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0章 各方

文彥博靠在太師椅上,眯著眼睛,靜靜的聽著,在他身前的人的話。

「官家已下敕書,召回楊潛古丶崔平叔……」

「還望太師能入宮勸諫,萬勿令這等小人回朝,以免汙元佑更化之政,使聖朝蒙羞。」

說話的人是新除的左諫議大夫梁燾。

梁燾的父親是梁蒨,文彥博的門下老人。

曾在貝州城下,跟著文彥博一起平定王則之亂。

從此入了文彥博的眼,一路提拔。

有著這些香火情在,梁燾當然也能在文彥博麵前有說話的地方。

文彥博聽著梁燾的話,隻閉著眼睛,道:「楊潛古為人如何,老夫並不知曉。」

「但崔平叔,卻是老夫門下故吏……其為人,老夫也算是了解的。」

「仁祖當年,就曾以『儘美』二字,賜予崔平叔,勉其為國效命!」

這是事實。

崔台符最初是跟著文彥博混的。

崔台符改官的薦書之中,有一張就是文彥博給的。

所以,文彥博是崔台符在官場的領路人。

故此,這麽多年來,儘管文彥博對崔台符一直態度冷淡。

但每逢節慶,崔台符都會派人去洛陽(現在是汴京)給文彥博問安。

而文彥博雖然一直冷處理,但也沒有將崔台符派來的人趕出去。

梁燾聽著文彥博的話,低下頭去,道:「當年的崔平叔是當年的崔平叔!」

「太師難道忘了?」

「熙寧年間的登州阿雲案,崔平叔阿附王安石,扭曲刑統,流毒至今……」

「下官聽說,太師當年因此曾言:崔平叔,非吾門下故吏也!」

當年的登州阿雲案,最終演變成了大宋的刑訟大辯論。

司馬光丶王安石各執一詞。

朝野內外,分彆站隊。

崔台符就是站的王安石的隊伍。

最終,王安石靠著說動先帝,前後三次以天子權威,下達詔敕,修改法律,才戰勝了司馬光。

這也是司馬光和很多參與其中的舊黨大臣最不服的地方——辯論就辯論!討論就討論!

說不贏我了,你就請君權下場?而且一請就是三次!

幾個意思啊?

不要臉!

自然,輸了的舊黨,是越想越氣。

於是,就把氣撒向了那些在登州阿雲案中,站隊王安石的人。

很多最開始並不支持變法的人,就這樣被趕到了王安石的隊伍裡。

崔台符就是其中之一。

他在事後,因站隊王安石,而被文彥博公開宣布,革除門生資格,並收回對其的保舉書。

「而這些年來,崔平叔在朝,所造禍端,天人共鑒!」

「其與權閹,狼狽為奸,為其誣罪丶拷打丶鍛煉成獄者,數以百計!」梁燾說到這裡,就有些激動了。

「太師!」

「若楊潛古丶崔平叔,皆得回朝……我恐這元佑更化的善政,就要為這兩個小人所毀壞了啊!」

他越說越激動,以至於都有些口不擇言了:「主上幼衝,雖聖哲聰慧……」

「然而,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嗯!」文彥博終於坐不住了,他坐起身來,看向梁燾,眼睛微微瞪起來。

梁燾頓時意識到失言了,趕忙稽首:「下官失言,乞太師治罪!」

文彥博沒有說什麽,隻是微微顫顫的起身,拿起放在太師椅邊上的那把禦賜的幾杖,敲了敲梁燾身前的地麵。

幾杖清脆的聲音,既是警告,也是送客。

「文六!」文彥博呼喚著文及甫。

文及甫立刻進來:「大人……」

「老夫乏了!」文彥博說道:「汝替老夫招待況之吧!」

「諾!」

梁燾也隻能是拱手行禮,再拜送文彥博回內宅。

目送著文彥博的背影,梁燾在心中搖搖頭:「果然,太師已老朽!」

「再無昔年銳氣!」

天子幼衝!

這是事實,他難道說錯了嗎?

是!

梁燾也承認,如今的天子,雖然年少,但在治國用人上,已經成熟。

更是聰哲聖明,千古罕見!

但,商紂王丶隋煬帝,難道就不聰明,不聖哲了?

故此,天子越聰慧,他身邊就越應該多放君子正人。

並儘可能驅逐那些小人丶奸佞!

就像元豐八年,司馬溫公和左相申國公呂公著回朝後做的那樣——皆以君子正人,充天子經筵。

而現在呢?

隨著司馬溫公離世,天子身邊的小人是越來越多了!

先是沈括,然後是刑恕丶王子韶。

現在更是要召回楊汲丶崔台符!

這樣下去,天子親政後萬一重演熙丶豐變法事,天下蒼生,如之奈何?

可,他梁燾,隻是一個小小的左諫議大夫。

而且是新除的。

人微言輕,就連禦前也沒說過幾次話。

在這個事情上,他是真的無能為力。

文彥博老朽昏聵,是指望不上。

「隻能是去,張丶馮兩位元老麵前勸說了……」他想著。

……

文及甫送走梁燾,就來到了文彥博休息的客房。

文彥博此時,正靠在坐褥上,手上拿著一卷手冊。

「大人……」文及甫來到他麵前。

「梁況之走了?」文彥博沒有抬頭,隻是問道。

「嗯!」

「此人太急躁!」文彥博淡淡的評價著:「汝兄弟以後少與他來往,免得將來被牽連!」

文及甫嗯了一聲,在京城被老父親敲打了兩年,他現在已經學乖了。

老父親說什麽,他就應什麽!

