的人,都尉作為持矛之人,力量充足,命令果決,以兩萬蒙將軍增援之師,圍三缺一,泄其士氣,這才能擊破羸弱的持盾之人。”

李由有些得意,以勝利者的姿態命令道:“將羈押的相裡革帶出來罷,讓他看看這一場麵!”

……

因煙矢而引起的大火被撲滅後,秦軍開始強迫還活著的人收拾城頭,秦卒的屍體被抬到城外,而在相裡革的指認下,三個墨者也被找到了。

一老一壯一瘦,三人已橫屍城頭,此刻被抬到了草席上,其身體殘缺,麵容卻十分安詳。

“不是說有三十位墨者麼?”

黑夫看向了相裡革,此人被他截留後,縱然受了威逼利誘,甚至以用刑為要挾,也沒有吐露半句關於城內防備的事,是條漢子。在戰事結束後,他也被放了出來,跌跌撞撞地走入剛結束一場殘酷攻防戰的汝陰城,尋找師長的屍體。

此刻,他回過頭,紅著眼道:“南方之墨一共四人,三死一活,皆在此處!”

“原來如此……”

黑夫明白了,原來南方之墨也的薪火,已經微弱如豆粒大小,可他們卻沒有保存實力以待世變的想法,還是在這座城邑付出了性命,該嘲笑其迂腐不知變通,還是該敬佩其義無返顧?

黑夫很幸運,這兩天裡沒有被李由點名攻城,而是負責為先登部隊進行掩護,一直在觀望城頭,所以對這三人都有些印象。

這老者,在城頭鎮定自若地指揮城內軍民禦敵,最後死於被投石器擊中,坍塌的角樓瓦礫裡,相裡革說,這就是傳他們墨者道義的鄧先生。

那個壯漢,手持巨大的矛杆,不知將多少先登掃下城頭,相裡革說,此人叫苦離,是個腦子不太好使的傻子。

而那個滿口爛牙的瘦子,也操縱著器械連弩車,對秦軍造成了不少殺傷,相裡革說,這本是個普通工匠,才加入墨者兩年,身上滿是刃傷。

“崎齒說他平庸了一生,加入墨者,隻求做短短一刻的英雄。”

相裡革朝三人長拜作揖,淚水從臉頰上滑落。

“他做到了,南方之墨者,死得其所!”

彼之英雄,我之仇寇,作戰時,黑夫對這三個對秦軍造成了大量殺傷的人十分痛恨,苦離便是他讓小陶帶著蹶張弩兵一通激射,讓其死於亂箭下的。

但戰事畢後,麵對他們的屍骸,卻沒有太多恨意,李由也命令,說三名墨者之頭顱,不計入斬首中,給他們留一個全屍。

相裡革尋了一輛被守方拋棄在城牆下的人力輦車,將三名師長的屍體一一扛上去,卻死活拖不動苦離龐大的身軀,最後是秦墨程商過來搭手幫忙,黑夫也讓手下人去幫他們。

“不會道謝。”

相裡革看著黑夫,還有一旁的秦墨程商,情緒十分複雜。

“這是自然。”黑夫笑道:“秦軍殺汝師長,你自然會仇恨吾等。”

相裡革卻搖了搖頭:“我也不會怨恨,夫子曾對我說過,墨者隻有職責和道義。城守,職責已畢,告辭而歸,不受任何好處;城破,道義已儘,亦不必做過多抵抗。對墨者而言,戰爭之下,你攻我守,勝敗無怨,先前的敵手,事後再遇上了,當如遇路人。”

“現如今,黑夫率長,程商,汝等於我,便是路人。”

說完,他便拉著沉重的人力輦車,與陸續湧入汝陰占領此城的秦軍相背,朝城外而去。

李由想以勝利者的姿態放他離去,也能顯示秦軍的“寬仁”,此刻便站在戎車上,在城門口有些得意地看著相裡革。

相裡革停下腳步,卻依然沒有半句感謝不殺之恩的話,他倔強地抬起頭,更關心的卻不是自己的性命:“將軍籍貫亦是淮北上蔡,與汝陰也算鄉鄰,又聽聞秦國軍法嚴明,至少,不會放任兵卒,對本地楚人燒殺劫掠吧?”

李由板著臉道:“於秦軍而言,順者活,逆者死!凡抵抗者皆可殺之,相裡子被我的率長羈押營中,沒有殺傷一名秦卒,故我才饒你不死,若你立誓,不再頑抗秦軍,我便讓你離去!”

“這得看,還有無弱者小者向我求助。”

相裡革露出了笑:“南方之墨雖僅我獨存,但墨者之義,我一樣有,都尉若是要殺,便殺了我罷!”

“妄人。”

死亡嚇唬不到相裡革,或許他還更希望在此與師長一起殉難呢,李由感到有些無趣,罵了一句後,一比手,讓黑夫帶人將這家夥轟出去!

