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狩夜宴現場
周圍都是燈燭,謝嘉儀緊張地坐著,她已經讓人把張瑾瑜引開了。陳音笙在旁邊還在絮絮跟她道謝,謝郡主能讓她坐在離陛下這樣近的地方,謝嘉儀心不在焉地點點頭。
她調開了張瑾瑜,已經改變了事情的一部分。剩下的那部分,她必須讓陳音笙做到,決不能真的讓刺客傷了天子。謝嘉儀全副精力都放在周圍動靜上,連交了差的陸辰安回來看向她,她都沒有一點反應。
她最後確定了一遍陳音笙的心意。
陳音笙放下茶盞,就差拍著胸剖白自己,還不忘強調:“郡主你說的那些青年才俊,不要再提!我陳音笙此生此世,隻為陛下而活。沒有陛下,我寧願入道教了此殘生!此誌之堅,日月可鑒!”
那就好,謝嘉儀放心了。
雖然肯定很難,但這個角度撲上去,隻會刺入左肩,不會有性命之憂。但,你這一生想要的東西,都會有了。謝嘉儀想,如果是她,她也一定願意撲上去的。
可眼看宴會接近尾聲,前世的行刺居然還沒來。
謝嘉儀簡直疑心這樣重要的事兒自己也會記錯不成?她總覺得當時是宴會開始並沒有多久,怎麼就在這時被她調開的張瑾瑜已經回來了,朝著上首太後方向走去,那也是離陛下最近的位置。
有什麼東西在謝嘉儀腦中閃過,可惜她並不是陸辰安徐士行這樣聰敏的人,她沒有及時抓住。
她對周邊任何變動保持著高度的緊張,整個人都是緊繃狀態。
就在這時直覺告訴謝嘉儀:來了!她幾乎以為自己看到了破空而來的箭光!
“有刺客!”
但瞬間她身邊的人就消失不見了,那一瞬間謝嘉儀幾乎來不及再多想,她全副注意力都在張瑾瑜身上,就見她朝陛下奔了過去。
決不能!
好在,京城貴女,謝嘉儀確實算是身手好的!如果陳音笙跟她搶救駕,謝嘉儀也許會輸,但是全無功夫的張瑾瑜,那肯定搶不過她。
謝嘉儀就覺得自己又有意識的時候,已經撲到了陛下懷裡。
後背一涼,是她嗎?隻要不是張瑾瑜,是她就是她吧!好像,也並不疼隨即下一秒,疼痛仿佛一起蘇醒,疼得謝嘉儀打顫,連嘴唇都驟然白了。
於驟起的慌亂中,徐士行隻來得及接住撲向自己的謝嘉儀,他覺得自己聽到了“噗”的一聲。
是箭入她血肉的聲音,還是她血液湧出的聲音,他分不清。
那一刻,他的心跳都停了,整個世界都靜了下來,隻有那“噗”的一聲,不斷放大放大放大。徐士行慌得整個人都在抖,場麵已經被控製住,刺客在被拿下前就服毒自儘。徐士行眼裡隻有謝嘉儀驟然失血的臉,她微弱的聲音隻來得及說出一個字:“疼。”
後知後覺的意識讓謝嘉儀明白陳音笙不是突然消失了,她是非常利索地在聽到“有刺客”的瞬間就鑽到了桌子底下,還要把謝嘉儀拉到桌子底下,隻是可惜沒拉住。
那一刻謝嘉儀迸發出的力量太驚人,把陳音笙都看呆了。
明白過來的謝嘉儀隻想說三個字:
陳!音!笙!
還有兩個字:
你!爹!
然後她就昏過去了。
陸辰安幾乎是跌撞著來到謝嘉儀身邊,看著躺在帝王懷中的郡主,那樣蒼白脆弱小小一個。他伸手想要接過來,可是人陡然遠了。
徐士行直接抱著人邊喊太醫邊往內殿奔去,還一遍遍喊著謝嘉儀的名字,“昭昭,昭昭你怎麼樣
陸辰安徹底爬不起來,跌坐在地,向前看去,那裡是外臣無詔不可擅入的地方。
“昭昭,你怎麼樣啊”陸辰安看著那重門,緊緊抿了唇。這才重新站起來,采月采星已經亂了陣腳,他叫來步步先進去跟著郡主,又讓人去叫留在後邊處理外邊傳來消息的如意。
這才發現,自己除了等,什麼都做不了。
他還可以請見。對,他的妻子在裡麵受了重傷,他可以請見。
太醫一個接一個進來,宮人端著銅盆熱水帕子絡繹不絕穿梭在內殿中。謝嘉儀墜入黑暗的疼痛中,原來,箭插入身體的感覺這樣疼。
謝嘉儀一直想知道箭插入身體的感受,其實,她一直想知道。
那時候她聽見人說,她兄長死的時候身上整整插入二十三隻箭。二十三隻箭,謝嘉儀無法想象一個人身上怎麼能插入二十三隻箭。這時候她才切身知道,原來箭插入身體的感覺是這樣疼。
哥哥,你一定很疼很疼吧。
她哥哥死的時候隻有十三歲,是北地最出色的少年。他本該還有十年的恣意張揚,還有十年的沙場立功,還有十年的鐵骨錚錚,然後在北地在大胤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所有人都會記住他的名字,他會是北地新的戰神。在她五歲,他十三歲那年,一切都結束了。
謝嘉儀怎麼都看不清她哥哥離開前的臉,隻是一遍遍按著哥哥的要求重複了三遍又三遍。
“昭昭,再重複最後三遍,你得記住。”
“昭昭,你得記住!”說話的人漸漸帶上了哭腔。
“昭昭,彆怕!”少年終於還是忍不住哭了,“你得記住,記住了嗎……”
然後少年再也沒回頭,離開了那個黑漆漆的地方,當時外麵正是雷雨大作。她的哥哥是北地最出色的少年,武藝也好,兵法也好,所有見過的人都說他必會青出於藍。可人生沒有給他上戰場證明自己的機會,他所有所學第一次用於實踐就是最後一次,他引開了敵人,留下了他那個五歲的妹妹。
把敵人引歪了方向,引得遠遠的。
當二十三隻箭插在他身上的時候,少年還是睜著眼的。因為他至死都不知道,他才五歲的妹妹在那座死城能不能活下來。她的膽子那樣小,從小就嬌氣她才五歲
他隻知道,他的小妹妹一定很怕很怕。
少年至死,都是拄著銀槍站著的,沒有閉上眼。
陸辰安跟著陳嬤嬤進來的時候,看到陛下坐在床前,握著謝嘉儀的一隻手。他目光閃了閃,去看謝嘉儀,她依然昏迷著。
“昭昭!”
