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
黑夫那天對陳平說的話,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縱然是曆史上的大人物,但此時的陳平依然是足跡不出戶牖鄉百裡的小鎮青年,心裡除了自己之外,尚有家,還有淡淡的國彆觀,但天下觀卻尚未形成。
所以黑夫這一番關於“天下一統,文化亦一統”的言論,對陳平造成了一定的衝擊,好在他到底聰慧,很快就消化了這番見解,同時也對黑夫此人產生了更大的疑惑。
“這該是一個秦軍小屯長該有的見識麼?”
不僅如此,陳平還觀察到了黑夫一些不尋常之處。
仲鳴帶來的那幾個河內郡兵卒,曾驕傲地將身上的衣裳展示給陳平看,說這是新做的夏衣。
秦卒服役的時候天氣寒冷,所以大家上路時,基本都隻帶了兩件冬衣,如今幾個月過去,氣候日漸炎熱,厚重的冬衣便穿不住了,他們手裡的錢也花得七七八八,不夠買布,不少秦卒頓時成了熱鍋上的螞蟻,隻差長衣改短衣了。
這時候,是黑夫為大家救了急,他拿出在外黃繳獲,楊熊賞賜他的布帛分給大家,讓鄉邑裡的裁縫為眾人做了夏裳。
陳平若有所思:“雖然因為秦軍爵位區彆嚴格,他沒法與兵卒同食,如此一來,也算與兵卒同衣了。”
這曾吳起用來收買人心的手段,如今卻被一個小屯長用上了,故而營內兵卒都十分感激黑夫,甘願服從那些軍法之外,黑夫額外定下的令行禁止。
比如不許喝生水……
陳平剛來秦營的當天,就被這種生活習慣驚到了。那一日,他忙活完工作口渴時,直接拿著個瓢,打算在水缸裡勺水喝,結果就被管生活的卜乘斥了一頓,搶了他手裡的瓢,將一碗剛從釜裡倒出來的溫開水遞給了陳平。
“遊徼說了,駐紮期間,營內有飲生水者,笞之!”
陳平想了半天都沒想明白這是為何,因為像他這樣的苦出身,平日裡都是隨便喝的。無論是河水、泉水、井水,甚至是雨水,俯下身子,嘴一張,就能解決口渴問題。隻有到了寒冬臘月,萬物霜凍時,才會在家裡把水燒開了喝。
一開始,他將此理解為秦國風俗。
然而待他旁敲側擊打聽後,才得知,原來這並不是秦國習俗,而是黑夫的“怪癖”。
“遊徼嚴令,吾等雖不知緣由,但隻能謹遵。”
秦國兵卒樸實,不像韓魏之民那麼聰慧圓滑,很少問“為什麼”,有命令就聽著,這是多年來律令馴化出的性格。
陳平就不一樣了,他凡事都想找出原因,於是在漸漸熟悉後,他終於忍不住問了黑夫這個問題。
火塘邊,黑夫看著麵前那口屋裡找到,用來燒水的鼎,看著裡麵的清水漸漸沸騰,淡淡地回答道:“你是本地人,喝慣了本地河水、井水,自然無事。但秦卒皆來自千裡之外,兩地水土大為不同,喝生水多了,難免會腸胃不適,染上病症。將水燒開再飲便好多了,春夏之交,本是疾病滋生之時,營內卻沒有人染疾,這或許就是喝開水的好處。”
黑夫這種“水土不服所以喝開水論”倒是新鮮,陳平想了想,還真有點道理。
古往今來,的確有很多次大軍出動,結果在異地駐紮時,突染疫病,導致潰敗。眼前的小營地還好解決,若是成千上萬、十餘萬的軍隊聚攏在一起,水源肯定容易遭到汙染,或是敵軍投入牲畜屍體,或是自己人吃馬嚼的糞便不甚流入,那種水不經處理喝下去,就要命了……
“其勇可淩人,其仁能愛兵,其智足謹慎,這位遊徼,好似世代為將吏的子弟,不像是從秦國南郡出來的無氏黔首啊……”
陳平揣摩黑夫為人的同時,手頭的工作也不能放鬆,就在四月中旬的一天,黑夫突然將三份從大梁、陽武傳來的簡牘同時放到他麵前。
“將這三份簡牘,全部譯成魏國文字,抄在木板上。”
陳平微微一驚,往常可不會同時送來這麼多需要公告全鄉百姓的簡牘,連忙接過一看,第一塊便讓他略微驚訝。
“是通緝令?通緝……周市?”
……
“你認識周市?”