出了汝陰,經過城頭城下密密麻麻的秦楚兩軍屍骸,車輦不時被屍體阻攔,所以相裡革走的很慢,秦墨程商則像是做錯了事心懷羞愧般,在後麵幫他推著車。

一直到了方才秦軍攻城器械停留的地方,相裡革才終於停了下來,對程商歎道:

“程君前日對我說,秦墨是想要讓所有聲音出於一口,以此來消弭戰爭,最後實現同天下之義。”

“這法子看似簡捷,卻遺害無窮。子墨子亦言,諸侯不相愛,則必野戰;家主不相愛,則必相篡;人與人不相愛,則必相賊;君臣不相愛,則不惠忠;父子不相愛,則不慈孝:兄弟不相愛,則不和調,天下之人皆不相愛,強必執弱,眾必劫寡,富必侮貧,貴必做賤,詐必欺愚。幾天下禍篡怨恨,其所以起者,以不相愛生也。”

他指著城頭城下堆積如山的屍骸道:“以這樣的方式一天下,絕對無法讓楚人與秦人相愛,而是相仇!再者,一味依附強權,依靠秦王,也得不到天下大同。”

“秦王貪伐勝之名,無歲不征,我聽說,其一旦得手,便滅儘仇敵,寫畫諸侯台閣,在關中大興土木修築宮殿。即便如今對秦人生計沒有造成太大破壞,那也是依靠對六國劫掠來補償,倘若六國滅儘,但秦王貪鄙之心不休,繼續對外征戰,又會如何?要備戰,就必須榨取更多的錢財,用以招兵買馬,置備武器,我今日敢言,秦王必厚作斂於百姓,暴奪民衣食之財,奪民之用,廢民之利,百姓饑不得食,寒不得衣,勞不得息,長此以往,國雖大,好戰必亡。”

程商訥於言而敏於行,此刻隻能陰著臉道:“不至於此,秦墨會力諫大王,與民休息,消弭兵災……”

話雖如此,但實際上,這亦是秦墨最為擔憂的事,這位秦王,雄心壯誌乃六世之最,意念之堅決實屬罕見,絕不是他們能左右的。

“也罷,事已至此,多說無益。”

相裡革歎道:“或許,到頭來,你我這些墨者,都隻是工具,楚人以吾等為盾,秦人以汝等為矛,矛盾相攻,兩相破損。”

他回首看著汝陰城最後一眼,滿是悲哀:“墨者的道義,或許便要在此城隨風而逝了!程君,珍重罷!我亦希望,這天下真如你所說,一統於秦後,自此以後再無兵戈之災,也希望吾等墨者,再也沒有用武之地!”

……

相裡革奮儘全力,拉著人力輦緩緩離去了,來時四人,戰畢僅他幸存,夕陽將他的背影拉得老長,看上去無比的孤獨寂寥。

黑夫也走到了久久不言的程商旁。

“你以為,相裡革說的有道理?”

程商一個激靈:“這隻是他的揣測。”

不過程商也以為,相裡革最後一句話是對的,墨家的初衷是阻止戰爭,可現如今,卻屢屢被人利用,在戰爭裡充當矛與盾的角色,不知不覺間,他們的技藝,似乎都是為戰爭而存在的,倘若真的戰爭消弭,墨者可能真的無用武之地了。

南方之墨,他們立足的社會麵狹窄到無法容身。

而秦墨,依附於秦國的政體,一旦失去了利用價值,也隨時會被摒棄。

墨家,過去兩百年來,都是一個膾炙人口的傳奇,但現如今,或許真的將如巨星隕落,無以複繼了。

黑夫心中則暗歎,相裡革經此一事後,他的理想主義似乎也幻滅了,悲觀之下說出的話,卻不幸言中。

一統並沒有結束戰亂,六國滅亡後,仇恨的種子被埋下後迅速長大,新的動蕩依然會接踵而至。

但這就是大一統帝國痛苦分娩的曆史進程,而唯一能稍稍減輕這個進程陣痛的,或許隻有自己?

“勿要早早說什麼薪儘火滅的喪氣話,南方之墨雖絕,不是還有汝等秦墨麼?”

一念至此,黑夫露拍著陷入迷茫的程商道:“恕我直言,墨者除了戰爭外,在其他地方也有用武之地!比方說,汝等製作攻守器械的手藝,轉而用於修建汲水、舂米的利器,難道還會比一般的工匠差麼?”

“率長的意思是。”

黑夫笑道:“南郡水碓,墨者或可了解一二!”

……

三月上旬,南軍既破汝陰,蒙武遂以一萬人留守汝陰,一萬人南下脅逼淮水,又親率李由等六都尉渡過潁水,擊破了楚國布置在此的一萬人,開始實施王翦既定的包抄計劃。

項燕亦察覺到了危險,依然在帶著楚軍且戰且退,但當他們抵達城父以東時,卻發現,蒙武六萬大軍已出現在自己側後方!

戎車之上,作為南軍前鋒的南郡兵斥候回報,說已與西麵的王翦將軍接洽,楚軍十萬人,已被中、南兩軍壓迫到了一片低窪的沼澤麵前,不得已紮營列陣。

“此乃何地?”

黑夫問負責掌握輿圖的季嬰道。

“蘄南!”

季嬰攤開地圖,回複道:“此處距蘄城四十裡,名為蘄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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