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士行進入昭陽宮的時候,皇後正靠著熏籠吃橘子。
“都這時候了,你還吃得下?”徐士行看到她好像什麼事兒都沒有的樣子,真的有些詫異了。
“陛下吃不吃?”謝嘉儀把其中兩瓣細細摘了白色橘絡的橘子遞過來。
徐士行哪裡有心情吃橘子,但他看著她那張一點不知愁的臉還是伸手接了過來,橘子也不知是被熏籠裡的火熏的,還是被她的手捂的,暖呼呼的。看到謝嘉儀又把另外一個橘子瓣兒塞進嘴裡,吃得心滿意足的樣子,他不覺也放入嘴裡。一咬破,內裡的汁液就撲進口腔,果然香甜,怪不得她這麼愛吃。
建曌帝心情複雜地吃著橘子,看著眼前靠著熏籠垂頭非常認真剝著橘子上橘絡的謝嘉儀,好像沒有什麼比她手中橘子更重要的事了。
“你知不知道外麵都是怎麼說你的?”
謝嘉儀頭都不抬,邊剝邊點頭:“就是罵我唄。”還能怎麼罵,她就不信這些人還能罵出新的花樣,什麼樣的罵她那幾年沒挨過呀,早習慣了,如今再聽到她不僅沒有前世初次聽到的心塞難受,反而還覺得無聊,罵來罵去就這些,沒意思。
“你!”徐士行看她這不以為然的樣子,簡直不知該拿她怎麼辦,半晌才道:“太後病了。”
“太後不是一直病著嘛。”謝嘉儀還是頭也不抬,眼中隻有手中的橘子。
“昭昭,朕是認真跟你說話。”徐士行提高了聲音,這一件件都不是小事,她就那麼不在乎,不在乎她的後位穩不穩當,不在乎她能不能當一個好皇後,不在乎他為難不為難,還是——她根本就不在乎他。
謝嘉儀抬頭對上徐士行的眼睛,認真道:“陛下,這有什麼認真說的?我昨天打了壽康宮的大總管和老嬤嬤,太後肯定會病,不病才奇怪呢。隻宣了三波太醫,我還以為這次得往宮外找神醫呢。”
“謝嘉儀,太後是朕的母後,也是你的!”徐士行提醒她,如果真把他放在心裡,她對太後不會是這個輕慢的態度。
謝嘉儀把手中橘子放在一邊,拍了拍手,看向徐士行,“所以,陛下,這次你要我做什麼呢?”
她烏溜溜的眼睛裡沒有情緒,依然是乾乾淨淨的,澄澈透亮,就那麼盯著自己。明明該是什麼情緒都沒有的,徐士行卻偏偏從中看出了她的委屈,他聲音軟了些,“昭昭,不過是幾個奴才——”
謝嘉儀卻嘲諷地看著他笑了,輕聲重複道,“不過是幾個奴才,陛下說的是,不過是壽康宮幾個故意找事的刁奴,我打了也就打了,怎麼,我還得給幾個奴才認罪賠不是?”
徐士行一下子感覺到謝嘉儀驟然豎起的刺兒,還有她掩都掩不住的對立情緒。
“昭昭,我是教你,就是用幾個奴才換個孝順的名聲,難道不好?你難道以為,如果太後再有什麼,朕會不護著你?”徐士行盯著謝嘉儀的眼睛,問。
謝嘉儀同樣看進他的眼睛裡:“現在人我已經打了,得罪也早已得罪過了,至於多早得罪的我自己都不知道。”這話讓徐士行眼皮一跳,就聽謝嘉儀慢慢問道:“陛下想要我做什麼呢?”
徐士行直覺有些話不該說,可他卻還是說了
“把你宮裡那幾個罪奴交出去,我再挑好的給你。朕陪你給壽康宮賠不是,把這件事了了,後麵太後再為難你,朕為你做主,好不好?”不該在年根這樣正值祭祖敬長的時候出亂子了,對她不好。
謝嘉儀無比仔細地看著徐士行,目光裡既熟悉又陌生,看得徐士行心慌。
他聽到謝嘉儀聲音很靜也很輕,透著一種他讀不懂的疲倦:“陛下可以廢後,要罪奴,我這裡沒有。”
一句話讓徐士行猝然攥緊她的手腕,另一隻手捏住她小巧脆弱的下頜,聲音裡透著壓抑的憤怒:“昭昭,你這愛說胡話的習慣,這些年了,都沒有改。”
輕飄飄一句“廢後”直接刺痛了他的心,他等了這些年,為她立後做了這樣多的事情,可是在她眼裡這一切難道還不如她宮裡兩個奴才重要。
“她心裡但凡有你一點,會在這些事情上寸步不讓?”太後的話好似毒蛇,再次死死咬住他的心尖兒,疼得他心慌無措。
徐士行盯著謝嘉儀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皇後,朕要帶走那兩個賤奴。”
謝嘉儀臉上浮現一個讓徐士行更心慌的笑:“陛下總是這樣。”
謝嘉儀篤定的帶著譏誚的笑讓徐士行又怒又委屈,好像她篤定自己就是不會護著她一樣。不過兩個奴才,就能在輿論中占上風,他不信謝嘉儀不懂。可她就是看著他為難,也不肯為了他退讓半步。
他慢慢鬆開了手。
謝嘉儀似乎看明白他所想,可卻不為所動。那久遠的前世再次浮現,她聽到那個帶著哭腔的自己轉身對徐士行說,“我退讓了,我讓了她十次,二十次,我讓了呀三哥哥!”
