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宮城,乾陽宮。

禮部尚書郭佑昌雖深知,皇帝對四王八公等勳貴,心底深藏厭棄和隔閡,頗有除之而後快的算計。

但是他身為禮部大宗伯,有秉正國朝法統禮教之責,如任憑忠順王爺這樣的梟然之言,踐踏道統禮數,他還有什麽顏麵做禮部首官。

雖然郭佑昌這個禮部尚書,是當年嘉昭帝借賈琮被誣告之事,乘勢興起大禮儀之爭,才趕鴨子上了位。

但郭佑昌當了一輩子禮部堂官,當年柳靜庵擔任禮部大宗伯之時,他在柳文宗麾下久受薰陶,曆來將道統法度看得極重。

像他這樣的人,十年寒窗,做了幾十年禮部文官,些許禮義風骨絕不敢拋棄。

即便深知嘉昭帝心有深思,但對忠順王爺這樣的狂悖之語,他萬萬做不到置若罔聞。

況且賈璉不過是個沒承爵的榮國子弟,如因他身有罪愆,就革除榮國相傳世代的爵位,甚至還要抄家貶族,無異於妄行暴政。

如果都按這個尺度,滿神京的世傳勳貴都要被除爵抄家,因為但凡世家大戶,誰家沒有幾個賈璉這樣的不肖子弟。

如果到了那個地步,豈不是大興連坐酷政,國朝法統禮數何在。

郭佑昌昂首說道:「啟稟聖上,大宗正此言有違刑律公道,有逆道統禮教,萬不可行!

