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府,賈琮院。

時序三月,春風漸濃,天也亮得早了起來,卯時未過,窗欞子外便已微微發亮。

賈琮掀開床帳起身,見床帳外側榻上,綾羅錦被裹著芷芍窈窕動人的輪廓,玉色夾紗枕頭上,墨亮秀發千絲萬縷的堆著。

他心中微微有些奇怪,以往芷芍陪房守夜,都睡得十分靈醒,隻要自己起身稍有響動,她便會驚醒起床,幫他穿衣梳發。

但今日自己下床,芷芍似乎還在酣睡,於是他刻意放輕腳步。

從床邊紫檀如意垂雲衣架上,取了件藍底銀紋緞麵圓領袍,自己輕輕穿好,準備出門去找水梳洗。

隻是下床略走了幾步,綾羅錦被包裹的人兒就被驚醒,嬌柔的蠕動了幾下,便坐起身來。

賈琮見芷芍兩頰微微有些蒼白,一雙明眸暈著血絲,說道:「昨夜你是沒睡好嗎,臉色看著不好。

你隻管躺著補覺,五兒她們必定都起了,我們找她們要水梳洗。」

芷芍微微一笑,卻沒躺回榻上,起身穿衣梳發。

說道:「昨夜睡不塌實,怕吵到你,也不敢亂翻身,寅時末才睡著,如今再睡卻不行了。」

賈琮問道:「往日你夜裡都很睡得踏實,昨夜又是怎麽了,是心裡有事?」

芷芍上前幫著賈琮打理發髻,說道:「昨日師姐讓人過來傳話,說師傅這幾舊症又複發了,身子有些不爽利,已兩天沒下床了。」

賈琮回頭見芷芍雙目微微紅暈,他知道芷芍當年落水,得修善師太施救才能活下,又在姑蘇蟠香寺修行數年,師徒之間情義深厚。

修善師太在蟠香寺時,賈琮曾請客居金陵的張友朋,至姑蘇為她症治舊疾。

張友朋醫術高明,幾帖湯藥調養數日,便壓製住修善師太的病灶。

自從妙玉師徒去年到達神京,入住城郊尼牟院,最近數月時間,修善師太病情都還算安穩,沒想到這時候又發了舊症。

芷芍和修善師太師徒連心,而且老師太年事已高,也怪不得芷芍聽了消息,會整夜輾轉反側。

賈琮說道:「年後我曾讓人往花溪村,給張大夫送了年禮,但是張家仆人說,張大夫年前就離開神京,出門訪友采藥。

一時也找不到他來診治,不如請他兄弟張友士過來,先給師太試著看診,他的醫術也是兄長張友朋所授,或許有用處。」

芷芍聽了微微放心,說道:「三爺,我今日去一趟尼牟院,去看看師傅師姐。」

賈琮說道:「正好我也想出去走走,我陪你去看望修善師太。」

芷芍聽了賈琮這話,臉上生出笑嫣,心中溫和安定,伸手捋了捋賈琮的長袍。

說道:「三爺眼看著就要春闈了,還是抓著時間溫書好些,可不要為我浪費了時辰。」

賈琮笑道:「讀書也不差這一日光景,當初要不是師太救了你,我們哪裡還有今天,這份情義我還不完,看望她老人家應該的。」

……

賈琮等芷芍梳洗換衣完畢,便讓晴雯去找迎春操持,從庫房中取遼東送來上等野參,還有其他日常滋補素藥,讓芷芍帶去孝敬師傅。

又讓管家帶著他的名帖,安排的車馬小廝,去請張友士撥冗一趟,自己在城外尼牟院相候,請他為修善師太把脈診治。

等到晴雯從庫房取來禮品,賈琮讓管家準備車馬,便帶著芷芍去了東角門。

剛到了角門處,便看到不遠處有兩人走來,頭前那人俊眼修眉,身穿杏紅底花枝刺繡交領長襖,肌膚瑩潤,頰生胭紅,正是探春。

