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海海,其行漫漫,無心相交都是過客,真心相待皆為知己。”
葉無坷重複了一遍這幾句話。
他自語道:“若我做的便是懷疑人的事呢?”
晏青禾笑道:“這世上諸多難辨,唯懷疑二字從來都無褒義,可你有沒有想過,懷疑這個詞便是被懷疑的人所想出來的先發製人的假委屈?”
他看著葉無坷的眼睛輕聲說道:“懷疑,不外兩種,一問心,二問跡,問心者悲,問跡者苦。”
“執法者不問心隻問跡,問心法不明,問跡定罪行,軍爺多半做的是這些事,吃力受苦也就罷了,莫要悲天憫人。”
“世上多見問心之事,如夫妻相悖,一方出軌,一方責問,出軌者往往言之:你懷疑我?責問之人則多言之:你心裡還有我?如此人間常事也是問心者悲......”
“若執法之人問心,世間半數身負罪行之人皆有情原,你今日一個可憐,明日一個可歎,律法成了笑話。”
“莫與行惡之人將心比心,你今日可憐他,明日便有更多可憐人,今日律法退一步,明日天下群魔亂舞。”
“為何世上聖人不常出又累日孤獨,是聖人問心亦問跡,問己心而定戒律,問人心而生博愛,律己愛人,天下至苦至悲。”
“人人都讚聖人,人人都不想做聖人......信而不篤,行而不堅,多情又無情,何苦來哉。”
“你說你做的便是懷疑人的事,那你多好,懷疑人而不被人疑,心跡皆淨,是人上人。”
晏青禾見葉無坷微微頷首似乎若有所思,他隨即伸手:“隨便給個什麼東西。”
葉無坷從斜挎包裡摸索出來一把張湯喜歡的硬糖準備遞給晏青禾,晏青禾從其中取了一塊。
他笑道:“你問我說是贈予,拿你一顆糖是交換,兩不相欠,不必在意是你虧了還是我虧了,我拿了你一顆糖便覺得我不虧了,倒也不在乎你覺得誰虧了。”
他將硬糖剝開之後放進嘴裡,口中緩動感受滋味。
“美。”
晏青禾說完後帶著葉無坷給他的銀子轉身而去,一邊走一邊揮手:“問跡的人可不能隨意近人情,不然早晚內心煎熬成疾,縱不被人所害,也被自己所誤。”
他竟然就這麼走了,把他的毛驢和那兩竹筐的畫卷真的都留給了葉無坷。
葉無坷一時之間不能分辨清楚,自己真的已經變成了一個無端多疑之人了嗎?
晏青禾轉身就走,將他行數千裡百萬步才有所成的畫卷儘數留下,他是懷疑人的人嗎?他為何能做到絲毫也不懷疑?
葉無坷眉頭皺緊,心口竟是微微有些發疼。
晏青禾在那商隊裡出現的時候葉無坷就覺得此人與眾不同,而但凡出現在葉無坷麵前的與眾不同者,葉無坷多有疑慮。
這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葉無坷站在那看著晏青禾背影,心中竟然生出幾分惶恐。
在無事村時候,他好像從來都沒有對任何陌生人在了解之前就先做懷疑。
自從進了廷尉府,這種懷疑便時時刻刻都在。
看著那從容而去的背影,葉無坷心中的質疑不是對晏青禾而是對自己。
“問跡者不近情,近情則法不公。”
葉無坷喃喃自語。
甚至在這一瞬間他忽然生出來一個念頭......我配嗎?
遇到過無數危險,亦有不少挫折,葉無坷這樣的少年從來都不覺得自己錯了。
可今日因為晏青禾這一席話,他開始懷疑自己。
忽然毛驢一聲叫,才把葉無坷從思緒之中給抽離出來。
他再往前看時,晏青禾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見,進了城的那補丁布衣的書生,泯然眾生矣。
葉無坷深吸一口氣,牽上毛驢朝著江邊走去。
在山更高處,一處凸出的巨石上,戴著臉譜麵具的男人坐在那低頭看著,先看著晏青禾走遠,再看著葉無坷走遠。
距離遠了些,他當然不知道那穿著補丁布衣的年輕書生和那少年說了些什麼,可他卻看到了那少年站在原地發了好一會兒呆。
他被家族之中被人叫做鬼奴,在外則被稱之為鬼奴先生。
這兩個字,便是對他這個人的總結。
奴,是身份,鬼,是能力。
鬼奴沒有去追晏青禾,也沒有去追葉無坷,他坐在那凸起的山石上好像也發了一會兒呆,然後起身往更高處掠去。
在錦棉縣一側的這座高山上,最高處竟然還修著一座涼亭。
也不知道是何年所造,看起來柱木斑駁殘漆落寞。
涼亭裡有兩個長須老者坐在那對弈,兩人穿的都是布衣,不錦繡華美,無繁紋瑣飾,可瞧著就是非同尋常。
這兩個人一局棋已經下了好久,兩人似乎棋力相當誰也不能馬上建立勝勢。
就在這時候鬼奴若一道青煙般飛掠而來,到涼亭外俯身行禮:“見過大先生,見過二先生。”
大先生年六十,須發無白,紅光滿麵,能見老卻不見老態,粗粗看著竟還有童顏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