謝鯨丶戚建輝丶裘良等三人是承爵勳貴,身犯重罪,以宗人之法除爵抄家,尚在商榷之列。

榮國府賈璉,並不是榮國承爵人,不過賈家一子弟耳,其身犯罪愆,應以民之刑律懲戒,不涉宗人法度。

如榮國府因一不肖子弟落罪,而妄行除爵抄家之舉,有悖常理,有違法度,一旦成行,必定攪亂人心,招致非議,天下側目!」

一旁的忠順王爺見郭佑昌言辭犀利,將自己的話駁得一文不值,對自己不留絲毫情麵,氣得臉色紫漲。

說道:「聖上,臣之所以提議除榮國爵,實在是因榮國子弟荒悖無德,根本不配擔當勳爵之榮。

榮國一等將軍賈赦已亡,世子賈璉犯下大罪,已無承爵之資,依宗人法度,長房無人承爵,需兄終弟及,由二房續承爵位。

然榮國二房賈政才略平庸,十餘年枯坐官堂,毫無德行建樹,承當勳爵之位,也不過是勉為其難。

宗人貴勳承襲爵位,既有兄終弟及,更講究子承父爵,嫡庶有彆。

賈政嫡子賈寶玉,文武不成,遊手好閒,懶惰荒唐,德行敗壞,甚至口出狂言侮辱父皇,宗人府曾發文嚴斥。

此等無德逆君之徒,絕不能讓之承爵勳位,不然將至聖上與諸臣弟之孝道體麵於何地!」

郭佑昌聽了這話,心中微微一凜,這位大宗正不知是得了聖上的授意,還是對榮國賈家抱有極深成見,當真有些除之後快的急迫。

他這麽寥寥幾句,就將話頭架到聖上和皇室的孝道體麵,這可是萬萬無法逾越的門檻。

賈家那個什麽銜玉的賈寶玉,必定就此斷了承爵之資,對一個世家子弟而言,相當於被廢黜一生。

榮國賈存周,雖才略平庸,但德行還算頗為周正,但子不教父之過,在教養子嗣一事,他難免終生留下話柄。

倒是賈家長房的賈玉章,從小被生父嫡母虐待歧視,天生地養一般,卻能出落龍駒鳳雛一般。

門戶之內,冷暖懸殊,出了天差地彆的兩人,也是一件奇事。

……

忠順王爺繼續說道:「因此,賈政即便能續承兄爵,將來也已無嫡子傳襲,如何能成體統。

賈政倒是有一庶子賈環,年方九歲,乃婢仆所生,自小受其母教唆薰陶,言行邪狹,在賈府人憎鬼厭,與那寶玉一丘之貉。

賈家二房雖有三代賈蘭,但自幼喪父,國朝宗人法度,父爵子承,禁隔代傳承,且失怙者不能襲爵,因此賈蘭雖嫡出,卻無承爵之資。

由此可見,榮國賈家自賈政之後,後輩荒疏,已無承爵良材,臣弟這才會提議除榮國爵,以免勳位貴重,所傳非人,有辱國體。」

一旁的郭佑昌聽了這一番話,不禁對忠順王爺側目而視。

這位大宗正為了除榮國爵,可算是計算精明,雖然言辭苛刻,但方才所言居然有理有據,也算費儘心機。

這位大宗正如此擠兌榮國賈家,或許不單出於個人私怨,而是他揣摩出了聖上的心思……。

十五年前神京發生吳王之亂,當今聖上借勢奇絕登基。

身為四王八公中堅的寧榮二公,出於和太上皇和吳王的淵源,兩不相幫,隻作壁上觀。

此舉曾讓當今聖上,以及擁戴聖上登位的忠順王爺,各自都芥蒂難消,這段陳年舊事,似乎一直遺毒到如今……。

不然,方才忠順王爺對除榮國爵高談闊論,聖上也不會任由他信口而言,卻未加阻撓。

郭佑昌心中正思慮紛紛,突聽禦案後的嘉昭帝說道:「大宗正所言未嘗沒有道理,賈家二房寶玉之流,的確難當勳位貴重。

但是,郭愛卿所言,賈璉不過榮國一子弟,身犯罪愆,不涉宗人法度,應以民刑量之,也是合乎法度,公允之論,此事頗有些為難。」

嘉昭帝說完這話,郭佑昌發現嘉昭帝看了他一眼,目光清冷沉凝,意味難明。

此時站在一旁的忠順王爺,突然也有意無意斜了他一眼。

郭佑昌察覺到場麵有些古怪,心中不自禁咯噔了一下,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

聽到上首嘉昭帝的聲音悠悠緩緩,晦明難測,說道:「郭愛卿,你和大宗正之言,皆有些道理,以你所見,此事該當如何?」

郭佑昌突然想起往事,當年賈琮勇奪院試案首,被同科秀才誣告,嘉昭帝是如何話中藏鋒,將他一步步帶偏,最終不得不站在皇帝這一邊。

此時,貴為禮部大宗伯的郭佑昌,心中憑生出似曾相識的感覺,自己似乎又一次掉坑裡了……。

……

但是,要郭佑昌順著忠順王爺話風,附和榮國後輩無人有承爵之資,因此同意除榮國爵,他是絕對不甘心說出口的。

不僅心中禮法道統,不允許他說出違心之論,而且,身為一品部閣首官,被人愚弄下套,總是讓人很不舒服的。

郭佑昌正絞儘腦汁,思量如何應對,那怕置身事外,讓嘉昭帝不再從他這個禮部尚書口中逼出話頭,作為皇帝成事的注腳。

畢竟,但凡文官的士人,還是攀爬的部閣首官的文官,都把清名看得重逾性命,萬不想沾惹上諂媚聖心,妄動誅滅的汙名。

正當郭佑昌心中躊躇難定,突然殿外內侍入內報導:「啟稟聖上,錦衣衛指揮使許坤求見聖上,說是有大同緊急軍情稟告。」

嘉昭帝一聽這話,目光微微一愣,數天前他讓許坤調派錦衣衛精乾,協同五軍都督府官員,下大同傳旨拿人。

錢紹揚和孫占英還未押回神京,怎麽錦衣衛先從大同帶回緊急軍情,嘉昭帝心中微微一緊,說道:「宣他入殿!」

郭佑昌經這事一打岔,倒是暫時躲過皇帝的鋒芒。

許坤快步走入殿中,臉色頗有憂色。

他到了禦案前,行禮說道:「啟稟聖上,錦衣衛從大同傳來急報,軍器司指揮孫占英,六日前於聖旨未達之時,畏罪偷關潛逃!」

嘉昭帝臉色肅然,雙目厲芒閃動,喝問道:「孫占英本就是存疑之人,京中旨意未達之前,大同錦衣衛所就沒有事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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