謝嘉儀動了,可是她好像困在一場噩夢裡,一遍遍呢喃著。
待聽清謝嘉儀口中的話,陳嬤嬤突然捂住嘴,峻刻的陳嬤嬤哭得不成樣子。
陸辰安聽到了謝嘉儀口中一遍遍的呢喃:
“塔爾克敦叛,許誌山、鄭闖通敵,趙曠存疑,暫不可用北地中線兵部署外泄東線可不動西線當調陳為、劉信、鄭”
內殿一片寂靜,隻有郡主低聲的呢喃,整整一百三十三個字,三遍又三遍。
一個五歲的孩子,在此之前她什麼都背不住,隻會撒嬌托懶。她大哥三歲就開蒙了,可她一直拖到四歲,好歹算是進了書房,但一首七絕就背了兩天,讓一向和藹的夫子都忍不住吹胡子瞪眼,但是一看小郡主圓嘟嘟的臉烏溜溜的眼,怯怯笑著叫夫子,怯怯解釋她隻是笨不是不努力,夫子一下子就氣消了。反而站在她這邊對公主說孩子還小,不著急。
無論是謝將軍還是平陽公主,還是謝嘉儀的哥哥,都覺得他們的昭昭還小,不著急。
然後一夜間,蒙部投降大胤十年的塔爾克敦叛變,勾結北狄,屠了肅城。
誰都沒想到這條最重要的情報最後落在了五歲的謝嘉儀身上。
終於搜殺了謝將軍兒子以後,他們放了心,本想借著大胤消息滯後,裡應外合,一舉撕開通往內地的口子。卻沒想到,還有一個活口,一個五歲的嬌滴滴的,不管是西蒙還是北狄都沒有當真放在心上的小姑娘,帶著致命的消息,活了下來。
徐士行是帝王,他不能輕易動容,他看著躺在床上的謝嘉儀,一遍遍呢喃著十二年前帶出來的消息。十二年了,原來,她一個字都沒有忘記徐士行握著她的手控製不住地發顫。
她總是這樣,明明跋扈張揚,偏偏總是這樣。
能把人的心都揉碎了,讓彆人一次次為她心疼。
她怎麼能總是這樣讓人這樣難受。
陸辰安聽清的那一刻,如五雷轟頂,徹底白了臉。他一下子明白了,十二年前的北地,那是北狄與西蒙經營了很多年的一場突襲,想要借此撕開北地防線,鐵蹄南下。
後來所有人都猜,必然還有謝家軍高層活了下來,帶出來消息,不然不會一下子把所有釘子都拔了個乾淨。北狄西蒙為此不死不休追查此人,甚至還引起了北狄西蒙內部大清查。
原來是謝嘉儀啊。
原來是他那個又怕疼又嬌氣的小郡主。
陸辰安蒼白著臉,站在那裡。
身邊的陳嬤嬤終於捂不住,哭出了聲音。她的小郡主啊,她的公主她的小少爺
坤儀郡主榮寵,總有人說郡主驕奢,尤其是那些不得寵的皇族彆枝子孫,總說不公道,總說憑什麼坤儀郡主可以。陳嬤嬤老淚縱橫,就憑她的小主子是皇家最嫡出的血脈,就憑她的小主子那麼小的時候就已經為大胤江山、北地安危付出過代價。她的小主子就配享受這萬裡江山賦予她的尊榮。
這天夜裡,坤儀郡主高燒,整個行宮人仰馬翻。
待謝嘉儀真正清醒的時候,已經過去了三天,她已經回到了她同陸辰安的居處。
她抬手,摸上了趴在床邊睡著了的陸大人的臉。
趴在床沿上的人一下子清醒:“昭昭?昭昭!”陸辰安握著謝嘉儀的手,“要不要喝水,你等著。”他起身去倒水來,因為起得太急,眼前一黑,忙緩住,這才握著杯子來喂謝嘉儀喝水。
剛剛醒來的謝嘉儀乖巧又安靜,她就那樣看著陸辰安,烏溜溜的眼睛裡有星辰。
“陸大人,辛苦了。”
她的目光仿佛一隻手,撫過陸辰安身上所有的疲倦。
“郡主救駕,才是辛苦了。”陸辰安說出口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他握著謝嘉儀的手一頓,抬眸去看她的神情。
就見謝嘉儀蒼白的臉上浮現了紅暈,她啟唇道:“我想見——”
陸辰安覺得自己整顆心驟然一縮。