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0章 逆練神功
文彥博被文貽慶攙扶著,到了福寧殿的時候。
他的眉頭就皺起來。
因為迎麵而來的人,是他現在最討厭的人。
太子少保丶彰德軍節度使張方平!
不過,很快文彥博就笑了起來。
因為,文彥博知道,馮京馬上就會奉詔回朝了。
聖旨已經下了。
保寧軍節度使丶中太一宮使丶判河南府馮京回朝述職。
這是多方力量角力促成的。
這其中,出力最多的當然是文彥博這個太師了。
「太師!」張方平也看到了文彥博,立刻避到一旁,微微欠身行禮,但姿態卻是敷衍的很,隻是拱了拱手。
「張節度今日入宮是?」文彥博眯著眼睛問道。
「不瞞太師,吾奉旨來獻《元佑字典》的第三卷……」張方平不軟不硬的回了一句。
他現在很生氣!
因為馮京那頭錦毛鼠馬上就要回朝了。
時間就在太皇太後聖節之前。
一旦馮京回朝,那麽,那頭錦毛鼠一定會試圖和他爭奪《元佑字典》的編纂權。
隻是想想,張方平都感覺很惡心。
「這麽快就編纂到第三卷了?」文彥博微笑著:「節度當仔細些,好些把關。」
「這是官家為兩宮慈聖獻禮的大典!也是國朝文教盛事!」
「太師提點,老夫銘記在心!」張方平幾乎是咬著牙齒說著。
「這就好!」文彥博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頷首,用著上司指點下屬的語氣說道:「老夫過些時日,再到《元佑字典》書局之中,拜謁節度……」
「不敢!」張方平低下頭去,一雙老眼好似要吃人。
「老夫在書局之中,敬候太師大駕光臨!」
文彥博微笑著拱手道彆。
張方平假笑著拱手送彆。
他一直站在原地,看著文彥博的背影,消失在宮闕。
他才惡狠狠的啐了一口:「老匹夫!」
「若韓魏公丶富鄭公在,哪輪得到這老匹夫這裡耀武揚威丶倚老賣老?」
可惜,現實卻是韓魏公早已駕鶴,富鄭公也已仙逝。
竟讓那老匹夫,竊取了本該屬於韓丶富二公的地位。
……
文彥博在進入福寧殿的闔門後,就已經完全將張方平拋在腦後了。
當年,在朝中的時候,張方平便不是他的對手。
何況如今?
敗軍之將,不足掛齒!
在文貽慶的攙扶下,文彥博緩步走入福寧殿的帷幕。
遠遠的,他就看到了,那帷幕儘頭的珠簾內,坐著的小官家的身影。
小官家身邊,還有一個他很熟悉的嬌柔身影。
文彥博心中笑了一聲。
當今這位小官家啊!
還真是拿捏住了他的軟肋呢!
……
「事情便是這樣的……」
「太師以為呢?」
趙煦端坐在坐褥上,將前兩天和曹佾的話,對著文彥博說了一遍。
文彥博自是非常配合:「陛下篤聖人教誨,推恩天下,恩澤萬民,老臣為天下賀之。」
「那東南西北四抵當所,太師比較喜歡哪一個?」趙煦微笑著問道,然後就端起文熏娘煮好的紫蘇飲,慢慢喝起來。
紫蘇的香味,充盈在口腔,蜂蜜的甜味不膩不重剛剛好,清涼的冰沙,則衝淡了這個夏天的悶熱。
文彥博卻是明顯楞了一下。
雖然說,這大宋士大夫們並不羞於談利。
但皇帝赤裸裸的直接和一個元老這樣暗示,多少還是有些誇張了!
錯非,這位小官家早已經證明了他說話做事,都不是任性而為,而是經過了深思熟慮。
同時,他也能對他說的話丶做的決定負責。
文彥博恐怕會以為是在和他開玩笑,甚至是在耍他。
但,文彥博的神色還是嚴肅起來。
隻見著文彥博起身後,微微彎腰,然後中氣十足的問道:「老臣愚鈍,不知陛下所謂何事?」
「還望陛下明言之!」
趙煦看著文彥博嚴肅的神色,不慌不忙的放下了手裡的紫蘇飲。
在這一刻他甚至有些想笑。
因為文彥博的話,翻譯一下就是:「你不妨把話講的明白些!」
這就讓趙煦瞬間聯想起了一位在現代電視上見過的微操大師了。
所以,他也不生氣。甚至輕笑起來,他知道的,大宋的這些文臣啊。
一個個都是既想做婊子,還想立牌坊的。
包括章惇也是如此!
