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克拉夫特的視角上,那個一直俯身趴在桌麵上丶看似與其它真菌寄生軀殼大同小異的軀殼,在三人接近觀察那個掩人耳目的珠寶盒,無預兆地動起來。
仰頭丶抬起上身,薄如血液塗片的紅光在桌麵上飛速擴張。那個光源,是他認識的東西,一顆金屬底座固定的粗糙礦石,在胸口晃蕩,照映那張不該能存在表情的臉。
鼻翼丶中隔軟骨還有嘴唇已經被分解殆儘,而麵部肌束抽動著,反常地沒有萎縮傾向,由真菌組織填充了其間空隙。
它單手撐起身體,一個簡單的動作顯示出了鱗狀菌蕈層下膨脹的肌肉,用的卻是與其它軀殼大相徑庭丶符合人類通常習慣的姿勢。
從來沒有想過的事發生了,在同類隻保留了骨架和最低限度的肌肉供一次性活動的情況下,它居然存在著依舊運作的呼吸係統,將空氣填入胸腔,混合著迷幻色彩的孢子塵霧高速噴吐而出。
克拉夫特拽著馬丁與庫普後退,但一套盔甲加上兩人體重嚴重地拖累了速度,無法與塵霧擴散相比,竭儘全力也沒能退出籠罩範圍。
失去意識前最後一秒,他腦海裡回蕩的是遠去的氣道燒灼樣疼痛,還有那串疑似人聲的發音。
【它是有意識的】
……
……
馬丁再次感覺到了自己的胳膊,這花了大概十餘次呼吸的時間。
距蘇醒已經有一會了,他沒有做出舉動,也沒有睜開眼睛,努力回憶著自己是怎麽落到這裡的。
答案是沒有答案。一團漿糊的思緒中隻有窒息感丶下墜,像圍獵時獨自追入深林,來路被茫茫林霧和落葉遮罩不見,晃神又忘了是追逐著什麽而來。
按經驗判斷,可能是掉進了很深的陷阱中,那種下墜很漫長,但枕在身下的手臂知覺還在。
繼續裝睡了一會,馬丁確信自己沒被挖坑的敵人俘虜。隨著精細感覺回歸,不太舒服但安心的堅硬盔甲卡壓讓身體知道自己仍被保護著,而四肢也沒有束縛感。
他悄然醞釀著力量,眼瞼輕輕睜開一道縫隙,觀察所在環境。
幾近於無的菲薄光線,描摹出了一些膨隆輪廓,很難確定那是重疊光斑還是切實存在的實體。它們填滿了全部視野,多到使空間有些擁擠,既不是建築內的磚石梁柱,也不是森林樹木的枝乾。
馬丁試著翻了個身,發覺地麵異常的柔軟濕滑,難以著力,鋪著很厚的一層苔蘚。隔著手套摸了一把,能模糊地摸到柔密的絨毛質感。
像放大很多倍的毛毯,不過遠比那厚實得多,以至於觸不到被蓋住的附著麵。
全然陌生的觸感,他找不到任何相似的東西來與之對應,尤其是直覺顯示它是植物樣生長的活物。
這種感覺不存在於過往認識中,使迷失的茫然加重。
雙眼忍不住張開,適應著光線,那些亦虛亦實的輪廓也清晰起來,向他展示出昏暗中被隱去大半丶但仍不容忽視的豐富色彩。
不是光斑虛像,而是些充塞四周的實物。試圖揮散它們的手,卻切實摸到了那些隨著色覺恢複愈發真切的輪廓,比想像中更近。無法伸展的擁擠和手上韌性觸感宛如落入某個巨大的牛胃中,身下是撫刷著食糜的纖毛。
他趕忙起身,與那層「大號苔蘚」拉開距離,這些東西在盔甲的縫隙中刷過,隨某種節律輕微擺動。
而此時,徹底適應了暗光的眼睛終於看清了那些東西。
【菌菇】
龐大如風車磨坊磨盤的菌菇,從每一處有間隙的地方長出,使整個空間看不出原來模樣。腳下那些「苔蘚」是鋪滿地麵丶無風擺動的菌茸。光亮來自於被探出傘蓋和垂落絲絛遮掩大半的拱形窗,那種形製是在這離奇地方唯一眼熟的東西。
一扇禱告室花窗。腦海裡的雲霧散去了一些,記憶循著這道開口傾瀉而下,馬丁意識到了自己身在何方。那座教堂,還有那個引人注目的盒子,以及身邊傳來的警示驚呼,然後然後就是拉扯丶噴湧而來的塵霧。
對照拱窗位置,他大致找到了出口方向,打算儘快離開這個被菌菇占據的禱告室。在這的每一刻都讓人感到扭曲怪異,與那個異教徒胸腔內的模樣莫名的相似,隻不過這次被沁染的是建築的器官。
地上的菌毯消泯了步行聲音,而盔甲碰撞的響動在極靜中被放大。他下意識地停步傾聽,無從判斷自己製造出的聲音是被滿牆的巨蕈吸收,還是傳至回聲都無法返回的極遠處,被什麽生長菌叢的東西聽聞。
但馬丁不想脫下自己的盔甲,失去在這裡最重要的安全感。他選擇放緩動作,小步但仍不能避免噪聲地挪到門口前,握住鬆動的金屬門把,稍稍推動。
門把連著周圍一整塊蝕空的腐木凹陷下去,生長在門麵上的托盞形菇群牽扯掉落。這破壞了某種危若累卵的平衡,禱告室門麵上的斑駁漆皮脹裂,整扇地在麵前傾塌,掉落的碎屑質感與吸飽水分的乾麵包無異。
垮塌的殘片與聲音一同散開,教堂正廳出現在眼前。
他並沒有如所想的那樣回到正常建築中,更大的空間為為菌菇提供了更多的生長餘地。它們不受限製地生長著,高大的柄部木質化,擁有了支撐巨大自重的能力。菌蓋如傘麵張開,表麵的凸點硬化凝縮成塊狀的深色物質,像樹冠上結出的橡子,而愈發繁密的鋪地細絨就是這片菌菇之林的草甸。
若光是如此,還不足以使多日來飽受非常遭遇洗禮的精神動搖。真正讓他感到發自內心驚恐的,是在這片菌林中央那條帶狀的空地,粗壯的菌菇被撞開碾碎,四分五裂的菌絨地毯上是讓人無法據此想像其主人行動方式的痕跡。
它像是數條巨大的蛇徑交錯,從敞開的教堂正門通向布道台。
而那座布道台上,尤為茂盛的幸存菌絨間,有著仿佛生長利齒的長舌舔舐過的深痕。疑似血液乾涸的黑紅色殘留,大片潑灑迸濺,將台麵本身顏色掩蓋。
眼前場景引起的聯想令腦海一片空白,思維無法理解為何整座教堂變成了這番模樣,而那製造出菌林壓徑的東西又有是什麽。他愣了一會,意識到比一間房間丶一座教堂被侵蝕更嚴重的事時,恍若隔世的恐懼才姍姍來遲。
不再在乎是否會造成聲響,馬丁掉頭衝向禱告室的窗戶,掰開菌叢看向外界,形影綽綽的斑斕菌菇輪廓遍及屋舍巷道,高過屋簷丶樹梢,沐浴著絕不可能是月光的晦暗光線旺盛生長。那些最為高大丶可能是「成熟」硬化的部分,傘麵凝結著黑紅色礦物樣顆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