黑夫聽出陳平話語裡的異樣,回頭追問。
陳平連忙道:“我隻是聽過其名,未曾見過其人。”
黑夫卻來了興趣:“陽武那邊的五百主說,此人給陽武駐軍造成了不小麻煩,你且與我說說,這周市是何許人也。”
陳平隻好如實回答:“周市乃是西麵的黃池縣人,世代為魏之武卒……”
魏武卒,乃是吳起創建的職業兵,是戰國時代重步兵最為精銳和彪悍的代表,百餘年前,曾在河西創下了以一敵十,大敗秦軍的紀錄。之後才有秦孝公恥秦之衰弱,支持商鞅變法之事。
作為國家出田、宅征募的職業兵,武卒的數量不可能太多,最鼎盛的魏惠王時期,也隻有五萬人。之後魏國陷入齊、秦夾攻,國力日漸衰落,武卒也漸漸凋零,數量越來越少。伊闕之戰、華陽之戰裡更幾乎全軍覆沒,而後雖然重新恢複了一部分,但隻能維持幾千人的數量。
隨著時間流逝,武卒的性質也發生了變化。從不斷征募新鮮血液的募兵,變成世代當兵的世兵、因為魏國給予武卒的田宅一般是不收回的,還給予免稅的好處,這麼多家庭不能白養。於是在前代武卒悉數戰死的情況下,魏國索性要求各家青壯子弟繼承父業,繼續做武卒,這樣國家就不必再出一份田宅……
周市,就出生於三代人皆是武卒的家庭。
“周市,黃池人也,世代為武卒。其祖曾追隨信陵君救趙,死於邯鄲;其父參加過最後一次五國伐秦,死於陣中。周市繼承了祖、父之業,十二年前秦軍攻魏,也與秦作戰過,戰後他被升為武吏,還曾來戶牖鄉駐守過一段時日,故而我知其名……”
秦軍包圍大梁時,周市就在陽武縣做武吏,陽武令在張博的勸說下降秦,周市則帶著幾十個人,試圖包圍縣寺阻止此事。卻被陽武令的門客擊退,他帶著殘餘十餘人逃出縣城,不知所蹤。
陳平說,在魏國,對魏最為忠誠的,除了那些公子王孫外,當數“世受魏恩”的武卒家庭了,周市更因為與秦有兩代血仇,極度仇視秦人。
“這便難怪了。”
黑夫聽了周市的事跡後,看了看簡牘上的文字,搖頭不已。
陽武的張五百主氣急敗壞地通知黑夫,說魏人周市在陽武縣的水澤樹林地區,聚集了一批對秦國統治心存不滿的魏人,多達百餘。前日襲擊了陽武發往大梁的糧車,雖然最終被擊退,但還是燒毀糧秣數百石……
“看來不是所有魏人都甘心屈服,反抗依然存在啊。”
黑夫知道,秦軍雖然名義上占領了陽武,但統治力量隻集中在鄉邑,卻對廣大原野、農村鞭長莫及。作為本地人,周市完全可以帶著那百餘人四處遊蕩潛伏,秦軍卻難以抓到他們。
所以,張五百主的通緝,恐怕沒什麼大用,黑夫自己小心防備,不要讓戶牖也遭襲擊就不錯了。
“這份簡牘譯成魏字,遞交嗇夫、三老過目即可。”
陳平應諾,在抄錄轉譯完畢,吹乾墨跡,交給黑夫看過後,又拿起了第二塊木牘。
也是通緝令,這是由外黃縣發出的,對前外黃令張耳及其妻、子的通緝……
“外黃令潰逃出外黃後,他的一些魏地門客仍不死心,在外黃周圍聚集起來,打著張耳旗號繼續抵抗。”
黑夫笑道:“張耳乃魏東大俠,名聲極大,故能捉住張耳者,賞百金,得其妻、子者,賞十金。隻不過,若我是張耳,當往東邊齊、楚之地跑,不至於來陽武送死吧。”
陳平頷首應諾,心裡卻暗暗想道:”遊徼是外地人,故而不知,本鄉的嗇夫張博,這幾年與外黃令張耳也有些交情,兩人甚至還攀過親戚呢……“
但陳平還是藏了一手,沒有把心裡的話說出來,畢竟這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他抄譯完這一份後,看向了第三塊木牘,此木牘是從大梁城外大營發來的,上麵還有王賁將軍的將印。
這就不是通緝令了,而是……
“征糧?”
陳平瞪大了眼睛,看著那個醒目的數字,失聲道:“兩千石!?”
“沒錯,兩千石。”
黑夫歎了口氣:“我也沒料到,大梁竟要戶牖鄉拿出這麼多糧食來。”
陳平的臉色已經有了微微的變化,他停了筆,看著黑夫道:“遊徼,若真拿出如此之多的糧食,本鄉百姓在夏收之前,都得餓肚子啊……”
黑夫沒有回答,但他心裡清楚得很。
這份催糧令,將讓戶牖鄉秦魏友好,軍民和諧的假象不複存在,此地,將變成一口民怨沸騰的大鼎!
黑夫不免腹誹道:“小王將軍,你這哪裡是催糧令,是催命令!這分明是要將吾等當地駐軍,投入金鼎滾水裡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