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寂靜無聲環境中,他這一聲動靜，來得響亮突兀。

朝年捏著手裡畫冊遲疑地扭頭看過，見他神『色』不對，急忙三步做兩步行至那張摞滿了文書案桌前,手指抵著喉嚨規規矩矩開口：“公子,那兩百條要點,我都記下了。”

溯侑抽長背脊直直地抵著椅背，燈光下,他神情難測,半晌，點了點他手中畫冊，微微啞著嗓子，問：“是什麼？”

朝年見他不是臨時抽查,一顆心放了大半,他鬆了口氣，將畫冊攤平放到他跟前,：“殿下沒說,但我看著，像是主君那邊給殿下物『色』夫婿人選。”

曳動火苗拔高又壓低,一點橘光照下來，落在溯侑手背上,照得他肌膚透明似亮薄。

他視線轉了一圈，凝到那本畫冊上。

不得不說，為鄴主做事畫師，筆下功力確實不俗。又或者說，曾經風流瀟灑，含笑淌過紅塵主君,在這方麵，是半點不肯委屈自己女兒。

同眼，鼻，以畫像呈現出來時，愣是有幾分截然不同神采。那一張張麵孔，有少年意氣，英姿勃發，有溫柔靦腆，儒雅秀氣，總之，能被畫上，沒一個醜。

溯侑隨意掃了掃，視線放在下麵任務介紹上。

前到後，左到右，無一不是家世顯赫，屹立千百年有餘世家，上麵一字一句，是底氣，也寫滿了簪纓世家滿門榮耀。

溯侑凝著眉一頁一頁往後翻，不知翻到哪一頁，他像是沒了興趣，意興闌珊地將畫冊“啪”一聲合上，問：“殿下王夫，在這裡麵選？”

偌大殿前司此刻剩他們兩個人，談又是男女之間風韻之事，朝年壓低了聲，分析得頭頭是：“王夫怎麼選，哪家選，得看殿下自己。但殿下嘛，和你一，出了名熱衷修煉和案桌前政務，在這方麵，估計沒什麼想法。”

“所以到最後，應當會分析利弊，選最合適家族。”一說到這個，朝年可有說了，他將那畫冊掀開，翻到第一頁，指著上麵人給溯侑介紹：“家二公子。”

說完，他又翻到第二頁，：“這是許家小公子。”

家，許家，都是聖地外風頭正盛，熬過數千年變幻巨富之家，甚至有實力跟沉羽閣爭一爭，鬥一鬥。

這兩人，哪一個拿出，都是搶手香饃饃，到了鄴都，在鄴主眼裡，成了被挑選那個。

“我朝華打聽過，如果不出所料，殿下未來王夫，是這兩人中一個。”朝年想了想，又朝下看了眼，沉『吟』片刻，又：“當然，若是殿下覺得這兩個都不錯，收了也不是不行。”

所謂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溯侑指腹摁了摁腕骨一側，半晌沒說。

他不得不承認，跟這些屹立無數年古門庭相比，他空有公子之位，孑然一身是真，無所依仗也是真。

可他也得承認。

他聽不了這種，一句都聽不了。

說什麼王夫，侍君與側君，但凡有個男接近薛妤，『露』出親近之意，他都無法克製，難以忍受。

“你挺會想。”

不知時，薛妤無聲無息站在殿前司後門通後，雪膚烏發，身影纖細窈窕，形狀好看手指間繞著幾根雪白絲線，隨著她走動幅度鬆鬆地晃『蕩』著，像某種細細倒垂下來藤蔓。

她踱步來，站在三五步開外，視線落在被捉了個正著，心虛得左顧右盼朝年身上，紅唇微動：“跟你們公子胡說八什麼呢。”

朝年跟著她時間長，相對人，該規矩時候規矩，該放肆時候，也更放肆。眼下見她不生氣，他索『性』大著膽子好奇地問：“殿下，這些人裡，你有鐘意沒？”