謝嘉儀慢慢道:“這次,我不讓。我既然敢得罪壽康宮,就已經做好了被問罪的準備,陛下廢後我無二話。但是陛下這樣為難我的人,陛下信不信,隻要陛下把人帶走,大胤的經濟半個月內必然會崩。”
“你威脅我!”再一次,她再一次威脅他!次次,都是為了彆人!徐士行眼睛都紅了,這次她乾脆是為了兩個奴才威脅他!她早做好了準備,她根本不信自己會護著她!
徐士行看著謝嘉儀,可這人明明曾經一次次同他站在一起,同他許諾無論成敗無論生死,她會永遠陪在他身邊。明明是這個人,一次次站出來對著那些人說:“誰敢說我的太子哥哥!”明明是她,靠在他懷裡,軟語溫存念叨,“快些長大吧,長大就可以永遠跟太子哥哥在一起了。”
而此時,她一句話,就像尖銳的劍從他腰側刺入,痛得他整個人都是一顫。
他看著她緩緩點頭,“朕早該知道你不在乎這個後位,不過為了兒子嘛。”徐士行露出一抹難看的笑,“你也早跟朕說過,不會給朕生孩子,是不是,昭昭?”他抬起蒼白勁瘦的手,無比溫柔地摩挲著眼前人細膩的皮膚,從她的臉頰到她的下頜,到她白皙修長的脖頸。
明明是溫熱的,可她卻冷得讓他快受不住了。
他修長的指尖輕輕蹭著她的脖頸,最後停在她跳動的動脈處,口氣依然是誘哄地溫柔:“昭昭,給朕生個孩子吧。有個孩子就好了,你就會——”徐士行突然哽咽說不出話,你就會願意永遠留在我身邊,再也不會想著離開了。
“孩子?”謝嘉儀的眼裡突然滾下了熱淚。
落在徐士行的手上,燙得他的心一個瑟縮。她濕潤含淚的眼睛裡,是那樣濃重的痛和恨,撕扯著徐士行自以為早已麻木的心。
她總有法子讓他更疼。
明明是她不願意好好的,可她就是有法子讓他更疼!
徐士行真想掐死她一了百了,以後再也不用這樣疼了。可是,以後再也看不見這個人了,隻是這樣想,就好像風吹過空曠,隻有無休無止的令人窒息的空曠。
他把人拉入懷裡,讓她的淚都滴在自己胸口上。
人明明在他懷裡,在他身邊,可他卻覺得兩人之間有一個他似乎怎麼也跨不過去的深淵。徐士行冷酷地抿著嘴角,不安慰,不退讓,任由她的淚一滴滴滾下來。可是他心裡卻控製不住叫著她的名字:昭昭,昭昭,昭昭向我走半步,半步就好,讓我知道,你還願意靠近我,昭昭
但偏偏謝嘉儀連淚都是他讀不懂的渺遠。
他隻能更加冷漠無言地抿緊唇,也更加用力地抱緊她。卻茫然地看著橫亙在兩人之間的深淵越來越大,不知兩人的前路在哪裡。
徐士行沒有帶走那兩個得罪壽康宮的奴才,隻是禁了昭陽宮皇後的足。
禁足三個月。
這麼個懲罰,就算給了那些劈天蓋地的折子給了壽康宮交代了。自然沒人滿意,但也沒人敢再上折子,因為陛下又開始不動聲色找事把這些人或貶或罰。眼看廢後是沒可能了,除了宋子明不服,其他人都偃旗息鼓。陛下的強硬,讓他們能看到雞蛋碰石頭的結局。另外,朝中已經隱隱有了半壁人是站在皇後那邊的,隻是這次不占理,除了劉紹先沒人跳出來而已,但他們暗中的絆子卻從來沒停下來過。擺明了,你們敢罵,我們就絆死你們。
養心殿、壽康宮和昭陽宮形成了一種詭異的冷漠以對。
在這種讓宮人戰戰兢兢的冷峙中到了又一年的春天,樹木吐綠,百花待放。可是整個皇宮還是靜悄悄的,太後的頭風,陛下的頭疾不僅僅是讓這兩宮的宮人縮手縮腳、提心吊膽,就連太醫院裡的太醫這些日子一個個都熬瘦了,那些上了年紀的都恨不得立即告老,但這種時候連告老都沒人敢提。
昭陽宮解了禁足。這禁足,確切點說是隻有皇後禁足,禁足期間昭陽宮的宮人還照舊如常進進出出,隻是一個個更為謹慎。
眾人心裡百味陳雜:曆來沒見過這樣禁足的。
後宮裡多了幾位年輕的女子,張瑾瑜到底沒接受跟這些年輕女子一塊封嬪,她依然留在了壽康宮,隻是愈發陰鬱。就在眾人都眼巴巴等著,揣測著到底是哪一位年輕嬪妃會成為侍寢第一人,聖駕卻再臨昭陽宮,讓宮中觀望的人更確定了皇後的盛寵。
壽康宮裡又碎了不知多少杯盞,太醫們再次顫顫巍巍拎著藥箱上門了。他們擦著腦門上的汗,隻能安慰自己,至少這兩日陛下的頭疾似乎隨著昭陽宮的解禁好些了。
隻有跟著陛下的吉祥知道,昭陽宮皇後娘娘禁足的三個月,陛下依然是夜夜來的。陛下和娘娘的事情,不管是宮裡觀望的眾人,還是那些眼巴巴瞧著昭陽宮的新人,都是他們看不到的複雜。
從來都是。
吉祥此時守在外麵,意識到一個問題,陛下雖然天天來,但這兩位主是不是這三個月都不曾說過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