章惇在紹聖時代,隔三差五,就要找個藉口,唆使彆人上書彈劾他自己一次。
每次都要趙煦去挽留丶安慰。
有一次,趙煦故意和章惇開了個玩笑,將某人的彈劾奏疏留中。
第二天,老章就急匆匆的遞了帖子乞見,到了禦前的神態,更是如同熱鍋上的螞蟻,當時趙煦笑的前仆後仰。
所以,趙煦也不逗文彥博了,免得老登被氣到。
他對身旁的文熏娘道:「甘泉縣君,且去替朕將朕放在內寢案頭上的那幾卷文稿取來。」
文熏娘明顯楞了一下。
顯然,她還沒有習慣『工作中要稱職務』的社交方式。
過了一會,她才反應過來,盈盈一禮:「諾!」
文彥博看著文熏娘,可以自由出入趙煦內寢,甚至不需要趙煦明確說去那裡取文稿。
心中頓時一凜,連忙低下頭去。
士大夫和外戚,在禦前可是兩種生物。
士大夫可以和皇帝硬來。
這是職責需要,也是仁廟以來形成的『祖宗之法』。
但外戚……無論什麽時候,都得認清楚自己的地位。
彆說是硬頂天子了。
便是說話都小心選擇措辭,不然一頂『恃寵而驕』的帽子就要扣上來了。
再不小心,就會被貼上『跋扈』的標簽,然後就等著朝野圍攻吧。
想當年,溫成張皇後那麽得寵。
但其父兄在禦前,卻依舊謹慎小心的像個家仆。
如今,文家既然想要轉型成為外戚。
自不能再抱著士大夫的臭脾氣不放了。
沒過多久,文熏娘就捧著幾遝文書,到了趙煦麵前,呈遞了上去。
趙煦接過這些文書,隨手拿起一份,然後遞給文彥博:「太師請看……」
「這是朕今日讀諸位先生們給朕修訂的《三朝寶訓》時,從《重牧宰》丶《體大臣》等寶訓丶聖言之中抄錄下來的文字……」
「祖宗以聖繼聖,聖德相傳,時用光大!朕小子也,不敢有一日相忘,乃日夜勤讀,不敢鬆懈。」
文彥博連忙起身拜服:「陛下仁孝,老臣為天下賀。」
然後才接過來文熏娘送來的那一遝元書紙。
紙上一字一句,端端正正,確實是當今官家的禦筆真跡。
再看內容,也都是仁廟丶英廟丶先帝對大臣們表示愛護丶重用丶信任以及寬宥的事跡。
但,每一個事情所用的文字都很少。
短則二三十字,長則百十字。
隻是簡單的記錄著某年某月,某位先帝與某位大臣之間的對話。
隻是,文彥博看著看著,眯起了眼睛。
因為這些文字丶故事,分開看的話,可能沒什麽。
隻是些教導天子,應該重用大臣,應該用道德,來選拔官員,用仁厚來對待大臣,尊重宰執,優遇士大夫等等。
可這些事情連起來,味道就不對了。
就聽著端坐在禦座上的小官家道:「三朝寶訓,乃是兩位宰相及諸位先生們,夜以繼日,不辭辛苦,摘取祖宗聖訓丶言行,以教朕聽政丶問政丶理政之學也。」
「左相康國公,在進寶訓於朕時,曾與朕言:人主之所當學者,觀古聖人之所用心,論曆代帝王所以興亡治亂之跡,求立政立事之要,講愛民利物之術,自然日就月新,德及天下!」
「朕於是篤而學之,以求日就月新!」
文彥博聽著,一楞一楞的,條件反射般的道:「陛下聖明!」
趙煦看著,嘴角微微翹起來。
和孔孟的經義一樣,死掉的先帝,同樣不可能再從棺材起來,解釋自己當年的言行了。
而大宋士大夫們,連孔孟兩位聖人,都可以直接溝通,然後宣布自己已經知道了聖人的『真意』,參悟了當年『聖人們』的用心。
自然不可能放過『先帝們』。
所以,這所謂的《三朝寶訓》,其實就是一部士大夫們出於他們自己利益需求而人為編纂丶摘寫的所謂『祖宗聖訓丶寶訓』。
其真實性,不是沒有。
但大體類似現代的《讀者》丶《知音》。
上麵摘錄的丶截取的事跡丶對話,都是被美化過丶粉飾過的,甚至有些事情,到底有沒有發生過?還得打一個問號!
為什麽?