溯侑跟著看過，眉眼清朗深邃。

他無聲捏緊手中墨筆，既緊張，又忐忑。

“沒看。”薛妤回答利落得有點不近人情。

朝年掀開畫冊翻到第一頁，不動聲『色』推到她手邊，：“殿下，你不然看幾眼？不然主君那裡，催起來也不好說。”

溯侑神『色』微不可見陰翳下來，他想，兩百條需知，對朝年來說，是太少了。

可與此同時，他實心知肚明，朝年後麵那句說得沒錯。

這一段，躲，是躲不過。

薛妤瞥了眼那不厚不薄圖冊，並沒有拿起來看兩眼，反隨手拿了本堆在溯侑案桌上奏本，輕聲：“飛雲端開啟在即，主君不會問這些。”

實際上，幾百年後這世間一團『亂』賬，就連聖地也處在水深火熱動『蕩』之中，再加上鬆珩來那麼一出，薛妤心思，壓根沒一分是放在這種事上。

琉璃燈下，光氤氳成聚不散一團，隨著朝年三言兩語攪合和薛妤難得配合，氣氛難得柔和了幾分。

朝年閒不住嘴，憋不住，他聽完薛妤那句十分敷衍，頓時知是個什麼意思了。

他手臂撐在朝華桌上，賊兮兮地開口：“前兩天，朝華問我珊州進展時候，跟愁離聊起九鳳家時候說呢。說殿下日後王夫，家世背景什麼都不說，最先一點，要有容人之量，因為一點小事就跟殿下鬨。”

溯侑眼神飛快閃爍，覺得今夜朝年說每一個字，都在往自己胸膛裡紮。

大度，容人之量。

好說，但就這兩個詞，他有自知之明，跟自己肯是不沾邊。

薛妤側身，就著溯侑案桌，掃了小半塊地方出來，又取了筆，在白紙上飛快落下幾個字。聽了朝年，難得勾了勾嘴角，：“你姐姐心偏到我這邊了，說沒法聽。”

這朝年顯然也認同，他眼珠轉了轉，看溯侑，不知哪裡來膽子，脫口出問：“公子呢？可有喜歡姑娘？”

聞言，薛妤提起筆，在半空停了停，像是也被這個問題勾起了興趣，刻意等著回答似。

若此時此刻，有朝年一個人在，溯侑望著他那笑嘻嘻臉，有成千上百種否認，一帶過方式，他甚至能勾著點玩世不恭笑，將朝年騙得將自己底交代乾淨。

可偏偏，她在這。

就在他身側，咫尺間距離。

那句“沒有”，像是卡在喉嚨裡魚刺一，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四周俱靜，剩下幾人起起落落，一聲接一聲呼吸聲。

溯侑用力握了下手掌，半晌，他似是認命般地嗯了一聲，啞著聲線：“有。”

他不是不能否認，不是不能說謊，可，以薛妤『性』格，他不說，她就永遠不會朝這方麵想。

他亦想不唐突，不衝動，徐徐圖之，水到渠成，等站到足夠高位置，有足夠底氣，再邁出一步，又邁出一步。

然，薛妤都要考慮婚姻之事了。

朝年沒想到能撬動他這張嘴，更沒想到真撬出了東西，一下來了精神，連聲：“真有？那姑娘是哪裡人？公子與她是怎認識？”

他問完，想起什麼似，拍了怕大腿，恍然大悟：“是不是離開玄家後百年裡遇上？那這麼說起來，是相識。”

溯侑麵『色』微凜，：“朝年，你審犯人？”

朝年不由縮了縮脖子，半晌，又不怕死地問了句：“公子，我就是好奇，真好奇，想象不出來，你到底喜歡怎姑娘？”

喜歡怎姑娘。

這個問題，大抵是所有經曆過青春歲月少年郎都曾思考過，嫻靜，溫柔，或是活潑俏皮，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同想法，那是一段溫柔旖夢。