跟著探春身後的是丫鬟侍書,她們正朝著東角門而來,賈琮發現角門口已另停一輛車馬,看樣子是探春要出門。

賈琮等探春走到近前,問道:「三妹妹這一大早是要去哪裡,回東路院嗎?」

探春神情有一絲無奈,說道:「昨晚太太讓人給我傳話,因上次夏家太太和姑娘,受太太之邀到東路院做客。

今日夏太太要周到禮數,回請太太到夏家走動,因上次是夏姑娘一起過來,所以太太讓我作陪同去。」

賈琮見探春一臉不願,想來她很不願意去夏家走動,但是又不好駁了嫡母的麵子,隻是勉為其難罷了。

估計是自己在探春麵前,兩次說了夏金桂的歪話,已讓她對夏家生出抵觸。

在他的原先認知之中,桂花夏家和薛家關係密切,但夏家太太和王夫人應該毫無交集,可如今這兩人卻宛如閨蜜。

兩家能帶著女兒相互走動,這在當下是兩家世交才有的舉動,什麽時候她們這等親密起來。

賈琮心中古怪的感覺越發濃重,想到那日在榮慶堂上,清虛觀張道士給寶玉介紹姑娘,其中一家便是桂花夏家的夏金貴。

想到其中荒誕離奇之處,差點不厚道的笑出聲……

探春見賈琮臉上神情有些古怪,好奇問道:「三哥哥,你在想些什麽,怎麽有些古古怪怪的?」

賈琮一下回過神來,說道:「沒什麽事,太太既頭一次叫你,便去露個臉也就是了,以後如還有這類事,便可找由頭推了。」

突然又問道:「太太怎突然和夏家太太走動頻繁,她們很有交情嗎?」

探春回道:「要說彼此交情深厚,倒也是並不像的,她們相識不過數月時間。

那次夏家母女到姨媽家裡相看,是太太和我作陪,夏薛兩家雖好事未成,太太倒和夏家太太熟絡起來。

太太似乎很看重夏家太太和小姐,那日夏太太和小姐到東路院做客,太太不僅讓我相陪,而且還讓二哥哥也過去見客。」

賈琮聽了這話,神情一片愕然,心中甚至打了個冷顫,王夫人這形狀,看著是要作出事來……

探春見賈琮神情異樣,突然心中也是一動,問道:「三哥哥和我說過,那夏姑娘不是好相與的,要不要我和太太私下去說?」

賈琮苦笑說道:「妹妹往日是聰明人,如今怎麽糊塗了,你是大門不邁的閨閣千金,突然說到夏姑娘不好,太太如何能信。

要是你說這話是我說的,太太心中愈發嫌棄,更以為我心中藏奸,要離間她和夏家的情誼,隻怕偏偏再走近些,豈不適得其反。

且以後太太對妹妹更多一層嫌隙,這種傻事我是不會讓你去做的,讓你為個不相乾的人吃虧,太不值當。」

探春一聽這話,也覺得大有道理,自從三哥哥承襲了榮國家業,太太對三哥哥嫌隙極深,但凡三哥哥說的話,都決計不會相信。

三哥哥和自己何必急急的枉做小人,況且眼下隻是兩家走動,並沒有生出什麽事情……

賈琮看了探春身後的侍書,說道:「三妹妹平時少出門,帶一個丫鬟怎麽夠,把翠墨也帶上,我讓管家再叫個精明乾練的婆子跟去。」

等到將探春送上馬車離去,賈琮和芷芍才登車往城郊尼牟院而去。

……

神京城郊,尼牟院。

佛院風雨連廊上,妙玉端一盆冒著熱氣的溫水,婀娜動人的身影,穿過院中樹蔭花影,向修善師太的禪房走去。

她頭戴妙常髻,穿月白素袖襖兒,外罩水田青緞鑲邊長背心,纖腰上係藏藍絲絛,下身穿水墨白綾裙。

一柄銀絲麈尾插在纖腰後絲絛上,隨著步履走動,麈尾上萬千銀絲,揚在風中悠悠蕩蕩,透著一股幽淡的韻味。