至於遵不遵守?

那就看心情了!

反正,大不了挨一頓罵。

難不成,老父親還能舉著幾杖打他不成?

當然,文及甫心中也是有著疑問。

「大人,緣何在此事上……」他欲言又止的看向文彥博。

文彥博放下手裡的書卷,笑了一聲,答非所問的道:「呂晦叔前幾日不是通知汝,本月丙申(15),遣人至開封府中,商議撲買抵當所的事情嗎?」

「汝可選好了,我文家要拿下哪一個抵當所?」

文及甫雖然不懂文彥博,為何提起這個事情,但他還是老老實實的回答:「回稟大人,兒子已經選好了。」

「就選汴京新城東廂抵當所!」

汴京城的廂坊製度,雖然已經崩潰。

所有廂坊,除了汴京學府所在的靖安坊外,都是開放性的城區。

但,整個城市,還是按照唐五代的城市布局,分為不同部分。

而從去年,抵當所吞並在京諸寺的質庫後,在韓絳領導下,開封府丶店宅務等有司聯手,已按照汴京城的不同區劃,將抵當所分成了不同的分支。

而汴京城的區劃,分為內城丶新城丶新城外。

其中內城,分左右兩軍,兩軍下又分設兩廂,稱為左右軍第一丶第二廂。

新城則不按軍分,而是按照方位,分為東西南北四個行政區劃。

其中,東廂的規模最小。

隻轄了九個坊區!

文彥博聽著,眯起眼睛,問道:「說說看,你的理由。」

文及甫答道:「兒這些時日,已經走訪過,也實地看過了。」

「這新城東廂,雖隻九坊,但坊中產業甚多……」

「顯仁坊丶汴陽坊丶崇善坊丶安仁坊,自國初以來,便是作坊雲集,百工彙聚……」

「而春明坊丶宣陽坊,則多勳臣外戚……」

「又有朱雀門大街,貫穿整個東廂,人口繁多……」

文彥博聽著滿意的點點頭,看著文及甫的神色,也總算是欣慰起來。

不過……

「汝選新城東廂抵當所,恐怕還有一個原因吧?」文彥博悠悠的問著,眼睛直視著這個兒子。

文及甫頓時瑟瑟發抖。

但文彥博也不點破,隻是道:「有些事情,汝要注意度!」

汴京新城的東廂,最著名的地方,自熙寧以來,就隻有一個地方——春明坊。

那裡有著先帝賜給王安石的宅邸!

現在,王安石的嗣孫王棣在京城,跟在呂公著身邊。

每到休沐日,王棣都會回到春明坊的荊國公宅。

然後他就效仿王安石,經常去鄰居家串門。

他的鄰居是誰?

宋處仁!

宋處仁是已故的龍圖閣學士丶贈禮部侍郎宋敏求之子,其祖父是燕宣獻公宋綬。

而宋家,經過宋綬宋敏求父子數十年的經營,已經是這汴京城中最大的士大夫公卿社交場所。

無論新黨丶舊黨,隻要到了宋家,都會暫時放下恩怨。

而原因隻有一個——宋家有著所有士大夫都渴望的東西——藏書。

從宋敏求生前的著作,就能看出他家的藏書,到底有多麽豐富和強大了!

《唐大詔令集》丶《六宗實錄》丶《長安誌》丶《春明退朝錄》。

宋敏求能有這些著作,靠的就是他家收藏的那幾萬卷,連宮中都未必有的唐代史料丶典冊丶詩集。

無論是歐陽修寫新唐書,還是司馬光寫資治通鑒,都得找他借閱藏書。

那麽宋家為什麽有這麽多藏書?

那是因為,宋家掏空了四個大宋藏書大家的家藏!

第一個是宋綬的外祖父楊徽之。

楊徽之是從五代走過來的文人,收藏了大量的唐五代典章。

但他沒有兒子,死後,家產為諸女婿丶外甥所分。

而宋綬不要錢,隻默默拿走了楊徽之的藏書。

第二個,則是真廟時的宰相文簡公畢士安,這是宋綬生母的祖父,也是其妻子的曾祖父。

因宋綬父子好書,畢家藏書,被他們父子如鬆鼠搬家一樣,在數十年中,一點一滴的搬空了。

第三個是魏文征公王旦。

王旦生前,很喜歡宋綬,所以王家藏書,也難逃毒手。

第四個,則是當朝的宰相呂公著。

因為,呂公著的次子呂希哲的妻子,就是宋敏求的掌上明珠。

所以,宋敏求在世的時候,就盯上了呂家那從呂蒙正時代就留下來的家藏藏書。

呂公著也知道宋敏求好書,於是敞開家門,任由其抄錄甚至搬運。

就這樣,宋綬父子兩代人,靠著掏其他人家的藏書,以及自己幾十年如一日的,到處購買丶搜羅古籍。

撐起了整個大宋,最豐富丶最全也最好的唐五代典章庫。

無論是唐五代的史料還是唐五代的詩篇,都藏在宋家的書架上。

而且,因為宋綬父子愛書丶喜書。

所以這些寶貴的文獻,都得到了非常好的保養丶修訂。

宋綬父子在世時,還會組織汴京的士大夫一起校正這些藏書的繆誤。

對士大夫來說,春明坊第六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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