溯侑是個例外。彼時，他連自己命都保不住，哪有什麼心思考慮。

他推了下跟前堆成小山卷宗，借著餘光追尋薛妤反應，停頓半晌，：“沒想過。”

“喜歡上之後，覺得她，怎都好。”

哪裡都好。

這一說出來，不止朝年，就連薛妤也愣了下。

她見過他在外說一不二，生殺予奪子，也見過他微醺時眯著眼瀟灑，柔旖，唯獨沒聽過他這語調，沒見過他這懷念著含笑說起一個人模。

若不是她通過璿璣看過他記憶，知他並沒有什麼情深根種相識，也沒有什麼糾纏不清紅顏知己。

她險些都要信以為真了。

時間倥傯過，一眨眼，鄴都下了第一場雪，日月之輪下，築起無數空中樓閣，密密麻麻，星羅棋布，一眼望不到儘頭。

飛雲端開啟剩最後一日，鄴都外麵，比裡麵熱鬨不知少。

沉羽閣分閣掐著點在前幾天完工，七層寶塔高聳入雲。他們做了不知少年生意，最知怎時候，該推出怎東西，於是各種大大小小療傷，保命丹『藥』，有防身，另有作用法寶，往往推出，就被搶購一空。

這些世家出手，大方得出人意料。

薛妤見過沉瀧之幾麵，後者忙得腳不沾地，臉上卻一派春風得意，顯然收獲匪淺。

到了晚上，那些鬨得震天響動靜反平息下來，師門世家中帶隊前輩，一再再三地反複詢問，檢查門中弟子天機書。那些該叮囑，該牢記注意事項，掛在嘴邊翻來覆重複。

就連聖地也不例外。

妖都在這個時候浩浩『蕩』『蕩』登場。

見九鳳為首隊伍朝前，格外坦『蕩』地空著手經過檢測天機書卷軸，在遭遇那層橫亙至阻礙時，她眼皮涼涼地往上抬，五指微張，一層漾『蕩』著漣漪靈戒順勢開。

數不儘靈石在所有人視線中如瀑布一倒下來。

嘩啦啦。

嘩啦啦。

數百米之內，耳邊是這種清脆，響亮節奏。

“嘖。”季庭漊望著這一幕，不禁搖了搖頭，側頭跟薛妤搭：“看見沒，妖都財大氣粗，一點不摻水分。”

“若是不出意外，我們在秘境外圍應該跟他們對不上，但進了秘境之淵，為爭奪機緣，那就不一了。”

薛妤唇瓣翕動，：“無主之物，各憑本事。”

“說是這說，就怕他們不光明正大。”季庭漊正『色』起來，瞅了瞅左右，低聲：“對了。妖都那個神神秘秘將溫家擠下第二世家，你聽到消息了吧。”

“有所耳聞。”

“他們簡直有病。”季庭漊顧忌著場合，憋了一肚子氣，在薛妤麵前，直言：“他們最近在查羲和。”

薛妤凝眉望過，要開口，見溯侑走過來。

他站在一邊，身姿挺立，氣度高華，長劍抵在小雪覆落枯黃草堆上，眉目疏朗，站在人群中說不出惹眼。

“我知你跟你公子感情好，但你現在先聽我說完。”季庭漊堅持不懈：“我說了半段，薛妤你看著我，你讓我說完。”

薛妤不耐煩地壓了壓唇角，溯侑朝季庭漊不緊不慢做禮，像是被什麼字眼取悅到了，分外好脾氣地：“聖子請講。”

“他們堂皇之『迷』暈了羲和五六個執事，用不知什麼『亂』七八糟手段挖走了他們記憶，除此之外，他們在查羲和過二十年，甚至三十年經手每一樁案子。”

“每一樁。”季庭漊比了個“服氣”手勢，：“大小都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