妙玉端了溫水進去修善師太禪房,將盆中的棉巾擰乾,遞給師傅潔麵擦手,又坐在床邊說了幾句閒話。

外頭守門的老尼過來傳話,說城裡威遠伯帶著靜慧姑娘,來探望修善師太。

妙玉聽了這話,臉上不自禁露出微笑,恍如奇花初綻,秀雅動人,床榻上的修善師太目光凝然,看到這一幕,心中微微一歎。

說道:「妙玉,為師走動不便,你出去迎一迎靜慧和威遠伯。」

賈琮帶著芷芍到了尼牟院內院門口,便停下了腳步,當初他在姑蘇蟠香寺有過經曆,尼庵的內院都是謝絕男客的。

這時,妙玉帶著傳話的老尼出來,她看到芷芍已臉生笑嫣,對著賈琮說道:「師傅走動不便,讓我請伯爺和師妹進去說話。」

賈琮和妙玉也許久未見,見她臉色和潤生韻,或許是如今大家已熟悉,她現在麵對自己,已沒了初識時的清冷淡泊。

芷芍親熱的牽著妙玉的手,兩個苗條婀娜的身影,在內院樹蔭花影中穿行。

賈琮跟著她們後頭,聽到她們兩個輕輕的說話,甚是歡欣和睦,賈琮聽妙玉語聲輕柔,似乎心情十分不錯。

……

進了修善師太禪房,賈琮見過晚輩禮數,修善師太微笑道:「老尼年紀大了,身子也不中用,多謝威遠伯送靜慧回來看望。」

賈琮笑道:「師太客氣了,你是靜慧的師傅,便是我的長輩,可不敢勞你稱呼威遠伯,晚輩表字玉章,請師太直呼便是。」

修善師太微笑點頭,賈琮見她雖滿臉病容,但雙目湛湛有神,目光潤和通透,神光如照,似乎能將人看透,心中微微有一絲壓迫。

賈琮知道妙玉的師傅修善師太,是一位佛門得道僧尼,傳聞精通先天神數,能推演他人過去未來,是否真實不得而知。

但他想起那日妙玉入伯爵府,為病中的黛玉誦經解心,賈琮因為好奇,曾在妙玉靜室外傾聽。

妙玉輕靈悅耳的誦經聲,潔淨無垢,清妙絕倫,似乎能繞梁不散。

讓他這個堂外聽經之人,憑空生出妙想出塵之念,心中隱憂壓抑,隨那誦經聲,悄然而散,十分神異,讓賈琮至今難忘。

也讓他這個後世之人多有感慨,佛道持咒之能,雖不明格物依據,親耳所聞,也知並不是虛妄。

妙玉隻是修善師太帶發修行的弟子,弟子已有這等修為底蘊,師傅自然更加深湛難測……

修善師太端詳了賈琮幾眼,說道:「上月靜慧過來看望,說過玉章今歲正值舞象之年?」

賈琮回道:「師太說的沒錯,過了三月二十一,就滿了舞象之齡。」

修善師太聽了賈琮的生辰,神情似乎微微一愣,但這稍縱即逝的神色,即便賈琮為人精明也沒在意,一旁的芷芍更是沒留心。

隻是妙玉跟隨修善師太十幾年,深知自己師傅的本領秉性,卻捕捉到師傅臉上那絲異樣的神情。

修善師太又問道:「去歲十月,聞聽令尊仙去,令人歎息,生死人倫,總是凡人難逃藩籬,不知令尊是哪年生人?」

賈琮聽得修善師太突然問起賈赦,心中有些奇怪,但當初賈赦亡故,修善師太因芷芍和賈琮的關係,曾派幾位僧尼入府誦經悼念,以全禮數。

在賈琮的意想之中,修善師太年事已高,又一直舊病纏身,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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