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徼,以布易物,還是太過麻煩了。”
來到秦營做文書的第三天,陳平帶著”炊事班“的伍長去購置蔬菜肉類,剛回來後,便向黑夫說了自己的看法,隻要各自說話慢一點,二人已能進行簡略的交流。
“布帛隻可適合用於大宗貿易,否則,將致使買賣雙方皆不方便,且營中布帛也不算多,還是要以錢易物,方為長遠之法。”
黑夫點了點頭,他們手裡的布帛,多是在外黃繳獲的,像這些戰利品,並不需要歸公,楊熊便給每個屯長都分了點。黑夫不欲私吞,給缺少夏裳的兵卒做了衣服後,如今已所剩不多。
反倒是陳留、外黃兩戰之後賞賜的半兩錢,還剩下好幾千。
於是他便對陳平道:“我已有一想法,隻是要一個本鄉人為我查漏補缺。”
說著黑夫讓陳平、仲鳴、利鹹等人入內,又將一枚秦國半兩錢,以及一枚魏國“釿(jīn)布錢”,一枚魏國“圜(huán)錢”放到案幾上。
“陳平,你來說說,這些錢幣,都是何種形製。”
作為本地人,陳平當然知道,他應諾後,開始侃侃而談。
原來,這魏國錢幣係統,是由魏文侯時的李悝製定,魏惠王時的大商人白圭加以補全而形成的,在種類、形製上比秦國要更複雜一些。
最常見的就是釿布錢,這是一種平肩空首布錢,有“二釿、一釿、半釿”三等幣製,魏國的一釿,約為後世的30克。大概一百釿,可以換算成更大的稱量單位“寽”。比如案上這枚釿布錢,是大梁鑄造的,正麵就用魏字寫著“梁正一百當寽”,意思是這是價值一釿的錢,一百枚相當於一寽銅。
魏國錢幣最明顯的標誌,便是正麵的字是正寫,背麵還有一個“梁”字,則是倒書,這大概是為了防偽。
但在黑夫看來,這防偽措施用意雖然不錯,但實際上卻沒有什麼卵用。因為與嚴禁私鑄貨幣的秦國不同,魏國的貨幣私鑄泛濫,所以市麵上的錢良劣不全,有的空首布明明是二釿,實際上卻單薄如紙,真實重量連半釿都達不到……
陳平無奈地說道:“有的劣錢也不是地方私鑄,魏國雖富,但魏王公子奢靡,每年還要花大筆錢帛為秦王賀壽,內庫幾度耗儘,故而,大梁也常鑄劣錢牟利。”
這些內情,都是陳平告訴他們的,除了黑夫外,利鹹感覺有些不可思議,因為在秦國,私鑄劣幣,可是要判刑做城旦的,官府更不可能帶頭鑄劣幣,因為那會大大打擊信用。
由此可見,魏國的經濟,早就在崩潰邊緣了。
陳平還說,除了空首布外,魏國尚有一種錢幣,就是案上的另一枚錢幣:圜錢。酷似半兩,但空間卻是圓的穿孔,頗似圓圜。
“圜錢專門用於與秦國貿易,標明的重量,大致為半兩,或者一兩,其實不然……”
陳平一說,大家才明白,原來不僅是釿布多是劣幣,圜錢也一樣,早年鑄造的圜錢還好,近年來市麵上的圜錢,所鑄穿口越來越大,這也意味著,重量越來越輕。
“也就是說,原本一枚半兩圜錢可兌一枚秦半兩,實際上,兩枚圜錢才有一枚半兩錢重。”
陳平這麼一解釋,接下來的工作就好辦了,黑夫早就打算拿出一個秦錢和魏錢的兌換比例來,讓秦錢也可以在鄉市上買東西,減少本地駐軍和商販的麻煩。
隻是當地商販在秦人拿出半兩錢時,堅持要按照錢幣上麵單位來交換,一半兩換一圜錢,或者四枚半兩換一枚重一釿的平肩釿布。
這樣一來,商販倒是賺了,秦卒不是虧了麼?
“不如以一半兩換兩圜錢,一半兩換半釿布何如?”利鹹言道,這個兌換比例,將對秦軍大為有益,可以讓他們駐防期間省出來不少錢。
陳平卻連忙勸阻道:“切不可如此。”
“魏錢重量不一,若是不論輕重,一概按此法兌換,則於本地商販將大受損失,恐怕到時候,市井將怨聲載道,於遊徼聲名,於本鄉安穩不利啊。”
他雖然在幫秦軍做事,但好歹是本鄉人,遇上有損害本鄉人利益的事,陳平當然會據理力爭。
“那你說該如何?”利鹹有些不滿陳平的“吃裡扒外”。
“小人倒是有個主意。”陳平略一思索,對黑夫拱手道:“可使秦軍與本鄉都不必受損,駐防期間可以公平買賣,且能遺益於後來者……”
……
次日一早,在熙熙攘攘的戶牖鄉市門口,一塊木板被釘在了市門上,識字的人擠過去一看,卻見上麵是一手寫的很漂亮的魏字。大體意思就是,經鄉中三吏商議,今後秦國半兩錢將在市麵上,與魏國錢幣並行流通,且將作為標準官方貨幣,商販不得拒收!
