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下,馬車頂,風吹少年心,撫動少女心弦。
趕往蜀西南邊疆的路上,夜深之際,連續趕路人馬皆疲的隊伍不得不停下來休息。
可少年全無睡意。
坐在車頂抬頭看著星穹,少年再一次想起長安城內那大街兩側的百姓們歡呼著迎接徐相的場麵。
不是少年單純幼稚,是他此前真心覺得,能得百姓擁護愛戴,能推行惠民新政,能在相位上穩坐二十年的人,怎麼可能心中沒裝著天下人?
所以少年心中也始終覺得,徐績貪權也好,戀勢也罷,終究是心懷百姓的人,最起碼在大是大非麵前不糊塗。
可此時少年才真正懂得,何為政客。
徐績任由瑤縣發生民變,發生百姓被屠慘案,並不僅僅是為他自己把臟汙都擦乾抹淨,還因為所謂平衡。
如果沒有這場慘案,徐績直接對蜀西南的那些世家大戶動手怎麼都顯得目的不純。
所以他任由那些世家大戶的人假造一支叛軍,屠殺瑤縣百姓,圍困葉無坷,以此來要挾朝廷要挾他。
徐績巴不得蜀西南的世家大戶這樣做,因為叛軍這種東西,你先用了是你的,我後用了也是你的。
如今蜀西南的百姓們誰會相信,屠殺那些世家大戶的不是叛軍?
叛軍可以在瑤縣屠殺窮苦百姓,自然也能為了得到更多的錢糧去屠殺富戶。
一切都平了,什麼賬目,什麼過往,什麼糾纏,一切都平了。
徐績也讓幸存下來的那些世家大戶明白,作為宰相,他可以讓你們一招,也可以一招就讓你們死無葬身之地。
數千百姓的生死,在徐績這樣的政客麵前隻是一個分量足夠重的籌碼。
葉無坷在看星穹,星穹不能告訴他為什麼徐績會是這樣的人,但星穹告訴他,陛下為什麼要廢掉宰相專權的製度。
哪怕陛下是千古一帝,也用了二十年的時間才準備好。
因為陛下要麵對的,並非隻是宰相專權。
陛下要麵對的太多了,最難的並非是徐績這樣的人,而是昔日那些與陛下曾並肩作戰,等立國之後就變了個人一樣的同袍。
葉無坷想到了他的父親。
那位他到現在不懷念,也不理解的父親。
唐安臣在大寧立國之前毫無疑問是一柄粉碎舊楚糜爛製度的利刃,是殺死殘暴統治的一杆標槍。
可是在立國之後,唐安臣還是變了。
他自己可能還保持著幾分初心,可當他的長子唐旭犯了大錯的那一刻,唐安臣的選擇就背離了他的初心。
越是深切的體會到這些,葉無坷越是能深切的體會到陛下的難處。
陛下曾經說過的話,仿佛就是在葉無坷這樣的少年耳邊說的一樣。
與地鬥難,與天鬥難,與天地鬥終有勝算,與人鬥,難上加難,稍有差錯,再無勝算。
“我真的很喜歡在無事村抬頭看夜空時候能看到的那片星辰。”
坐在他身邊的高清澄似乎讀懂了少年的內心。
她說:“那是我在長安城裡從沒有看到過的璀璨和純淨。”
葉無坷道:“可長安城的月,終究會照遍大寧江山的夜。”
高清澄說:“所以陛下說,少年人才大有可為。”
葉無坷心裡一震。
他好像開始懂了這句話。
“陛下說,他最想看到的少年有為是今見功名勝古人。”
所以高清澄問他:“為何傷感?”
葉無坷深吸一口氣,笑了笑:“不傷感了。”
高清澄說:“如果隻靠你自己的力量,也許你隻能讓無事村的人都過的更好些,如果你再加上親人朋友的力量,可以讓整個鎮子過的更好些。”
“如果你從那些亂用權力的手裡把權力接過來,那你的力量就會無限一樣的增長,你看,你現在是西南鎮撫使,所以哪怕艱難,你也有了讓蜀西南百姓過上好日子的希望。”
“走正確的路就不要瞻前顧後的走,隻要是對的,就像你在無事村裡時候堅守的那樣,隻要是對的,那就一直往高處走,走到手裡權力越來越大,又有什麼可不好意思的?”
說出這些話的高清澄,不像是這個年紀的少女。
“你今日看到了徐績的醜陋,便已經觸及到了人間最醜陋。”
高清澄說:“所以啊,你看多快,你才離開無事村兩年多些就已經快到你能打碎這醜陋的高度了,這是多值得驕傲的事,天下人有幾人如你?”
葉無坷再次深吸一口氣。
他說:“其實你在很早之前就已經到了看破人間最醜陋,也能打碎人間最醜陋的那麼高的地方。”
高清澄笑了笑。
她說:“所以,你看,每個人都會因為自己的出身而遇到些麻煩。”
葉無坷微微一怔。
高清澄說:“當你因為自己出身而煩惱的時候,我從來都沒有告訴過你我的出身會帶來什麼樣的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