因為,經筵官奉旨編纂《三朝寶訓》的時候,循的是仁廟朝的故事。
而在仁廟時代的《寶訓》,大量采用了民間流傳的故事。
甚至直接參考了石介私修的《三朝聖訓》。
有了這個前例,無論是韓絳還是呂公著,不管是範純仁還是呂大防,都在這《三朝寶訓》的編纂過程中,大量采用了符合他們意識形態和立場的民間故事。
好多事情,甚至是直接拿著司馬光的《涑水記聞》以及其他舊黨士大夫大臣的私人筆記裡的故事照抄。
所以,後來李燾寫《續資治通鑒長篇》的時候,看到那些留下來的各種《寶訓》丶《聖訓》的資料,一個頭兩個大。
因為他發現,這些《寶訓》丶《聖訓》上的好多事情,實錄找不到,國史上也沒有記錄。
甚至連年月日都模糊不已,隻能勉強靠著談論的君臣來推算大概年月。
趙煦當然也不會慣著這些士大夫們。
新聞學嘛。
搞得好像他不會似的。
和尚摸得,貧道自也摸得!
「所以,太師,朕這是在循祖宗之法,用祖宗愛民為本,以天下為先,社稷為重的理念,來行祖宗『重牧宰』丶『體大臣』故事。」
說著,他就開始背起來了,他自己摘抄的那些片段。
大體上都是仁祖如何丶英祖如何丶皇考如何。
其事跡也都是,三位先帝,重用丶親近並信任大臣,放手施為,最後在這位賢臣丶能吏輔佐下,終於將某某地區的叛亂鎮壓或者災荒安定下去。
其中,甚至還有文彥博自己的故事。
「仁祖慶曆中,貝州兵變,天下震動,仁祖歎曰:大臣無一人為國了事,日日上殿何用?」
「時太師丶平章軍國重事文彥博,為樞密副使,聞而慨然,乃乞見仁祖,奏以貝州之事,述安民平亂之策,進撫賞大軍之言,仁祖乃喜,曰:朕以軍國托付愛卿矣!乃拜宣撫使,出平叛逆……」
文彥博聽到這裡的時候,終於知道是哪裡不對了。
因為這位官家,在逆練『三朝寶訓』。
他直接將三朝寶訓裡那些被精挑細選出來的『三聖』寶訓丶聖訓丶事跡,自我加工了一遍,然後把這些事情自己拚接了起來,形成了一套他自己的邏輯。
偏偏,這邏輯還挺通順!
甚至,已經占據了道德製高點。
果然!
等到這位官家背完了他摘抄的那些故事丶事跡後,就深情的道:「三聖用政,以仁為先,以愛民為本,以利天下為事。」
「朕雖年少,猶願效之!」
「所以,朕去年才要撲買堤岸司,如今還要開始撲買抵當所。」
「但是……」
「抵當所終究不比堤岸司……事涉千百萬家……」
「若商賈撲買得之,不用仁義,反以剝刻,淩虐百姓,朕心何忍?」
「太師,四朝元老,朕之師保,當代朕而出,率民更始!」
說著,坐褥上的小官家就已經起身,對著他文彥博,拱手一拜。
文彥博眼皮子一跳。
這味道……
文彥博很熟!
因為史記上有過記錄——漢文帝即位後,深感元老軍功勳貴在京,恐有肘腋之患,於是下詔給兩位宰相陳平丶周勃說:前遣列侯之國,或辭未行,丞相朕之所重,其為朕率列侯之國!
於是,誅殺諸呂,扶立文帝的兩位高祖功臣元老,就這樣被一紙輕飄飄的詔書,解除了權力,送回了他們的封國。
文帝得以執掌大權。
如今,小官家的語氣丶用詞丶態度,就和史記上的漢文帝語氣丶用詞丶態度,相差無幾。
漢文帝當年是為了掌權。
那麼小官家是為了什麽?
文彥博一個激靈,旋即反應過來——這是要讓文家交投名狀!
也是在逼著他這個老臣表態!
更是在試探文家,有沒有幫皇帝乾壞事丶臟事的覺悟——是的,大宋外戚們做的壞事,十之八九,其實都是替皇帝在做。
文彥博對此,當然清清楚楚,因為他當年和溫成張皇後家走的很近。
對張家的那些事情,十分了解。
那些年,張家外戚貪財丶攬權,到處插手地方上的賺錢營生,惹得天下一片罵聲。
真以為是張家人願意?
張家就不想學曹家,清清白白做人?
沒辦法啊!
都是被逼的。
文彥博想到這裡,什麽脾氣都沒有了。
他重新變成了那個在慶曆丶皇佑年間,為了拜相,舔著臉和張堯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