市麵上常見的物品,如蔬菜肉食、糧食、布匹等,都按照半兩錢給出了一個標準物價,上下浮動不得超過十分之一!
鄉市商販們倒是沒有太多怨言,雖然這麼做他們沒辦法賺取更多的錢,但也沒對他們產生損害。
這是黑夫昨天拜訪張宅,按照陳平的主意,與張氏兄弟商量定下的。
張博本來還不太樂意答應,卻被黑夫一席話嚇到了。
“此事陳留、外黃早已實行,戶牖鄉也是遲早的,看在二君與本吏共事良久的份上,我便偷偷告知二位。再過幾年,非但秦錢將大行於魏地,恐怕連本地魏錢,都會被統統禁止!”
“我奉勸二君,待大梁城破,魏地安定後,儘快將家中的魏錢,統統換成秦錢,不然,悔之晚矣!”
……
在獻策幫黑夫解決買賣問題後,陳平也開始做自己的本職工作:為秦軍書寫一些需要譯成魏字的公告文書——昨日在鄉市那篇公告,便是他親筆所書。
但首先,陳平得先把秦字也熟練掌握了,好在他為人聰慧,學的很快。
說起來,自從平王東遷後,天下開始進入長達五百多年的分裂,延續幾百年的戰亂不僅帶來了諸侯割據的分裂局麵,就連文化也開始“各自為政”。
前幾天給秦人在當地生活造成大麻煩的錢幣就是其中一個例子,除此之外,文字異形也是滯後列國往來交流的一大阻礙。
各國文化相對獨立發展,文字也帶上了濃厚的地方色彩,必然使地區間文字異形現象突出,因而形成異體字。
公族落,士人起,書寫的簡捷和文字應用的廣泛,也導致字形書寫的簡化和草率,從而形成省變字。
學問代代相傳,但都是以筆和簡牘傳抄,便難免寫錯字形,以訛傳訛,就形成訛變字。
這便是七國文字出現差異的原因了。
陳平沒有張蒼那麼好的家庭條件,直到十歲才開始學魏字,成年後,去鄰縣遊學期間,又接觸過幾個來自韓、趙的士人,見過趙字和韓字。
這三國的文字,其實相差不大,因為趙魏韓直到兩百年前才分家,先前都同屬於晉國。
但除了三晉文字外,尚有秦、齊、燕、楚四個文字體係,這四個國家遠離中原,位於邊角,在地域上都比較獨立,文化也大相徑庭。雖然源頭都是周朝的金文大篆,但根據不同的地域文化,已經露出了漸行漸遠的端倪。
齊字和燕字,中原人尚能辯識,但楚國帛書上龍飛鳳舞的鳥蟲體,他們就隻能瞪大眼睛,無能為力了。
不過在陳平眼裡,秦字卻是很特殊,或許是因為秦國繼承了宗周故地,吸收了大量周人文化。或許是秦人保守古板,數百年來,竟墨守周室正統文字的字形,僅在書寫風格上漸趨規整勻稱,向小篆過渡。
所以看懂秦字,倒不是很難。
黑夫有時候也會來視察一下他的工作,詢問陳平進展如何,當聽陳平說,他隻花了兩三天,就把與魏字不同的秦字學得七七八八,不由麵露驚異。
“為何竟神速若此?”
陳平拱手道:“遊徼也不必奇怪,這秦字與魏字,其實差距並不大,一百個字中,大概有一半筆畫基本相同,隻是書寫字形有區彆。又有四分之一的筆畫不同,但形製相似,仔細分辨便能知之。看上去完全不同者,僅有四分之一是大相徑庭的異體字,需要重學。”
“原來如此。”
黑夫頷首,卻聽陳平又感慨道:“諸侯力政不統於往,惡禮樂之害己,而皆去其典籍……衣冠異製,言語異聲,文字異形。經過這幾日,我方知曉,錢幣、言語、文字、度量,竟能給兩國人士往來交遊貿易,平白構築如此大的溝壑阻礙。”
“放心罷,以鄰為壑的時代,就要過去了。”
黑夫卻大笑起來,對陳平預言道:“就像是這天下七國的疆土、百姓,都將統一於秦一樣。不論是錢幣、度量衡、文字,以上種種,往後皆將合而為一。”
這些東西的統一,可不是秦朝中樞一拍腦袋想出來的,不止是黑夫所在的戶牖鄉,在陽武縣,在陳留,在外黃,在秦軍的占領區,都或多或少在進行類似的工作。
因為人都是希望怎麼方便怎麼來,當政治上的壁壘不複存在後,除了語音積重難返外,其他那些刻意製造的,彼此相異的東西,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黑夫猜想,如今在鹹陽城內,秦王在籌備一統六合的同時,大概也在與李斯等人準備車同軌書同文了吧……
他繼續對聽得有些發愣的陳平說道:“列國不再分疆,各地士人交流往來再無阻礙!”
“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
“這不是先賢的空想和期盼,而是指日可待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